錯了?
蘇蘇看著他。
不,他並沒有錯。
在活下去這件事上,誰會有錯呢?他生來是魔界的君主,蟄伏數萬年,天地間才有一個天生邪骨的人。
他生來不知尊嚴和善良為何物,一心只想活下去,渴求力量。
唯一的錯誤,她生來仙胎,他生為魔物。
儘管不想承認,她在夢境中動了心,在五百年前,也動了心。動了心的人,心中才會有怨氣。
蘇蘇有幾分生自己的氣,明明修了無情道,明明已經過去了五百年……
蘇蘇看著殺伐之氣很重的屠神弩,視線又緩緩轉到澹臺燼身上。
褪去了魔瞳,他身上的魔氣依舊很重,單看他如今的模樣,誰也不會把他當作一個修仙者。
「重羽。」
重羽琴出現在她手中,她咬牙看著他。
屠神弩感受到殺氣,周圍出現獵獵煞氣。他一動不動,沒有去拿屠神弩,如果不是見過先前他打敗公冶寂無,蘇蘇看他神情,甚至會以為他是個委屈無辜的羸弱凡人少年。
她猛地轉身,拿著重羽離開了。
蘇蘇跑出老遠,懊惱地在一棵樹旁蹲下。
重羽化成一隻修長白淨的手,拍拍她腦袋,安慰道:「蘇蘇,蘇蘇,不要自責,重羽知道你不殺那個邪魔,是因為打不過他才落荒而逃。沒有關係,重羽觀察過了,你是個有潛力的孩子,假以時日,你一定能打得他哭爹喊娘。」
蘇蘇本來還在難過,險些被它氣笑了。
「胡說什麼!」
她以為自己有眼淚,下意識去擦擦眼睛,才發現什麼都沒有。蘇蘇緩緩放下手,是因為無情道嗎?
他們昏迷之前,人間還是夏天,可現在儼然已經是秋天了。
竟然過去了這麼久?
蘇蘇心裡一沉,外面肯定出事了。
娰嬰和公冶寂無還在,這段時間他們不可能不動作。公冶寂無有斬天劍,對於仙界是個壞消息。
澹臺燼現在還有屠神弩,他沒有和娰嬰為伍,未來的事情卻說不準。
就當重羽說得對,她不是不動手,而是動手也暫時打不過有屠神弩的澹臺燼。
蘇蘇收斂心情,看著變成一隻手的重羽琴:「你會變幻?」
重羽奶聲奶氣說:「那有什麼難的,蘇蘇忘了嗎,重羽可是神器。」
「變一柄劍來看看。」
重羽二話不說,化身成一柄冰藍色的劍,它喜好華麗的風格,劍身上還有藍色流螢。
「只不過別的形態,沒有本體箜篌厲害。」
蘇蘇握住重羽化作的劍,心裡有了幾分信心。
情況不算太糟糕,至少世間還剩唯一的神器重羽箜篌。
它在蒼元秘境中萬年,懵懵懂懂,力量卻十分強大,只是她尚且不能發揮它的力量。
她看一眼澹臺燼的方向,心知再也耽誤不得,立刻御劍回衡陽宗。
蘇蘇走了,澹臺燼卻還留在原地。
魘魔也不敢逃跑,屠神弩還在一旁虎視眈眈呢。
澹臺燼乾坤袋裡的老虎忍不住解開袋子,它見證過蘇蘇與他的過往,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探出個頭說:「燼皇陛下,你把那個屠神弩給收咯嘛,好嚇虎的喲。」
屠神弩黑氣森然,虎妖連忙縮進袋子裡。
澹臺燼半晌沒有反應,過了許久,他抬手,屠神弩融進他身體中。
他拿起兆悠仙尊的混元劍,離開這個陰暗的地方。
老虎高興起來,原來它不是毫無地位的,狗腿了數百年,燼皇陛下第一次聽它的話。
才這樣想,它就被澹臺燼從乾坤袋中拎了出來。
少年眼眶是紅的,唇也鮮紅。
像在外面受夠了委屈,回家要狂怒殺人。
見他打量自己的目光甚是可怕,老虎顫抖著說:「老虎不好吃的。」
他低語:「我不入魔。」
知道了知道了,不入魔,我相信你啊,眼神別那麼恐怖。
澹臺燼盯著虎妖看。
許是跟著他久了,又入冥界,又吸魔氣,虎妖的形態已經不像一頭虎,反而隱隱和魔域洗髓印上的饕餮有幾分像。
果然,他身邊的東西,慢慢也會變成怪物。
澹臺燼把老虎塞進乾坤袋,人間的太陽刺得他眼睛疼。空中烈日炎炎,溫度高得不像話,他看著人間空蕩蕩的街道,四處妖魔橫行,大部分宅院妖氣衝天。
澹臺燼隨手用混元劍殺了一隻吸人精氣的妖魔,不知道該去向何方。
往日謙恭友愛的逍遙宗還能容他嗎?
*
「逍遙宗不再容他。」清無長老冷著臉說,「他身為魔物,卻潛入逍遙宗幾年,現在逍遙宗大弟子藏海,在帶人搜捕滄九旻。」
「對,我們早就說他不對勁了,當日在蒼元秘境中,他打傷扶崖和蘇蘇,如果滄九旻不是魔修,怎會殘害仙門中人!」
「蘇蘇,你說呢?」
蘇蘇也沒想到,短短數月,竟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旱魃娰嬰打開魔域,和公冶寂無一起,藉助斬天劍,呼喚八方妖魔,讓妖魔湧向人間,吸食凡人精氣壯大自身。
旱魃所行之處,百草枯死,河流乾涸,井水枯竭,人間開始出現旱災和瘟疫。
仙門連忙補救,派出無數弟子,分散去各地,獵殺妖魔,驅逐瘟疫。尤其是水靈根的弟子,忙得腳不沾地。
月扶崖的傷才好,也開始日日在外奔波。
饒是如此,救人哪有殺人容易,人間處處哀嚎。澹臺燼那日使用屠神弩的事,已經傳遍了六界,仙門和凡人恨透了妖魔,眼裡容不得他。
所有人都看向蘇蘇。
蘇蘇沉默片刻,說:「他使用屠神弩,是為了救我和師姐,還有藏海。」
眾人不贊同地看著她,尤其是清無,冷著臉,剁了跺手中的仙仗:「蘇蘇,你身為衡陽之人,怎可為妖魔說話!」
「可我說的是實話,我不知他日後是否會成為妖魔,但是目前,我沒有見過他傷害凡人。」
清無臉色變了變,看向搖光:「就算如今不是妖魔,被屠神弩控制以後,也會是妖魔。搖光,你來說。」
搖光看一眼蘇蘇,又看看清無,磕磕巴巴道:「師叔,蘇蘇說的是實話。」
「你們兩個!」清無氣得七竅生煙,「給我去九思谷思過!」
如今仙門中人誰不是提起邪魔,就恨不得誅之?以執法長老清無為其中之最。蘇蘇和搖光這種時候,還敢為澹臺燼說話!
九思谷只有犯錯的弟子會去。
當即,清謙長老連忙說:「兩個小輩只是說出自己看見的事,並未在為邪魔說話。如今仙門弟子忙得分.身乏術,讓她們去九思谷,不如讓她們一趟人間,看看疾苦也好,凝水救人也好,總比去九思谷有意義。掌門,你說是嗎?」
一直沒講話的衢玄子點頭,道:「清謙說得對,讓蘇蘇和搖光,扶崖,一同去人間。」
衢玄子發話了,清無皺眉,躬了躬身,不再講話。
蘇蘇自然也不會違背衢玄子的話。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衢玄子道:「蘇蘇,跟我來。」
「自你從蒼元秘境出來,爹就沒有好好和你說過話。」衢玄子說,「清無長老嫉惡如仇,你別放在心上。」
蘇蘇搖頭:「我知道的,爹爹,你突破了嗎?」
衢玄子拿出一顆試靈石,試靈石出現幽藍的光芒,卻在慢慢枯竭。
蘇蘇驟然看向他,道:「怎麼會這樣。」
衢玄子笑道:「蘇蘇,每個修道者,不能成神,便會走到如今這一幕。我在渡劫中期已有百年,卻無法勘破,我早知道有這一天。爹能看透,你也不必傷懷。」
若再不突破,不出百年,他便會隕落。
接二連三的壞消息,讓蘇蘇心裡難受極了,衢玄子摸摸她的頭:「孩子,爹很高興,你依舊是原來的你。勾玉曾教你,不管邪魔還是仙神,都自洪荒走來,同樣捱過天劫,有壞的仙神,自然有好的妖魔。」
「你說澹臺燼沒殺人,爹信你。」衢玄子嘆了口氣,「但是蘇蘇,清無有句話也說得對,使用過屠神弩的人,終將慢慢走入魔道,心向殺戮。」
魔道,可以掠奪他人,來強大自身,遠遠比修真者的苦修快得多,是許多人難以抗拒的捷徑。
「聽搖光說,你有一件很厲害的仙器。」衢玄子看見重羽琴,猜到是誰把它留給蘇蘇的,他笑了笑,「你現在或許不能完全掌控它,但是當你下定決心,把無情道徹底融入靈識,你足夠駕馭它。」
「我要怎麼把無情道融入靈識?」
衢玄子搖搖頭:「誰也沒辦法教你,愛和信仰是無法輕易割捨的東西,等到你徹底了悟那一日,自然就明白了。」
見衢玄子要走,蘇蘇突然叫住他:「爹爹!」
她抿抿唇:「東翼主……有孩子嗎?」
衢玄子似乎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種問題,他沉吟片刻,道:「曾經有過,那孩子芝蘭玉樹,天資聰穎,可惜後來隕落了。」
魘魔造夢果真是有依據的,蘇蘇也沒想到,世上原本真有那樣的人。若澹臺燼生來不是周國皇宮的小怪物,而是東翼主的兒子,或許又是另一個故事。
*
人間乾旱,大地皸裂。
蘇蘇扶起一個嘴唇乾裂的人,回頭道:「扶崖。」
月扶崖拿著碗,他是水靈根,凝水很容易。
搖光看著滿目瘡痍的人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仙魔大戰結束那一日。」蘇蘇說。
搖光眸光黯淡。
蘇蘇知道,搖光的心情也很不好,公冶寂無入了魔,這段時間失去神智,殺了許多修真者。
若無人能救回公冶寂無,他要麼殺了他們所有人,要麼被他們殺死。
搖光才要說話,突然有人跑過來:「仙長救命,妖魔來殺人了!」
幾人連忙看過去,沒想到卻看見藏海和一眾逍遙宗的弟子。
藏海訕笑道:「好久不見。」
男子躲在月扶崖身後,指著藏海說:「就是他們,他們是妖魔。」
蘇蘇說:「你別怕,他們也是仙門眾人。」
男子看看蘇蘇,又看看藏海,選擇相信了她的話,他猶豫著說——
「仙人見諒,我們有所誤會。實在不是我們故意誤解仙人,前段時日,有個和他們穿著一模一樣衣裳的小哥,衣服上也有這種紋路。」男子指了指藏海衣服上的魚紋,「他一句話不說,來鎮上殺了不少人。」
穿著逍遙宗的衣服?
「對了,他的武器是一把弩。長得很高,很俊俏,可是心腸卻十分狠辣。」男子咬牙,顯然又怕又恨。
幾人對視一眼,都明白了凡人男子口中說的是誰。
藏海抱了抱拳,對蘇蘇他們說:「讓仙友見笑了,逆徒叛出逍遙宗,為禍蒼生,是逍遙宗之罪。」
藏海苦笑一聲,這種話不止在這個地方聽人說了。哪怕再相信師弟,心中的信任也漸漸搖搖欲墜。他真的在四處殺人,吸食-精氣嗎?
蘇蘇突然說:「藏海師兄,你既然過去信任他,這次不妨也找到他問問再下定論。」
藏海呆住,搖光也呆住。
搖光小聲說:「蘇蘇,你和之前提起他時不一樣了。」
蘇蘇垂眸,說:「沒什麼不一樣。」
想起夢境中那個意氣風發、受人敬仰的滄九旻,再對比不知流落到何方角落躲藏、被六界討伐猶如陰暗影子的澹臺燼。
她只是有點兒酸楚,僅僅沒了光鮮體面的身份。
難道天煞孤星的命運,真的註定被所有人厭惡背棄嗎?藏海曾經,是那麼的維護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