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天台的是藍小鵲和她那個前桌妹子。
前桌妹子跑得快,打開門後哆嗦著搓胳膊說:「天台好冷。」
藍小鵲在後邊喘著大氣爬樓梯。
前桌妹子又跑到繩索邊,指著上面的黃色衣服喊:「小鵲小鵲!你快來看!這是不是你的衣服,我剛剛在對面樓看到就覺得眼熟,是你那件吧!」
藍小鵲總算爬到了樓頂,往前走兩步,差點被台階絆倒。
她踉蹌著往前湊。
前桌妹子摸著衣服感嘆:「哇!!好像真的是你的,上面還有我之前不小心滑到的原子筆痕跡!」
藍小鵲衣服挺多的,根本想不起來這是自己哪件衣服。
但多看了幾眼後,她稍微想起來了點。
這好像是……自己之前在巷子裡丟給晏改的那件?
怎麼會在這,被當成垃圾丟了?
她隨便應了兩聲:「好像是。」
前桌妹子問:「你要不要拿回去?你穿著可好看了!!」
藍小鵲解釋:「我這衣服送人了,他既然丟了就丟了,我不好意思撿回去。」
前桌妹子問:「你送誰了?!」
藍小鵲說:「路邊遇見的一個人,他身上血太多了我就幫忙擦了兩下。」
前桌妹子震驚:「臥槽!!那好吧。」
兩人沒管這件衣服,在上面哆哆嗦嗦的搓了搓胳膊,看了看下邊風景,又很快往樓梯走下去。
天台重新變得靜謐。
和樓梯背對的那面牆邊,晏改怔怔地看著天邊雲朵,過了許久,他內心猛的一顫,迅速的站起身來,先前寂靜的眼神頓時充滿震驚。
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原來這件衣服,是他同桌的?那個將自己從黑暗中拉出來,又不斷對自己好的人……果然一直是同一個人,一直都是藍小鵲。
晏改沉默地閉上眼。
其實他早就猜到了,可在親耳聽到真相的時候,他仍然覺得受到了極大的衝擊,這種衝擊撞的他內心酸澀,喉嚨發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以前的日子裡,他永遠是被傷害的那一個。
他孤獨的站在角落,會被拳頭毆打,被滾燙的熱水潑到,被他的無賴父親丟到垃圾箱逼迫著撿廢品。
之後等待他的,是同學們漫無止境的嘲笑和欺凌。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別人可以順風順水,放肆的大笑大哭,表達自己各種情感,而他想哭的時候,只會挨罵。
後來他知道了,可知道又有什麼用。
他根本沒有辦法改變這些,即便能夠用自己的力量活得一些好處,也比不上別人天生就能擁有的絲毫,重重的痛苦長久的壓在他身上,令他喘不過氣。
時間長了,那些痛苦的事情逐漸變得正常起來。
他覺得自己被世界拋棄,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況且這次本來就是他咎由自取,最近所有的善待,都是他不曾能料想到的。
更加無法想像到的,是這兩份善待,竟然出自同一個人。
巷子裡的茉莉味似乎又在身邊環繞。
黑暗中的光點逐漸明亮。
天台的冷風將他額前碎發吹起。
晏改緩緩回神。
他強制著壓下自己各種情緒,卑微的情緒緩緩向上蔓延,他想不明白,自己有什麼本事,能得到藍小鵲這麼多的溫柔。
他能夠被人誇讚的,除了成績,就只有這張臉……
是因為自己的這張臉嗎?
晏改仰頭看著遠處天空,眼中是濃郁到看不清的黑。
·
晏改坐回到教室的時候,藍小鵲正在寫作業。
前桌妹子的化學競賽題還是不會做,託付給了藍小鵲,藍小鵲絞盡腦汁也只能做出前面幾題。
晏改瞧見了,動作頓了頓,直接寫了一段答案給藍小鵲。
藍小鵲看到晏改遞過來的紙條時有些茫然。
她看了眼紙條,發現是自己做的這道題的答案。
藍小鵲頓時震驚了:「臥槽!同桌,是你給我的嗎?」
晏改偏過頭沒說話。
即便如此,藍小鵲還是很感動。
晏改竟然都會主動幫自己了!嗚嗚嗚老天開眼了。
之後幾天,藍小鵲發現晏改對自己的態度明顯好了很多,就連黑化值都降低了不少。
藍小鵲跑到晏改家門口,試圖觀察晏改最近有什麼變化。
結果發現晏改還是和之前一樣到處打工。
年輕男生平靜的站在冷風中,用長滿凍瘡的手去搬運一箱箱貨物,偶爾還會遇到客人無理取鬧的毆打。
藍小鵲心疼極了,偷偷往晏改書包里塞了點錢,想讓晏改別這麼辛苦。
她塞得很小心。
但晏改還是發現了她的舉動。
少年目光透出一絲自責和痛苦,終究還是收下了這份錢,如同曾經一次次的為錢彎下脊背一般。
現在的他,比以前更渴望錢,更渴望家庭普通,渴望自己一切都是正常的。
可惜這些對他來說都太過不切實際。
十二月中旬,天氣越來越冷。
藍小鵲穿著大棉襖,和前桌妹子跑到操場上玩雪。
周圍還有不少同學跟著一塊玩,老師笑著維護秩序,校園之內滿滿洋溢著青春氣息。
晏改只是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了視線。
他不論看哪,視線都會被同個人勾去,而每當看到那個人,他內心的無力感便再度加深。
等到周末,晏改找到了一份時薪稍微高一點的工作。
時薪高相對著風險也高。
工作地點在化工廠。
這家化工廠網絡差評很多,安全措施被罵的狗血淋頭卻一直不改。
晏改冷漠的看完資料,闔上眼,思索片刻後,依舊選擇進入了工廠賺錢。
然而他的運氣實在是背到了家。
只是工作了兩天,這家不合格的化工廠便發生事故。
當天夜裡,有個因為這家工廠產品受罪的人想要蓄意報復,跑過來鬧事,砸了某台機器,機器出現故障,將錯誤的試劑進行混淆,很快引發劇烈化學反應。
那個尋仇的並不滿足,拿著化工用品亂潑,整個工廠的都跟著遭了秧。
這天上夜班的人並不多,可其中,有晏改。
不出幾秒,熊熊火焰在工廠內燃起,好幾個員工撲到在地上哭嚎。
晏改手上在剛才的過程中也受了傷。
他右手被失控的機械潑上了化學藥劑,疼痛席捲全身,他兩眼發黑,喘不上氣,出於本能用一手掐著脈搏,血還是跟不要錢似的往外流,流出來的血滋滋的淌在地上。
那尋仇的覺得不過癮,又開始砸東西。
有鐵塊砸到了晏改的額角,他疼的快要沒意識。屈辱和不甘心在最後的時刻湧上了他心頭,他不明白,自己這麼苟且卑微,苦苦掙扎,到頭來怎麼還是這麼苦。
他這一生似乎沒有任何意義。
明明自己才知道藍小鵲和那個巷子裡的姑娘是同個人,正努力賺著錢,準備用最體面的姿態去接近藍小鵲。
一切還沒開始,便已經結束。
晏改渾身被刺鼻的化學味包裹,大腦如同針刺一般,卻很快麻木沒了感覺,沉沉的暈了過去。
在還有一絲意識存在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隱約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像是春去夏來時,在雨後冒出來的一朵純潔的小茉莉……
………
幾天後,晏改在醫院醒來。
他得知自己還活著,只是刺激性液體在他手上留下了坑坑窪窪的傷疤,醜陋的疤痕從手腕一直蔓延到肩膀處,就連脖子上也能隱約瞧見一點。
晏改問是誰救了自己。
在場的都急著維護自身利益,沒人理他。
化工廠想息事寧人,掏錢安撫受傷的人。
其中一名老員工嫌錢不夠,打著「為了揭露社會黑暗」的旗號,讓晏改加入反對團體,跟著起訴要求更多的錢。
晏改沒有同意。
他直接拿了那筆錢,將錢塞進書包。
老員工簡直無法理解:「跟著我們上訴,成功率高,你能拿到的錢也會多,你怎麼就不聽呢?」
晏改沉默著。
老員工說:「果然只是個毛頭小子。」
少了一個支持他的員工,他打官司贏的可能性就又小了一點,他氣的不想理晏改,晏改也沒有空理他。
晏改知道起訴要很久,他沒有這麼多時間去管以後的事情,他只想滿足眼下的生活。
這筆錢一部分存了起來,還有一部分用來繼續治療。
晏改的手臂很快能夠拆繃帶,只是那裡原本乾淨的皮膚現在坑坑窪窪,斑駁醜陋。
幸好現在是冬天,厚重的衣服可以遮住這些難看的傷口。
晏改平靜的重新回到學校,渾身散發出的氣息更清冷了些。
學校里,他受傷的事情早已開始流傳。
周圍同學交談著這件事,說晏改在黑工廠裡面賺黑心錢,所以才遭報應被燒了手臂。
消息一旦傳出去,很快變了味,學校里的人看待晏改的目光更加怪異,以前還遮遮掩掩的厭惡如今像是浮上水面,變得毫無顧忌。
晏改松垮地背著書包走進校門。
走在他身後的人小聲議論:「聽說他幹了違法事情,被尋仇了。」
「哇這麼髒的嗎?」
「是啊是啊,你不知道嗎,他干違法事情之前,是和他爸一起撿垃圾的。」
「……嘔。」
晏改面無表情的拐進教學樓,對這些扭曲事實的談話沒有任何感受。
在他拐彎之後,藍小鵲從校門口跑進來。
薄雲籠罩,校門口的樹葉搖擺,年輕女孩邊跑邊系校服的領結,百褶裙在空中晃蕩,短短的劉海因為風吹而分散,散發青春活力。
藍小鵲早就聽說今天晏改要來上課,她準備早上早點到教室,給晏改準備點早飯啥的刷刷黑化值。
可沒想到鬧鐘失靈,起晚了!
她愁眉苦臉,一路狂奔。
路過兩個學生,聽見了一通說晏改的壞話。
藍小鵲沒法放著不管,腳步停頓折回來,立馬拿手裡的一束花錘了他們兩下。
那兩人傻眼看藍小鵲。
藍小鵲直接開罵:「你們說什麼呢!晏改是被害者好不好。」
那兩人還沒來得及還嘴。
藍小鵲繼續說:「下次再讓我聽到你們說話話,我直接拿榔頭錘爆你們狗頭!」
說完以後,她怕來不及,抄近路往教室沖。
最後成功在晏改到達之前,把早飯和一張正能量故事放在晏改課桌上,還用手上的小茉莉花壓在紙上裝飾了一番。
沒過幾秒,晏改就到了。
他的校服拉鏈嚴實的拉到了最頂層,過於白皙的手背上印著幾個治療留下的傷口,頭髮剪短,露出光潔的額頭以及倦怠的黑眸。
藍小鵲看見晏改以後笑得開心,打招呼說:「同桌,你來了!你快看你桌上竟然有早飯!」
晏改抿唇,看著藍小鵲的笑容,面色依舊平靜。
藍小鵲催他:「你快來吃早飯啊不然要冷了。」
旁邊同學紛紛站起身離開。
沒有人願意和晏改共處一塊空間,除了藍小鵲。
晏改眼眸多了幾分痛苦,他坐在位置上,偏過頭,低沉的內心再度泛起酸澀。
他並不是什麼都不知道。
在化工廠的最後那一刻,他已經完全放棄掙扎,可他沒想到,自己還能得到救援,在他以為自己是被世界拋棄的時候,藍小鵲一次次的用行動告訴他,他還有資格繼續活下去。
晏改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眼神更沉了些。
可是他現在手臂被腐蝕,以後肯定會變得很醜,說不定還會有其他後遺症……
他還有資格繼續嗎?
晏改冷漠的看著自己的手,悽慘的想著,他的命運總是這樣捉弄他,給了他一點光,又蓋上一片絕望。
這世上,或許任何一個同齡人,都比他更有用。
晏改心臟難受的厲害。
他將早飯推還給藍小鵲,淡淡說道:「你給別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