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偷梁換柱(1)
淮安城西南隅,刑部街上,今日迎來了理刑衙門設立以來最熱鬧的一天。
徐明若還活著,定當以今日之排場為榮——淮安城品級最高的勳爵、漕運總兵曹開河,親自帶著三十餘人,直接將個理刑衙門給掀翻了,只為將徐明抬回去體面治喪。
這份主從之情,真是感天動地。
錢御史匆匆趕到之時,曹開河的人已經將徐明的屍體抬著出了後堂,後面還跟著在差役攙扶之下踉蹌追著的劉雲。
劉雲頭上裹著厚厚的一圈繃帶,醒目非常,因而官帽便只能被捧在手上,旁人若是稍錯一下眼,保不齊就要以為劉雲是那孝子賢孫,正在掙扎著哭喪。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錢御史頓時臉色鐵青,大踏步過去,喝道:「曹大人這是何意?」
「錢大人來的正好,正可以辨明是非,還徐明一個公道!」
曹開河面帶戚色,手扶擔架,沉痛地說道:「昨夜城中突發爆炸,嫌犯逃至河上,徐明本是協助辦案,連夜帶隊救人,不辭辛苦、盡忠職守,錢大人一路同行,必然親眼所見。及至徐明慘死,曹某心痛如絞,特來迎他回府治喪,卻不想這理刑竟然不做人事,將他的屍身扣押不放,這是何道理?」
昨夜殺手扮作漕兵此起彼伏,眾人連番遇險、驚異不定,徐明橫死,且殺手身上又帶著他的腰牌,疑雲更生,當時劉雲下令將其屍身及左右隨行者一併帶回,錢御史是支持的。
但是到底徐明是曹開河的手下,且目前尚未有確鑿證據證實徐明的奸惡,曹開河如此暴怒倒也說得過去,錢御史心中有數,當下面色稍霽。
「曹大人稍安勿躁,昨夜動靜甚大,想來理刑衙門只是慎重處置,算不上扣押……」
「屍身橫在後堂,家屬不得相見,怎地不算扣押?」
曹開河察言觀色,卻不給他將話打圓,立刻接道:「他跟著我為朝廷效力,在行伍里浸淫日久,早將生死置之度外,腦袋就拴在褲帶上,便是這回運氣不好,被賊寇殺了,定也毫無怨言。」
身後眾兵連聲稱是,義憤填膺。
曹開河突地話風一轉:「可他捨生忘死,身後尚沒個嘉獎,便連同左右一起先被擱在這理刑大牢,這等憋屈,我若不為他尋個公道,日後還如何向這漕軍上下交代?豈不讓人寒心!」
軍隊之風氣,向來與文官風氣大不同,漕兵專營漕運,比邊防之軍少些規矩,卻又多些匪氣,曹開河將對徐明的調查扯上了漕兵士氣,倒是讓人不能輕率應答。
只是錢御史職能所在,遇事先挑個理字章程,心道無論是打穿徐明咽喉的暗器,還是殺手身上的臨清伯府腰牌,又或是殺手藏於漕軍之中的便利,深究起來,這位漕運總兵官也絕非全無嫌疑。
想至此處,錢御史心中一動,曹開河勛貴出身,目下無人也屬正常,可他同時也是有同理漕運之責的漕運總兵官,絕不應是只會暴動的草包花架子,因此當知劉雲辦事仍在章程之內,而他如今震怒之狀卻遠超預期,如此陣仗莫不是……?
如此想著,錢御史的眼神便往劉雲瞟去,頓時驚訝道:「劉大人,你的頭……」
劉雲苦笑道:「曹大人與徐明多年情誼,如今痛失臂膀,下官能理解。」
錢御史立刻神色不善,「竟是曹大人所為?」
「曹大人!」錢御史這回是真驚了,「朝廷命官之職,皆由上授而來,自有命官的體面,便是皇上懲治罪臣也須先去官服,自有章程法度的依循,如今曹伯爺是將勛貴的特權置於王法之上了嗎?」
真不愧是罵人為業的都察院官員,錢御史當下便將一縷鬍鬚吹得如雲捲雲飛,捶胸頓足,引經據典,將個曹開河曹伯爺的作為與勛貴橫行聯繫在了一起,言語間又提起前面淮安府三大牢濫捕之事,直罵得曹開河面色鐵青!
曹開河在淮安府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換了的,哪經過這陣仗?偏又不占全理,這就被錢御史抓著錯處,一時竟然真被攔住,無法將徐明屍身抬走。
劉雲在後面看著,暗暗著急,他早得了親隨帶回來的沈淮原話,被一語點醒,今早其實就是有意放水,巴不得曹開河將徐明屍身給搶走,可錢御史堅決對峙,以致於他心中計劃便受阻了,劉雲不由暗暗著急,卻又沒法將話說在明處。
御史彈劾百官,錢御史越是不客氣,便越是合理,誰好勸阻?
眼見著衙門內外的牆角旮旯都開始堆積了圍觀的頭顱,被錢御史指著鼻子罵的曹開河面現浮躁,「錢剛老兒,你當老子是被嚇大的?欺負我不會講理嗎?」
他一個眼色打下去,後面立刻冒出三五個出頭人,罵罵咧咧地迎上前去,當前一人叫道:「老子們昨夜又是撐船又是下水,暗器堆里撿回一條命來,竟是得罪了誰?要被關在這理刑大牢里使勁地扣屎盆子?兄弟們,這窩囊誰要受便由誰受去!老子寧死不屈!」
說著,竟直接架起了錢御史,將他架出了正道,其餘人等立刻抬著徐明屍身往外沖。
所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錢御史罵得興起,卻沒有武功,頓時便眼睜睜地瞪著群兵,眼看他們就要出了理刑衙門!
「放肆!」
一聲大喝落下,便見呼啦啦一群人堵住了衙門的大門,清一色的漕兵服飾,兩下立時混在一起。
一人身著官服,越眾而出,大喝道:「亂成一團,成何體統!」
此人面目普通,而正氣凌然,一雙薄唇張合之間幾不見肉,攔在衙門前的氣度,十分理所當然。
曹開河看清來人,不由一怔,眼睛瞪成銅鈴:「胡興,你想幹什麼?」
來人竟然是理漕參政胡興,那個時刻想著要替代漕運總督的漕督副手,在三清茶樓狠抱乾瘦老頭謝有林大腿的胡興。
「臨清伯啊,伱怎地如此糊塗?!」
胡興仿佛才看清曹開河,立刻氣喘吁吁地破眾而出,先直奔錢御史,喝叱仍架著錢御史的漕兵,「還不速速將錢大人放開?爾等便是再怎麼莽直,也不該這般作為,莫害了臨清伯!」
胡興說著,上手就把那幾個漕兵給扒拉開,扶著錢御史連問妥當否。
錢御史自是沒什麼不妥當了,除了生氣之外,其實那幾個漕兵手下有輕重,扯得他老胳膊老腿還挺舒服。可他怎會聊這細枝末節?當下重重地哼了一大聲,連道這臨清伯夠蠻橫,淮安府藏龍臥虎,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胡興便轉向了曹開河:「曹大人,錢御史素有正直之名,我等此時不正該慶幸:有錢大人坐鎮,何愁沒有公道?你縱是在憤懣傷心,也應顧念著大局,再多忍忍啊!」
他背對著錢御史,語調誠懇,卻邊說邊對曹開河打了個眼色。
曹開河被錢御史噴了許久,臉色也不好看,當下一甩袖,也哼了一聲。
胡興眼中鬆動,「曹大人,你若信我,便且再緩幾日,待問清始末,究得根底,屆時必然能讓徐明風光大葬,也還漕兵眾兄弟一個公道人心。」
接著四方一轉,揚聲道:「漕督大人不在,本官便暫代邱大人處置此間事,徐明及其左右從眾雖無罪名,但涉及昨夜大案,皆須配合探查,無論如何都不可暫離這理刑衙門。來呀,把徐明屍身及其左右接管過去。」
曹開河適才還暴怒非常,此時卻像漸漸冷靜下來,竟然真的召回了眾人,將徐明屍身交還出去,並讓那群漕兵:「迅速回營,此間事我自會給眾人交代」。
等帶來的那群漕兵呼啦啦地退了個乾淨之後,曹開河才瓮聲瓮氣地道:「那便即刻審問。」
胡興贊他一聲,就問劉云:「劉大人,你看,是否就當著諸位大人的面,即刻升堂問審?」
他自出現伊始,就接過了現場的控制權,三言兩語地安置了各方,有理有據,有些反應慢的甚至此時還在發愣著。
不得不說——這一齣戲,演的真好!
劉雲若不是與他們相識日久,怕不就立刻信了這理漕參政胡興大人磊落高效?
實際上,作為曾經的曹黨之一,劉雲對於胡興和曹開河的關係清楚無比,說到底:僅就助趙慶滅口沈淮一事而言,若不是有胡興那個吏部考功司的表舅謝有林在,他怎會被徐明一再牽引?
又因這層關係,儘管劉雲對於走謝有林的路子升官發財已不抱希望,卻也不敢太過得罪胡興。
是以劉雲心中悄悄揣測:這胡興斷沒有不向著曹開河的道理,卻在此時匆匆趕來,又一番做作,不知所圖為何?
劉雲心中警惕,卻手捧著官帽,躬身連聲應和,道:「不是不審,實在是還缺一位重要人證,人證在昨夜受了重傷,此刻不知道是否診治包紮妥當,審訊拖延至今,確實不是故意所為。」
仿佛是應和他的話,門前傳來車輪在青石板上滾過的聲音,一輛樸素的馬車停在理刑衙門前。
沈淮來了。
曹開河挺著大腹,眯著眼睛,迎著初春正茂的陽光,看著那個青年自光源中走出,從容踏進衙門內。
這還是收到趙慶的消息後,他第一次與沈淮打了個照面。
就這一照面,曹開河心中那股子從清晨即憋著的憤怒心痛,便瞬間有了方向。
無它,只因沈淮進門後,竟徑直朝他而來,隨意地行了一禮後,就清清淡淡地問了一句:
「曹大人,昨夜沈某死裡逃生,遍身傷痛,不知是得罪了什麼人,要如此窮追不捨。思來想去,最後也只能想到一人……聽說曹大人與趙慶相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