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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一行人說說笑笑地走進了密林。
兩個男生,四個女生,每個人身上都背著一個包裹,圓鼓鼓的,看起來裡面裝了不少東西。
其中一人說道:「哎,聽說這裡頭有狼。」他們在山下時,就聽到山下人說晚上這裡頭的狼會叫得很大聲,吵得他們睡不了覺,可又害怕地不敢上來捉狼,就這樣將就著過。
另一人說道:「放心,現在是白天,我們人這麼多,狼不敢出來的。」
那人又說道:「可是,我害怕。」
另一人又說道:「我們來就是為了冒險的,你要是害怕現在就回去,膽小鬼!」
那人再說道:「你說誰膽小鬼呀?」
另一人再說道:「就說你,說你了怎麼樣啊!」
終於,幾人之中看似領頭的人阻了兩人喋喋不休的爭吵:「好了,馨琪,小虎,你們兩個別一見面就吵吵吵。」然後,他對身邊的女生說道:「寧致,你小心點兒。」跟對司馨琪和董小虎的的責備的語氣不同,他跟身邊女生說話時連帶著目光都是溫柔的。
「嗯,沒事兒。」寧致沖他笑笑,繼續往上走,她從未走過這麼遠的山路,雖然累,可看一路的美景,心情格外的好,比天天憋在學校里好多了,想了想,她說道:「文浩,我們可以先找個地兒落腳,一直背著物品很容易累。」
文浩考慮了一瞬,覺得有道理,「我們先找地兒落腳,等收拾好了,再遊山玩水。」
方心瑜調侃,「我剛才可是聽到了,文浩和寧致在說悄悄話呢。」方心瑜離寧致比較近,她這樣說,司馨琪等人自然就信了,用一種曖昧不清的目光看著文浩和寧致兩人。
在眾人的心裡,乃至對方的父母眼中,寧致和文浩從小一起長大,門當戶又對,最後自然是要走進婚姻殿堂的,所以,拿他們兩個開玩笑也是小夥伴們最常做的事情。
寧致笑笑,並沒說什麼。
文浩看了看寧致的表情,看她沒有出言反駁,也笑了。
幾人挑的落腳地兒,正是顧言經常去的水潭,水潭附近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幾人對這裡甚是滿意。一行人將背包放下,掏出各類食物,因為天有些熱,脫下的外套也掛在背包上,一同拿了出來。
看到河岸邊有幾條魚的屍體,且那些屍體都殘缺不全,顯然是被活活咬死的。寧致不放心地走近死魚看了看,蹙眉,「這魚剛死了沒多久,是被咬死的,這附近是不是有什麼東西?」
路意毫不在意地說道:「可能就是夜貓一類的,你也太大驚小怪了。」
為了不徒增大家的擔心,文浩肯定了路意的猜測,對寧致笑道,「山上一般都會有野貓,野貓喜歡吃魚,這並不奇怪。」
野貓確實喜歡吃魚,這死魚身上凌亂的咬痕也確實像是貓留下來的,可問題是,貓,無論是野貓還是家貓,都不會游泳,它們不可能從水裡將魚捉出來或者咬出來。那麼這些魚難道是自己跳出來送到岸邊夜貓的嘴裡撕咬的?寧致心想,卻並沒有說出口,她抱著一絲僥倖,可能真的是她想多了。
很久沒有出來散心遊玩了,她可不想因為自己的猜測影響了大家美好的心情。
這一年裡,顧言習慣了白天睡覺,晚上出來覓食。
現在正值晌午,正在洞裡熟睡的顧言聽到一陣人語聲警惕地往山洞裡躲了躲。其實,叫醒她的,還有似有似無的香氣,一種能讓她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起來的香氣。
判斷過那些人的方位和大概距離後,她大了膽子,正要出山洞,卻看到兩抹倩麗人影走過來。
洞口被高高的雜草遮著,並不容易發現,顧言趴在洞口,睜大眼睛,盯著外面的兩個人。
來人正是路意和寧致,因為柴火不夠,她們兩個自請出來撿柴。文浩不放心,想要跟著一起,路意調笑他真是一刻都不願意離開寧致,再加上寧致再三保證她們儘量在附近撿柴,不會走遠,文浩才肯放她們去撿柴,只是時不時地往她們走的方向看一眼,確定她們兩個在自己的視線里才算放心。
在寧致問過路意她似乎對自己有什麼誤會之後,路意坦白地說:「你是大小姐,無論是出身還是樣貌,樣樣都比我好,從小到大,你也是大家關注談論的焦點。我們之間沒有誤會,我一直對你有敵意是因為文浩喜歡你,可是我喜歡文浩,我告訴你,我不會認輸,我要和你公平競爭。」
看到寧致盈盈的笑意,那笑里沒有任何複雜嘲弄的意味,而是帶著善意和真誠,一副理直氣壯的路意突然彆扭起來,「你笑什麼,你不是應該說我自不量力嗎?」
寧致望著她,羨慕又懇誠地說道:「其實,我沒什麼值得你去羨慕的,反過來,我一直很羨慕你,羨慕你的自由自在,還有敢愛敢恨,比如,你現在就能直接跟我說你喜歡文浩。」
路意別彆扭扭,又不相信地問:「什麼……你羨慕……我?」她指著自己。
寧致點點頭,「你能跟很多人做朋友,跟誰都能說到一起去,你總能跟你身邊的人熱情,即使你對我有敵意,我也能感受到你身上傳出來的溫暖。」
路意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好,我不過是胡混的……」說著說著她反應過來,指著寧致道:「你別以為你這樣誇我,我就不跟你搶文浩了,我是不會放棄文浩的。」
「好,如果文浩最後喜歡了你,我會祝福你們。」寧致真誠地說道。
路意有些不解,她發現自己雖然強迫自己討厭寧致,卻討厭不起來,而且她說的話也很奇怪,「你怎麼會祝福我們呢,你不應該誓死捍衛自己的感情嗎?」
「不是誰都能像你一樣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的。」見路意在思考她的話,寧致笑著牽著她的手往遠處走了走,「我看那邊的柴多,去那裡撿吧。」
路意也注意到那邊的柴的確比較多,同意了。
顧言悄悄扒開一束半人高的雜草,目之所及,邊走邊聊天的兩個女生走得遠了,另一邊,一直屬於她的領地的水潭附近影影綽綽站著幾個人。她齜著牙咧著嘴,惱怒自己的領地別人占領,可沒有摸清楚對方的實力以前,她選擇隱忍,不輕舉妄動。
曾經,她吃過衝動的虧,腿部碗口大的傷口雖然已經完全好了,但每當她想起那個傷口,傷口似乎都在隱隱作痛。
夜幕降臨,那群人沒有離開,生著火待在水潭附近,開心地笑著叫著,歡聲笑語連天,卻惹怒了顧言。她緊緊盯著潭邊幾人,對那幾人充滿了敵意,嘴裡不時發出輕微的『啊嗷啊嗷』聲響。
最後,顧言終於忍不住被人占領地域的憤怒,發出一聲狼嚎。
很快,另外幾個山頭的狼紛紛響應,齊齊叫了起來,山林中,滿是狼嚎聲,讓人心悸。
文浩幾人聽到狼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恐懼。
「狼,是狼!」司馨琪膽小,立馬躲到董小虎身後,手緊緊抓住他的衣服,生怕他丟下自己似的。
董小虎心裡也害怕,表面卻裝作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嘲笑司馨琪,「現在承認自己是膽小鬼了?」
因為害怕,司馨琪也不跟他頂嘴了,身上瑟瑟發抖。董小虎見她那麼害怕,自己反而不怕了,心一軟,拍拍她的手,「放心吧,有我在呢。」
文浩很快冷靜下來,仔細分析:「放心,狼怕火。我們手拉手緊緊圍著火堆,誰也別走開。」
「嗯,剛才那些狼嚎,只有第一隻狼離我們近,其餘的都很遠,對付一隻狼,我們有優勢。」寧致嘗試著給大家信心。
路意指著旁邊堆得小山似的柴火,「我們再添些火,火大了,那隻狼就不敢過來了。」
方心瑜一邊添柴火,一邊不敢確定地問:「這個辦法有用嗎?萬一那隻狼不怕火怎麼辦,萬一附近的狼都來了怎麼辦?」
「不會的。」文浩說,「我們沒有惹到它們,它們不會無緣無故離開自己的領地到這裡來。」
柴添了一小半,火堆大了起來,寧致左手牽著路意,右手牽著方心瑜,方心瑜明白過來,一手牽過了司馨琪的手,司馨琪的另一隻手被董小虎握著,路意笑了笑,將自己的手交給文浩,文浩看了寧致一眼,見她在想著什麼,並沒有看他,他苦笑了一下,抓住了路意的手。
那團巨大的火堆徹底激怒了顧言,她衝出山洞,往亮光跑過去,手腳並用,很快到了水潭附近,她一躍過去,身體碰散了火堆,腳上有一片皮膚被燒個傷口,她卻感受不到痛似的,隨手抓一個人就跑遠了。
整個過程,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文浩幾人甚至沒看清她的身體和臉,只感覺有一團黑影像自己襲來。司馨琪嚇得閉上眼睛大叫。
雙手拉著對方的團體早已被衝散,待黑影跑遠了,文浩第一個反應過來,「寧致呢,寧致呢?」
方心瑜也嚇懵了,她搖搖頭,根本說不出話來。
董小虎忙著安慰司馨琪,根本抽不開身,況且,剛才他和大家一樣,也沒有看清那團黑影。
路意眼神閃爍,她遲疑道:「寧致她,她好像被剛才那團黑影抓走了。」剛才她雖然什麼也沒看清,感覺卻很清晰,那團黑影衝過來的時候,她下意識地鬆了右手,用自己的雙手抓住文浩的手臂,她的右手邊,是寧致。而那團黑影,正是從自己的右手邊掠過去的。
寧致,被,被黑影抓走了。許久,她才接受這個事實,她應該抓住寧致的,她本可以抓住寧致的,可她,放手了,下意識地放開了手。當時,心中有一個邪惡的念頭浮現: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寧致,或許文浩對她的關注會多一點兒,那時文浩會發現她的優點,而不是將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寧致身上。
文浩按住她的肩膀,「你說什麼?」其實憑藉他的聰明,怎麼會想不到寧致被黑影抓走,他只是不想相信,不敢相信,如果寧致被黑影抓走,那就意味著,她凶多吉少了。
冷靜了一會兒,文浩對剩下的四人說道:「你們在這待著,我去找寧致,小虎,你負責照看大家。」
「不行,你不能去!」路意脫口而出,迎上文浩的目光,她異常堅定,「我們對那團黑影什麼都不清楚,現在是晚上,保不住會有其他東西出沒,我們必須都在一起。」
「我不能讓寧致一個人在危險中。」
「我跟你一樣但心寧致。」路意知道依文浩的性子,不可能在這裡乾等著,她心裡有酸味兒,卻還是冷靜地想了想,決定了,「人多力量大,我們幾個一起去找,大家在一起,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方心瑜同意路意的觀點,「對,我們大家要在一起。」因為心有餘悸,她說話都哆哆嗦嗦的。
「一起。」董小虎也說道。
司馨琪沒有說話,卻用點頭來表示同意路意的提議。
文浩看了大家一眼,最後將目光落到路意身上,鄭重地點了點頭。
幾人留下背包在原地,相互攙扶著往黑影消失的方向走。
寧致被黑影擄走,她沒有敢叫,怕自己的喊叫會引起對方的怒氣,徒引得黑影對自己下手,因為,根據她手摸到的地方,她發現捉住她的黑影像是個人。
她在山下聽過狼孩的故事,講的是人類的孩子在出生後被狼叼走,狼不忍心吃了嬰兒,就撫養她長大,那人類的孩子就認狼當母親,直覺上,她將對方當成了被狼撫養長大的狼孩了,雖然是被狼養大,但畢竟是人類的孩子,既然是人類,應該有人類的本性吧。她暗暗祈禱,異常溫順地半點沒有掙扎,任由黑影將自己一路帶走。
呼嘯的風從耳邊划過,她的手被樹撞了一下之後,就將全部的身體依附在黑影身上,避免和山林里的硬物直面撞擊,事實告訴她,她的做法是對的,因為她雖然聽到了撞擊聲,卻是這團黑影撞到樹上或各種高高的草木上,她的身體,卻是半點傷也沒有。
黑影的速度很快,跑了很長時間,寧致覺著,現在他們應該離文浩他們很遠很遠了,說不定已經到了另一座山頭。可當黑影停下,當她睜開眼睛,她卻看到不遠處的篝火,和火堆旁邊幾個包裹。
原來,這隻黑影一直在繞圈子,並沒有離開這座山。
寧致不禁暗想,不知道黑影是不是將整座山頭都轉了一遍。是個笨法子,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黑影夠聰明。
文浩他們幾個不在,只留下了吃用的東西。火平穩地燃燒,他們幾個,似乎不像她一樣被擄走,而更像是自己離開了。東西都沒拿,寧致猜想他們定是找自己去了,心裡溫暖之餘不免暗暗為他們擔心起來。這座山林,果然不太平,只希望他們不要出事才好啊。
她的手腕被黑影抓著,黑影的指甲特別長,使的力道也特別大,指甲幾乎都嵌進了她的肉里。她不敢喊疼,只能暗暗蹙著眉頭。
黑影也在看著篝火,似乎確定那群人真的離開了,才拉著寧致往火堆邊走,火堆旁邊,是他們烤好的肉。黑影困惑地看了看那堆烤好的肉,盯了一小會兒之後,放開寧致的手,抓起其中一塊冒著熱氣的肉就往嘴裡塞,咀嚼兩下之後,似乎發現了其中的美味,也不用手抓了,直接上嘴,趴在地上,開始肆意啃食那堆烤好的肉。
黑影吃食的動作很大,聲音也很大,不一會兒,整個裝食物的餐布被弄得滿目狼藉。
寧致借著火光,這才看清黑影到底是什麼東西,是個人的形體,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被遮蔽,渾身上下沾滿了灰,頭髮又髒又長,因為趴著的動作,頭髮一縷一縷全鋪在胸前,剛好遮擋了一部分羞澀。寧致側著頭,像看她前面的樣子,卻突然想起來自己的處境。
她要趕緊逃,找到文浩他們,然後一起下山。
心念一起,她趁著黑影還在吃食,悄悄後退,一點一點遠離,生怕驚動了黑影。
一步,兩步,三步……
距離黑影五米遠左右的時候,她轉過身,正要悄悄跑開,誰知,大嗓門方心瑜的聲音傳來,「文浩你別擔心,明天我們就回去找寧叔叔派一支軍隊過來,我就不相信找不到寧致。」
路意說道:「你就別再說了,沒看到文浩正心煩嗎?」
「我這不是害怕嘛,不說話我會更害怕。」方心瑜大大咧咧地說道。
糟糕!
寧致暗暗對自己說。
果然,等她回頭看時,看到那團黑影也在看她,眼裡露出兇狠的光芒。下一刻,她被一股大力裹挾著,方心瑜的聲音越來越遠。
她不能呼喊,文浩他們根本不是黑影的對手,兩方若是都激怒了,只怕後果不堪設想。從眼前情況看來,黑影並沒有要傷害她,她暗暗放下心來,卻不敢完全放心。她只能任由黑影拖著自己往密林深處跑去。
跑了好一會兒,直到再也看不到火光,黑影才將她扔到一邊,雖然放開了她,眼睛卻時不時盯著她,怕她會再次跑了似的。寧致知道自己跑不了,乾脆也不做徒勞的事,便抱著膝蓋蹲坐在一棵樹旁,試圖給自己一點溫暖。沒有火,山林里的夜是那樣的寒冷。
黑影拿了他們一個背包,卻不會開,一會兒用手撕,一會兒有牙咬。可這背包是料子極好,黑影費了好一會兒才撕開一個洞,然後,兩根手指扣著洞,一使力,背包被拉成了兩塊,裡面的東西嘩嘩啦啦落下。
寧致認出這是方心瑜的背包,包里放著各式各樣的衣服,還有一雙鞋子。寧致仔細看了一眼黑影的腳,跟那鞋子差不多大小。她覺得黑影真是聰明,正好可以穿上這身衣服,也不必這樣赤身裸體的,儘管背包里全是女生的衣服。
女生?寧致有些好奇眼前這個黑影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
她大著膽子往黑影正面處移動,移到另一棵樹下,見黑影沒什麼反應,大著膽子又移了一次。
顧言此時根本無暇去估計被捉來的人,她吃了烤好的食物,以為那些東西裡面裝著的都是那樣的食物,便拿了一個,誰知裡面竟然是這些看不懂的東西。她拿起其中一條裙子,正好使勁撕裂,寧致突然阻止了,「這不是用來撕的,是穿在身上的。」
話說出口,動作做出,除了黑影,連寧致自己也就驚呆了,她看著自己的手拉開黑影的手,她已經到了黑影的面前,只一抬頭,就能看到黑影的臉。可她先看到的是黑影的身體。
「你是……女的?」寧致想說『母的』,可話到嘴邊,變成了『女的』。她咽了咽口水,心裡有些不敢相信,也有些害怕,還有幾分同情,幾種感覺混雜在一起,倒不知道哪種感覺更重一些了。
顧言以為她要奪自己的東西,一把推開她,這力道使得大,寧致只覺胸口沉悶,後背撞到地上,全身都是酸痛,腳似乎也扭著了。
她知道對方沒聽懂自己的話,忍著渾身的痛,正要起身說著什麼,卻碰上了對方的眸子。
寧致沒有想到,眼前這個髒兮兮的如同怪物一般的『人』竟然會有這樣一雙漂亮的眼睛。除了露出的凶光,這雙眼睛比頭頂上的星辰更加璀璨,也更加純粹。
寧致愣下的一剎那,顧言猛地往前撲,緊緊咬上她的脖子,寧致覺得脖子一痛,沿著那一點,痛意慢慢放大,直到布滿全身。那是連接著心臟的血管,如果被咬斷,她的命也會沒了。
正要叫,顧言又突然放開她,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齜牙咧嘴望著她,寧致覺得頭暈目眩,一時間昏了過去。
寧致醒來的時候,女怪物正坐在她身邊,盯著她。視線掃了一遍,還是昏迷前待的地方,方心瑜的背包被咬的撕的七零八落,各種名貴的讓方心瑜心愛不已的衣服也都已經變成了碎片。
寧致躺在地上,沖女怪物笑了笑。
顧言一怔,眼睛眨了一下。
從這個角度,寧致看到她髒兮兮頭髮下的身體,判斷著她的年齡,因為頭還有些暈,她沒有站起來,只伸出胳膊邊打手勢,問道:「你不會說話?」
顧言發出低低的『嗚嗚』聲。
寧致笑著說:「『嗚嗚』是狗的叫聲,你是人,可不能這麼叫。」不知道為什麼,怪物還是那個怪物,而且不久前怪物還在吸自己的血,可她現在感覺心裡一點兒也不害怕,反而有些心疼這個怪物。
顧言聽不懂她的話,卻能看出她沒有惡意,臉上的凶意褪去了些。
頭沒那麼暈了,身上也沒那麼痛了,甚至摸摸脖子上的咬痕,那裡已經不再流血了。其實,女怪物並沒有咬的很深,只比破皮嚴重了一點點,只不過是她從小有些貧血,容易暈倒,所以,不過女怪物。
寧致坐起來,女怪物走遠了幾步。這樣的反差讓寧致想笑,可她笑不出來,這隻女怪物全身上下沒有一點正常女孩的皮膚,不知道是很久沒洗澡的緣故還是其他,她一個人在山上應該吃了不少苦頭。
寧致脫了自己的外套,起身靠近女怪物,為了抵消對方的防備心,她儘量走得很慢很慢,臉上的笑意很深很深。
終於,外套放到了女怪物的身上。
寧致感覺她的身體顫了一下,但因為沒有感覺到危險,她並沒有拒絕,於是,寧致又嘗試著把她的兩隻胳膊伸到袖子裡。
她的身形和寧致差不多,外套穿在她身上也很合適。
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是最喜歡打扮穿漂亮衣服的年紀,寧致暗想,如果眼前這個女孩梳洗乾淨,穿上漂亮衣服,應該會很好看,有那樣一雙眼睛的女生長相不會差到哪裡去。
可如今,這個本該漂亮的女孩子此時渾身上下髒兮兮的,還散發惡臭的氣味,頭髮扒拉在胸前,完全沒有一個女孩子該有的樣子。她有想把顧言帶到水潭裡清洗的衝動,很快,這個念頭就被她打消了,文浩他們不知道情況,女孩子又聽不懂人話,兩方一衝動起來,她沒有信心能拉住他們任何一個。所以,只能等他們離開之後這個人自己跑去河邊洗。
寧致抱著一絲希望翻了翻那堆破布,驚喜地找出了一件破了幾個洞的長裙。她筆畫了兩下,女孩站到她面前,她把剛為女孩穿好的外套細心脫下,手指觸到女孩的皮膚,她只覺女孩的身上有些熱,可看女孩的反應也不像發燒,只能歸結於女孩的體質特殊。
為女孩穿上衣裙,又穿上外套,寧致看著順眼多了,方心瑜的體型比女孩的大,長裙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有些滑稽,她笑了笑。女孩仿佛看懂了她的笑,氣得一把想把身上的衣服撕碎,寧致趕緊阻止她,保證的搖搖頭道:「我不笑你了,我保證。」
話語間的她有著這個年紀女孩該有的靈氣與活潑。
到了後半夜,寧致困極了,跟女孩打個招呼就睡著了。因為不習慣這樣睡,寧致的覺很淺,天還未亮就已醒來,再醒來時,身邊多了一堆背包,寧致認出這些是他們一行人背上山的所有背包。
背包都被撕開,東西散落一地,吃的、喝的、用的、穿的……寧致的臉僵了僵,抬頭看了一眼女孩,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看到女孩臉上竟然有笑容。她注意到女孩嘴上沒有鮮血,應該沒有傷人,這些……應該都是她偷來的。
寧致沒有去想文浩他們發現東西丟了之後會是什麼反應,而是很讚許地看了女孩一眼,偷東西沒關係,只要沒傷人就好。
她將食物全數拆開,自己比劃著名吃了一口,然後將食物給女孩,女孩一口吞了下去,連咀嚼也沒有。似乎發現了東西好吃,寧致還沒反應過來,被她撕開的食物袋一瞬間盡數被女孩吞進嘴裡。最後,女孩將目光放到了生肉上面。
那些生肉是他們特地在山下切好,放好調料,準備到山上烤來著的。
「別……」
『吃』字沒有說出口,一袋生肉已經進入女孩的嘴裡了。看著女孩嘴上和臉上的污漬,心裡起了憐惜,她抬起袖子,一點兒不嫌髒地幫她擦了擦。
看女孩吃飽喝足,寧致知道自己要離開了,如果再不跟文浩他們會和,只怕真會如方心瑜所說,父親會帶著軍隊剷平了這座山。
擺擺手,不管她有沒有聽懂,寧致笑著說:「我先走了,你不要跟來,別嚇著他們。」
女孩站起身,看著寧致,身上正穿著寧致幫她穿上的外套。
寧致邊走邊給她打手勢,「別跟著我,別讓他們看到你,我走了啊,你待在那裡。」
女孩沒有動,只看著她。
寧致幾乎是倒著後退的,她看到女孩抬腳時會趕緊阻止,直到看她不再跟來,就這樣,身形漸行漸遠。寧致找到一條前人走出的小路,慢慢往下走。雖然不知道昨晚待的地方是哪兒,可她知道,沿著這條路往下走,就能碰到文浩一行人,因為她幾乎可以肯定,昨晚他們尋她之後又回到篝火旁,就是為了今早下山回城裡找她的父親。
她要趕在他們進城之前趕上他們。
心裡這樣想著,寧致的腳步加快了。走到一個三岔路口,隱隱約約聽到文浩他們的聲音,因為離得有些遠,也有可能是他們刻意壓低了聲音,寧致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能尋著聲音幾乎是跑了過去。
幸好,追上了。
文浩見到她的一瞬,眼裡閃現著不敢置信,猛地一把抱住她,感受到她在自己的懷裡,才幾乎帶著哭腔說:「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寧致不經意看了一眼路意,發現她的眼睛別向別處,並沒有看她。
寧致輕聲安慰說,「我沒事,昨天被一個不知道什麼東西拽走了,她沒對我怎麼樣,就把我一個人丟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昨天太晚,我不敢走,只有到了今早才敢沿著山路找你們。」
文浩放開她時,她才注意到寧浩眼下有一片深深的黑眼圈,想來是昨晚沒睡好,又看了一眼其他人,都沒有睡好。即使看不到自己,她也知道自己的情況差不多,不禁抿嘴輕笑。
「寧致,你的外套呢?」路意忽然問,同時,她注意到寧致脖子上被刻意掩飾的兩個牙印,那兩個牙印,看起來真的很像吻痕。
寧致看了一眼自己的單衣,淡淡地說道:「哦,晚上太冷,蓋到身上了,走的時候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
幾人看寧致沒有受傷,也沒有受到驚嚇,心情一下子從低谷升到雲端。他們昨日是偷偷溜出來的,並沒有告訴大人,如果寧將軍知道寧致被他們弄丟了,肯定會大發雷霆,他們不能肯定自己能不能承得住寧將軍的雷霆之怒。
幾人一起下山,有說有笑。
方心瑜說他們找到了山頂,看到一堆人的白骨,很嚇人,白骨旁邊還有幾隻已經發臭的魚,那堆白骨估計就是被昨天那團黑影吃的。
司馨琪說,天還沒亮時候,那團黑影又來了,很奇怪,那團黑影沒有擄人,卻把他們的背包都搶走了。
方心瑜還說,他們昨晚一夜都不敢合眼,尤其是文浩,更是看著篝火發呆到天亮。
董小虎說,他們準備天一亮就下山,找她的父親來救她,幸好她回來了,幸好她沒事。
許是因為現在天已經大亮,幾人再聊起昨晚,沒有擔驚受怕,反而有一絲雀躍和刺激。
寧致靜靜地聽著,邊走邊回頭望了一眼,看到樹林叢中那雙清澈又尖銳眼睛,還有她身上的白色外套,在心裡猜測著女孩的過往,想著以後有機會會到山上看她,還有可能的話,會帶她到山下過正常人的生活。
但是現在她不能帶她下山,父親知道了,肯定會將她當成怪物槍斃。這個時候,進城的一切古怪人物,都會被抓起來拷問,城裡已經草木皆兵,她不能再多添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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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致一行人離開後近四年,山上再沒有外人進入。
當初,寧致他們下了山,方心瑜和司馨琪兩人誇大其詞描述在山上見到的怪物。將一個女孩說成了四米高,兩米寬,有著獠牙尖嘴,還有恐怖的血紅色眼,喜歡吃人還喜歡搶東西的可怕怪物。
聽她倆誇張的描述,寧致只輕笑,輕笑之餘帶著一點小心思:誇張點兒也好,至少山下人不敢隨隨便便上山,女孩也不會有什麼危險。有時候,平凡普通人合力爆發出來的威力,誰也不能想像,女孩跟他們魚死網破顯然不是好辦法,就這樣,各自保持距離,相安無事最好。
山下人聽了將信將疑,卻在連續一周內家裡飼養的雞和亂七八糟的衣服莫名其妙的失蹤之後,相信了他們的話,堅信著山上住著怪物。
於是,之後每每有旅人想上山遊玩,山下人便會好心阻止:山里住著怪物,上次來的五個學生,就有一個被怪物吃掉了。
山下人越傳越玄乎,他們聽方心瑜和司馨琪都說那怪物會吃人,就自然而然地說那怪物吃了人。
這天,又有人遠道而來,住了一晚之後,準備上山。他暫居的那戶人家趕緊對他說道:「小伙子,山上有怪物,很嚇人,會吃人的,四年前就有一個人被它吃掉了。」
「哦?會吃人嗎?」那小伙子笑了笑說道:「那我就看看她是先吃我的胳膊還是先吃我的頭。」
山下人驚駭地聽他的胡言,知道再勸無用,就嘆了一口氣。
齊書恆別過好心的提醒者,胸前掛著相機,背了一隻大大的背包,移步往山路上走去。看著勢頭,他是打算在山上住一晚。提醒他的人見了,唉聲嘆氣,似乎怎麼也想不明白現在年輕人們的想法了。
走到半山腰,齊書恆感覺有些疲累,便放下背包,歇歇腳,喝了幾口水,又吃了點乾糧,體力恢復後,也不急著趕路,開始拿起相機四處拍風景。
就這樣,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到晌午將至,他也沿著一條岔路走到了水邊。水邊有零零散散被燒過的火棍,還有幾條已經死去的魚,氣味並不好聞,齊書恆卻笑笑走過去,掬一捧水,洗洗臉,洗洗脖子,然後脫下外套,似要下水再洗洗身子,然而他只是脫了外套,並沒有下水的意思。
仿佛被這邊的美景吸引了,齊書恆將背包打開,陸陸續續拿出裡面的餐布,食物,準備在這裡吃午飯。
一切準備就緒,他吃了兩塊麵包,又喝了一杯水,然後提起相機往山頂走,顯然是將這水潭當成了落腳點。
顧言在洞裡熟睡,並沒聽到動靜,從昨天開始,她就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覺,頭很痛。最開始,她將頭浸在水裡泡上好一會兒,誰知不僅沒有減輕疼痛,頭反而更痛了,她拿頭撞石頭,撞樹,都只會加重疼痛的力度,最後,她發現睡覺能讓頭沒那麼痛,於是,就閉上眼睛,一直睡,一直睡,連許久沒有進人的山上突然來了人她都沒有察覺到。
到了晚上,水潭邊再次亮起火光。
顧言迷迷糊糊的睡著,烤魚和烤肉的香味慢慢飄進洞裡,她恍恍睜開眼,想站起來,卻感覺頭重腳輕。雪狐爬進來,悄悄拿爪子碰碰她的身體。
這隻雪狐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上山的,只是有一天顧言從山下偷來一整隻做好的雞,正準備吃,這隻雪狐突然竄出來,跟她搶食吃。顧言當然不同意自己的食物被別人搶走,於是像只被惹怒的小野獸一般跟雪狐對打。最後,雞被他們搶成了兩半。
從那之後,每次她有吃的,雪狐都會出現,不斷挑釁她,雖然雪狐身子不大,反應卻很靈敏,顧言抓了幾次都沒有抓到。漸漸的,她習慣了雪狐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也習慣了每次吃食都有雪狐來搶。
雪狐看起來不怕她卻又有些怕她,除了搶她的食物,很多時候都跟她保持一段距離,卻總能出現在她的視線里。顧言生氣,想吃了雪狐,可雪狐的出現也恰好排解了她的寂寞,所以,在一次她終於捉住雪狐之後,狠狠地咬了雪狐的脖子一口又把它放了。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兩人你死我活的追逐漸漸變成了打鬧的嬉戲,但雪狐也不敢玩過火,怕顧言真的會一怒之下吃了它,所以,他們相處也算和諧,尤其是一起合力偷得山下人更多的熟食之後。
雪狐碰了幾下,顧言只動動身子,眼睛睜開後又疲倦地合上。
她忽然想到了山頂上的那堆白骨,那堆屬於481的白骨,481在變成白骨之前,也是這樣氣息奄奄的樣子。她又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的128和043,他們仿佛在笑著向自己招手,顧言也伸出手來,想跟他們招手。
變成白骨之前,她想再看一眼山頂上那副白骨。
她嘗試著站起來,但聽到雪狐一陣長嘯,腦海里再無任何知覺。
隱隱約約間,她感受到流水從身上划過,在她還未將這種感覺再度確定真實性之前,有一股暖烘烘的熱意自身側傳來。嘴裡被強塞進去一顆什麼東西,又被強灌進去幾口水,她來不及咳嗽,巨大的睡意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耳邊除了雪狐時不時的嗚鳴聲,什麼也沒有。
齊書恆天一亮就下山了,他沒有走大路,沿著小路下山,並沒讓別人看到他抱著人從山上走下,同時,遠遠跟在他後面卻不落下的,還有一隻雪狐。
顧言和齊書恆第一次正式的碰面,是在下了山又過了一天一夜之後。
顧言在車上睜開眼,雪狐立即湊過來伸出舌頭舔舔她的臉,顧言沒有理會,她抬起頭警惕地四下看看,四周景物都在迅速後退,坐在前面的,是一個專注開車的男子。
說是專注,卻又沒那麼專注,他從後視鏡看到醒來的顧言,笑了笑說道:
「嗯,不錯,看著精神多了。我帶的工具並不多,沒法幫你剪指甲和頭髮,就先這樣,等回去了我再幫你好好洗洗。」
顧言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緊盯著他。
齊書恆泰然自若的接受了她的目光。
突然,一陣急剎車響起。
齊書恆吸了一口氣,卻並不動。顧言狠狠地咬住他的脖子,嘴裡有熟悉的血腥味道,她死死咬住不放,下意識地咽了一口腥甜,然後,伸出舌頭舔了舔被她咬住的地方。
這一舔,齊書恆愣了,連顧言自己也愣了,她面露凶光地放開他,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寫著『警惕』二字,齊書恆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他干啞著說:「餓了吧,這裡有食物,你們先吃著。」說著,他將一袋特地烤好的牛排和豬排放到後面座位上。
對顧言嗜血的動作,他並沒有像常人那般流露出太大的恐懼。
看到食物,顧言放開抱住他脖子的手,退了回去,開始狼吞虎咽,不出意外地,吃著吃著,她跟雪狐又打了起來,雪狐的尾巴被她咬出了血,她的臉被雪狐抓出一道血痕。
齊書恆借著後視鏡看了一下脖子的傷口,兩個齒印正冒著血珠。這隻狼女,還真是狠吶,他從簡易藥箱裡拿出酒精擦拭,再撒點藥撒到傷口上面,最後,在傷口的位置貼了一片藥膏。
車到了黑白攝影館門前停下,為了不讓顧言露出她走路會手腳並用的特點,以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齊書恆在駕駛座上認真想了一會兒,然後才決定下車。
開後門,將顧言衣服上的帽子順勢戴到她頭上,在顧言的極力拒絕中,齊書恆直接強勢地將她抱出車。顧言被埋在帽子裡的頭死命伸向齊書恆的手邊,齊書恆只覺隔著衣服的手臂傳來一陣刺痛,他並沒有鬆開手,泰然自若地走進攝影館。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空氣、陌生的人、陌生的房間……被放到塌上的顧言用銳利眼神和揚起的長長利爪來掩飾自己心底的害怕,她蜷縮在角落,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張開,怒對周圍的一切。
齊書恆拿來一把剪刀、一把梳子、還有一個小藥箱,看到顧言劍拔弩張的姿勢,他混不在意地笑笑,坐到塌上,顧言的腳往後縮了一下,可由於她已經靠到塌頭,再也退不到別處去,只能齜著牙。
齊書恆上前一點,嘗試著溫柔地說道:「不用害怕,我不會傷害你。」
不知道顧言聽懂了沒有,只見她眼裡的凶意和懼意少了點,手卻依然張著,十指利爪看起來格外可怖。
齊書恆乾脆脫了鞋坐到塌上,跟顧言面對著面,他一直笑著,眼裡散發出星光點點。伸手抓住她一隻手,顧言一使力,手從齊書恆的手中脫出,在他的手背划過三道長長的血痕。
先是脖子,再是手臂,現在又是手背,他本不就不是溫柔的人,今天的溫柔已經在她身上用盡,齊書恆終於冷下臉,強迫地將她的手拉過來,不顧她的掙扎,一剪刀下去,顧言食指上長指甲瞬間去了大半。
顧言一怔,愣愣地看著齊書恆,齊書恆依舊冷著臉,開始幫她剪其他的指甲。顧言也奇怪地不再掙扎,任由她剪去自己的利爪。待全部指甲剪完之後,她好奇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有些不適應,詢問地望向齊書恆。
齊書恆的心軟了下來,放下剪刀,然後抱起她,往浴室里走去。顧言的身子比同齡人小,體重也輕,齊書恆抱起來毫不費力。到了浴室,在浴缸里放好適溫的水,他指指浴缸,顧言不明白,他再次抱起顧言,將她放到浴缸里。
做好一切,齊書恆想要離開,卻發現顧言只僵直著身子坐在浴缸里 一動不動。
他搖搖頭,輕嘆一口氣,轉身回去。
將顧言身上的衣服沿著水脫下,再將沐浴露打到她身上,最後,幫她擦拭胳膊,邊擦拭邊教她清洗自己的身體,顧言動作笨拙,不一會兒,將泡沫弄得哪裡都是,齊書恆難得的耐心細細教她,直到顧言會自己清洗他不適合洗的位置。趁著顧言自己清洗身體,齊書恆走到她的頭頂處,開始幫她洗頭髮,長長的頭髮清洗起來很困難,而她的頭髮很髒,散發著一股不知名的怪味,他連洗了七遍才終於讓她的頭髮換了味道,然後笨拙地將她的頭髮包起來。
洗好後,齊書恆捧著浴袍再次將她抱起。
等到了塌上,他又發現了一個問題,他這裡並沒有女孩子穿的衣服,想了想,他從自己衣櫃裡拿了件偏小的長袍,指示她穿上,顧言不會穿,拿著衣服看著他。齊書恆再次搖頭,半蹲著,同時指示著讓她站起,顧言站起身,浴袍從身上滑落。
齊書恆看了一眼她的身體,想起了什麼,停下手中動作,打開藥箱,開始幫她上藥,顧言身上的傷有很多,新的舊的,已經癒合的,還有不知道何時被自己抓傷的。
而她身上此刻最明顯的也最新的傷,是看起來被棒子一類打的青紫傷痕。齊書恆想起四孔山的山下村民說過,兩天前的晚上,一個小偷偷他們的東西吃,他們幾個人圍堵把小偷打得半死,遺憾的事,小偷最後逃跑了。
齊書恆幾乎可以判定,這個小偷就是她。
顧言本來不怕疼,可沾著藥膏的棉簽碰到她的身體時,她不知道為什麼異常敏感,身子輕顫起來,本來半分的疼被放大了七八分。
「你叫什麼?」齊書恆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
顧言不出意外地沒有說話。
「你想要一個名字嗎?我幫你取吧?」
顧言還是不說話。
「你想學說話嗎?」
顧言依舊沉默。
大半個小時過去,終於將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都上好了藥。這樣的細工慢活,齊書恆只覺比自己連拍一天照片還累。他思考了一瞬,對顧言說:「剛才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同意了,你的名字我來取,我還要教你說話。」
顧言沉默地看著他,忽然,抬起手抱住了他。齊書恆身子一僵,笑問道:「你是不是冷,等你身上的藥膏滲進身體了我再給你穿衣服。」說著他試圖想掰開她的手,誰知顧言不理,抱得更緊了,手臂如藤蔓一般緊緊纏繞著他。
齊書恆的表情嚴肅起來,聲音也嚴肅起來,「放開!」
許是他的聲音不自覺揚起,顧言雖聽不懂他說什麼,卻能感受到他的語氣,她的身子忽地一顫,鬆開了手。
顧言低著投頭,看自己的腳尖,模樣有些可憐。
齊書恆心裡再次疼惜起來,輕聲說道:「我不喜歡別人抱我。」見她一動不動,應該是沒聽懂,他拿起外衫,細心幫她穿上。穿好後,指示她背對著自己坐下,齊書恆在她身下墊了一張寬大的薄席,準備就緒後,再次拿起另一把剪刀,比劃著名幫她剪頭髮。
顧言的頭髮太長了,身下剪掉一大堆,只留下了齊腰長發,因為齊書恆覺著,女孩留長髮好看。
6
齊書恆這兩天考慮著給她起名字。
他備了一大堆女給女孩子起名字的字,正思考將哪一個安在她身上比較好,這時,顧言剛好將他台上的一瓶寫字用的墨水打翻,墨水沾到她的臉上、手上、白裙子上。
這已經是第很多次她把自己弄得烏漆抹黑、髒兮兮的了,有時在後院,她手腳並用趴在草叢裡找東西吃,或者找蟲子玩,或者從水池裡掏出兩尾錦鯉放到嘴裡。身上不是一片腥味兒,就是泥巴味兒,被他費了好大功夫紮好的頭髮也弄得又髒又亂。
齊書恆發現,她很會挑起他的怒氣,儘管他不是那麼愛生氣發脾氣的人。
齊書恆的臉立即冷下來,也不幫她洗了,只冷冷說道:「真是個笨蛋!老是將自己弄得烏漆墨黑,既然你這麼喜歡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那不用再想名字了,就叫你小烏好了。」
顧言抬起頭無辜地看著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稱呼就這樣定下來了。然後,她好像覺得齊書恆叫的這個名字是真的好,她竟真響應了那個名字,第一次朝著已經變黑臉的他笑了。
小烏第一次將他手心裡的食物一點一點地溫和地吃進嘴裡,而不是狂吞亂咬時,齊書恆的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不易察覺的笑。
右手心裡幾道血痕還清晰可見,那是前幾次小烏吃食留下的烙印。
「就這樣吃飯,以後都要這樣吃。」他一直在教她用怎樣的力道,怎樣的姿勢吃食。
小烏聽出他語氣中的平和,不似前些日子那樣冷傲不屑,揚起臉,只遲疑地、詢問的望著他。
有了這段日子的相處,齊書恆自然明白她心裡的想法,微微笑了笑,臉再次溫和下來,點點頭說:「去吃吧。」
旁邊滿桌的美味佳肴,都是齊書恆特地為她準備,花了兩個小時做出來,她的胃口,出乎他的意料的大,而她也沒有愛吃與不愛吃,似乎只要填飽肚子就可以。他又是極其講究的人,很厭惡飢不擇食的人,討厭一切不雅的事,所以他將每一道菜都擺出來,看她最喜歡吃哪個。
只要是人,都有自己最愛的食物。
即使,現在的她,並不能稱為一個真正的人。
小烏見他同意,心中歡喜,手腳並用地跑過去,正要大快朵頤,齊書恆突然抓住她的手,將筷子遞到她手邊,臉再次冷下來,命令道:「用筷子!」
討厭自己的吃食被別人打擾,小烏齜牙咧嘴地瞪著他,嘴裡發出輕微的『嗷嗚』聲響,這是她生氣的前兆。齊書恆半點不懼,與她對峙,眼神清冷,即使對方面露凶光,甚至咬住他拿著筷子的手背,他也沒有絲毫讓步的意思,任那滿桌佳肴慢慢涼下去。
半個時辰後,小烏最先服軟,順從地握住筷子。
齊書恆漠然地望著她笨拙地使用筷子,也不幫忙,就冷冷地坐在一邊給自己冒著血珠的右手擦藥。
他從來不是一個濫用善良的人,齊書恆對這一點毫無猶疑。
善良,是這個即將淪為戰亂的世界最不該存在的東西。
三個月後,齊書恆帶著小烏出了門。
一出攝影館大門,望著門口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她下意識地去抓齊書恆的手,齊書恆無奈笑笑,並沒有拒絕。
小烏習慣了大步跳躍,和大步跨走,穿長裙很容易絆倒,齊書恆為了她能改掉以前手腳並用而行的毛病,毅然決然地決定讓她穿各種各樣很容易絆倒的裙子。
小烏牽著他的手,為了不被絆倒,走得很慢,也有些磕磕絆絆,齊書恆嘴角噙著笑意,裝作沒看到她的窘迫,腳步卻是隨著她變緩了。
「你認認路,以後可以自己出來。」
「這個是糕點鋪,我看你挺喜歡吃的,想吃了就自己出來買。」
「這個是蛋糕店,你那個小跟班似乎很愛吃,等回去我們買一塊回去。」齊書恆指的是被留在攝影館的雪狐。
走到一家理髮店前,齊書恆停下來,對小烏說:「我剪頭髮的手藝不怎麼好,你想不想進去做個好看的髮型?」
小烏低著頭,注意力依然放在自己的腳上,怕自己會踩到底裙擺。所以,一路上都好像齊書恆自己在自言自語,他發現,一向話不是很多的自己,似乎有些嘮叨了。
小烏看他停下,大喜,終於不再看自己的腳,抬頭卻看齊書恆用一種不知名的目光望著自己。
她怔怔地看著他,不解。
兩人對視了足足兩分鐘後,齊書恆無奈地拉著她走開了,「走吧。」
到了一處中餐館,齊書恆牽著小烏尋一個靠窗位置坐下。
服務員很快過來招呼,「兩位要點什麼?」
齊書恆一一點了菜單的上的幾道菜,其中包括小烏喜歡吃的烤雞和燒魚。
「本店新推出梅子酒,小姐要不要來點兒?」梅子酒是餐館特地為女顧客而釀造,服務員這句話自然是對小烏說的。
也不知道小烏有沒有聽懂,她只看著齊書恆,讓服務員有些尷尬,服務員現在走開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只能頗有職業素養的尬然笑笑。
「來一瓶吧。」齊書恆說。
小烏笑了。
看來小烏聽懂了服務員的話,在等著他答應,齊書恆心裡終於有些安慰,這三個月來,雖然小烏還是不會說話,但基本上能聽懂別人的講話了。
不一會兒,菜全部上來,擺了滿滿一桌,隨著滿桌菜上來的,還有一瓶淡紫色的梅子酒。
小烏略還有些生澀地拿起筷子,看了一眼齊書恆,齊書恆點點頭,「吃吧。」
小烏沖他大大地笑了,又急忙低下頭,思考著該吃哪一個比較好,最後的決定沒有出乎齊書恆的意料,她將筷子伸向那盤完整的烤雞身上。
齊書恆並沒有著急拿筷子,他打開酒瓶,一邊看小烏夾了幾次就沒能將烤雞夾開,一邊將兩隻高腳杯里都倒滿了酒。
小烏的力氣比一般人大,甚至比齊書恆的還大,可是使用筷子,不是看誰的力氣大,而是看誰能將力氣用的恰到好處。小烏只會使蠻力,見許久夾不開燒雞,手下使了大力氣,烤雞一下子從盤子中滑落,滑呀滑的,最後滑倒了齊書恆的腳邊。幸好餐館裡的人並不是很多,他們坐的位置也比較偏,所以並沒有人看到小烏這種窘狀。
齊書恆倒酒的動作停了,似乎在思索什麼。
小烏一怔,保持夾菜的動作,呆滯地望著對面的人。
「怎麼了?」服務員聞聲走過來,看到齊書恆腳邊的燒雞,想笑,卻忍住了,他撿起烤雞,頗為鎮定地問道:「兩位還要來一隻嗎?」
小烏呆滯的臉有了點表情,還沒等齊書恆回答,她使勁朝服務員點點頭,眼神熱切。服務員看到了,但顯然明白她不是能做主的人,於是,依然保持著詢問的姿勢,等待能做主的齊書恆說話。
沒有去看小烏熱切的眼神,齊書恆恢復了倒酒的動作,淡淡地說:「再來一隻吧,再拿兩隻手套。」
服務員明白,應聲離開。
倒完酒,齊書恆將其中一隻酒杯放到小烏面前,對她說:「先吃這個。」他指了指類似於紫菜的涼菜,那是從深海嚴實里摘出來的涼菜,有一個很吉利的名字,叫長生菜。
小烏聽話地夾了一點長生菜,將菜夾到嘴邊的途中,長生菜掉了一點到桌子上。小烏偷偷看了齊書恆一眼,發現他沒看到,便迅速將那點菜壓到盤子底下。
「嘗嘗這個。」齊書恆又指著一碟精緻的玉瓜。
小烏夾了玉瓜放進嘴裡,酥酥甜甜的,味道很好,她忍不住又夾了一塊。
「還有這個。」
齊書恆一邊指,小烏一邊夾。不大會兒,新一盤烤雞上了桌,小烏欣喜,正要去夾,齊書恆阻止了,「先吃這個。」他指了指香芋。
小烏不願意,卻還是夾了塊香芋,一邊吃,一邊盯著烤雞。她見到齊書恆戴上手套,將烤雞身上的肉一片一片撕下,先是大腿、後是翅膀、再是脖子……在烤雞七零八落的過程中,陣陣香氣飄到小烏鼻子裡,她狠狠地看著,竟忘了咀嚼嘴裡的香芋。
齊書恆沒有理會她眼巴巴的目光,只待一點點優雅地將烤雞撕成塊之後,才將整盤烤雞移到小烏面前,「吃吧。」
小烏放下筷子,準備上手,詢問地看著他。齊書恆點點頭,「可以用手。」
小烏大喜,直接用手拿了塊雞大腿,吧唧吧唧地吃,後想起來什麼,乖乖地不再發出聲音。齊書恆若無其事地開始挑魚刺,一根一根,不厭其煩地挑,等吃完烤雞,小烏一定會就著吃雞的狀態吃魚,這魚可不能跟雞一樣狼吞虎咽。拿起另一隻雞腿,小烏停下,遠遠地將雞腿伸到齊書恆面前,看著他。
齊書恆沿著她手上的油膩一直看到她的嘴邊,小烏的嘴邊滿是油污,那油污還蹭到了臉頰上一點,他搖搖頭,「我不吃。」小烏固執地再將雞腿往前伸了伸,齊書恆還是搖頭,「不吃,你吃吧。」
滿滿一盤雞肉吃盡,小烏滿足地打了個飽嗝,雖然打了嗝,但她距離真正的吃飽還有一段距離,這個時候,齊書恆面前盤子的魚也已經剔乾淨,他再次將盤子移到小烏面前,「吃吧。」
小烏想就著油乎乎的手拿魚肉,齊書恆將桌上潔白的餐巾遞給她,「擦擦手,用筷子再吃。」小烏聽話地擦了手,拿起筷子。
齊書恆嘗了一口梅子酒,覺著還不錯,示意小烏也可以嘗嘗,小烏的嘴裡還塞著魚肉,左手就已經學著齊書恆的樣子端起酒杯,嘗了一口,感覺味道還不錯,又喝了一口,再一口……很快,一整杯梅子酒已經見了底。
剛喝時沒感覺怎麼,一整杯喝下去,小烏感覺腦袋有些暈,兩邊臉頰出現兩片坨紅。
看出她的異樣,齊書恆看了一眼酒精度數並不高的梅子酒,驚訝,「原來你的酒量這麼淺!」這是他第一次給小烏喝酒。
小烏沖他笑笑,很快,腦袋一歪,趴在餐桌上睡著了。
齊書恆哭笑不得。
馴服一個狼女,應該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齊書恆本來如此想。他教她走路,教她穿衣,教她吃飯,教她坐姿,教她梳頭,教她說話……在這些事情上,他難得地有著極大的耐心。然而,小烏不是一個好學生,尤其是學習說話,整整一年,她一個字也不會說,除了本能地用『哦嗚』來表達自己的情緒,什麼也不會。而他更不是一個好老師,恨鐵不成鋼,有時甚至像家長一樣毫不留情地用棍棒教學。
所以,小烏經常會讓他的手臂傷痕累累,他也常常會讓她的肚子空空如也。
其實,大部分的時間裡,他們兩個的相處還算和諧,在薰染的暖風裡,他會帶小烏外出採風,帶她看看周圍的世界,讓她逐漸接觸人群,讓她習慣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模式,讓她逐漸忘了自己是狼女。當她表現的好一些時,他甚至會露出寵溺的笑,揉揉她的頭髮。
夜裡,小烏會從自己的被窩裡爬出來,悄悄爬到他的身上,安心地睡著。在這個陌生的鬧市里,只有在熟悉的氣息下,她才會有安全感。
齊書恆是攝影師,卻從不為自己照相,也沒有為小烏照哪怕是一張相。雖然不給小烏照相,齊書恆卻親手為她描了幾幅肖像。
有顧客來相館照相,聽見齊書恆喚她小烏,好笑地問:「這麼漂亮白淨的姑娘,怎麼會跟『烏黑』的『烏』扯上關係呢?」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齊書恆開始仔細打量著自己撿來的小狼女,她已經不能稱之為『小』和『狼女』了,剛撿來時,她太瘦弱,看著就像是一個小孩,這一年裡,她稍胖了些,也長開了,模樣看著有十八九歲。
齊書恆也知道,小烏這個名字不能再繼續叫下去了。
於是,為她再次起名,又成了他頭疼又上心的事。
某天,成群大雁飛過,雁群之後,是一隻孤飛的大雁,待那隻雁也消失在視野時,小烏的新名字也在他心裡成了型。
顧言,顧言……很久之後,顧言才明白齊書恆給自己取名為顧言的深意。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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