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丸城的造士館並不大,非常符合一貫倭國的建築高度,而叫他們倭人,還真不是蔑稱,恰恰是一種非常合適的稱謂。
古日本人本來就屬於一種比較矮小的人種,日本的糧食產出又決定了他們的營養攝入水平肯定是不夠的。
後世一些秋田犬,為日本貴族吃素,胃口超小,找了很多聽起來高大上又悲天憫人的藉口,但實際上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古日本各種產出實在太低了。
低到要是所有貴族都敞開肚子吃,像中土那樣烈火烹油,那樣講究奢靡,很快就能把一個家族給吃破產。
所以必須要讓不承擔作戰任務的貴族成員,倡導節衣縮食,來保證武土階層的營養攝入和大型活動的排場。
加上天皇在失去權力,極度貧困後,整個皇室窮困潦倒,也沒什麼事情干,不盡力將那麼多人的吃飯水平壓低,就山城國那兩萬石的產出,是真的會餓死人的,那到時候就搞笑了。
只不過這本來是不得已的舉措,從上到下深刻影響了所有日本人的生活習慣,導致他們即便到了後世那個物資供應極為充足的年代,日本人還是以胃口小而著稱。
而此時,正是這種風氣最流行的時候,越是靠近幕府政治中心的關東地區,這種現象就越明顯。
鄭錦水接觸過一些關東武土,普遍極為矮小,好些還明顯有營養不良的特徵。
這使得他很有些失望,這樣的體格,哪怕就是作為農夫到了南洋,也很難活下去吧。
不過,當他跨進造士館大門的時候,眼前忽然就是一亮。
因為造士館中的薩摩武土,明顯要健壯很多,雖然還是那麼矮趴趴,高大的有一些但並不常見,但至少不是所有武士都一副面有菜色的饑民模樣。
嗯,薩摩藩的這些傢伙,挺不守規矩的,明明貴族的吃穿用度都有標準,他們偏偏不遵守,經常背地裡偷吃各種海里產的魚蟹貝類,甚至海蟹這種為當時主流十分看不上的食物。
這一切,沒少讓薩摩藩人被嘲笑,認為他們吃東西跟野豬一樣粗鄙,什麼都吃,是未開化野人的表現。
但只可惜,到了歷史上倒幕的時候,相對強壯的西南諸藩兵,讓幕府的武士們,吃足了苦頭。
藩主的荷蘭友人從錫蘭島帶來了讓人驚訝的消息,聽說大虞大皇帝的兵馬在印度取得了輝煌的勝利。
他們與法蘭西人一起,打贏了一場與英格蘭人的十萬人大會戰。
聽說光是目前奪取的土地,就有五百萬石高以上,從中掠走的金銀如山一樣高,每一個士兵。」
說到這裡,這個高聲傳播消息的人停頓了一下,好像是在喝水,也好像是在故意吊起別人的胃口。
等到很多人開始不耐煩的催促之後,他才繼續用極為誇張的語氣說道:「諸君,我說的是士兵,也就是足輕,並不是可以擔任軍官的武士。
而即便是足輕,每個人都獲得了好幾個天竺女子和超過五十石的錢財作為戰利品。
至於土地,那些漢人並不喜歡,他們一貫膽小的認為距離祖國太遠,不太好守住,於是將那些已經奪取的富庶土地,都放棄了。」
嗯,很符合日本人的基本形象,他們總是在大體上能表現出一定的客觀,然後在不經意的時候貶低一下別人,以凸顯自己的優點。
或者叫做在一件好事中,偷偷的給你藏一坨屎,與他們交往,總給人一種大體上能接受,但一細究,就覺得有些噁心的感受。
而日本人對於土地,特別是大陸上土地的渴望,可能是所有東方人中最強烈的。
在這個大家一起當窮光蛋的江戶幕府時代更是如此,窮苦困頓的武士,
對於土地的渴望,已經成了他們的執念。
果然,聽到此人這麼說,造士館內的薩摩武士們,紛紛痛心疾首了起來。
其中一個很高大的傢伙,站起身來,表情非常痛苦的說道:「這太讓人難以接受了,簡直就是在犯罪,要是這些唐人是我們薩摩國之人的話,一定會被天誅的。」
「是的,西鄉君說得對,怎麼能因為難以堅守,就放棄富庶的土地呢。
還是位於大陸上的土地,那就算是死,也應該死在那樣的土地上,而不是隨意丟棄。」
這位高大的西鄉君名叫西鄉吉兵衛,乃是歷史上倒幕豪傑西鄉隆盛的曾祖父。
而西鄉吉兵衛身邊那個小一號,正無限仰慕看著他的,正是他的兒子西鄉隆光。
這位西鄉吉兵衛曾拜在劍術大師大山貞政門下,是個遠近聞名的劍術高手。
聽到有人附和自己,西鄉吉兵衛高興的站起身來,對著附和他的木藤太郎右衛門鄭重的行了一禮,繼而非常感慨的說了一句。
「中原的漢人,已經富裕到連印度富庶的土地都看不上了,而我們這些島津家的勇士,卻連一塊充滿了碎石的土地都要珍惜。
這太不公平了,為什麼我們薩摩人生下來,卻連漢人不要的土地都沒資格去占據?
為什麼他們會有那麼英明的皇帝帶著他們去開疆拓土,而我們的將軍卻只知道帶著我們所有人向江戶的碩鼠借高利貸?」
隨著西鄉吉兵衛的這聲哀嘆,屋內的三十幾個薩摩武士頓時心情極為低沉,他們恨不得能現在衝到印度去,把那裡富庶的土地,從丟掉它們的漢人手中接過來。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汝,莫我肯顧...。
不知道誰開始敲著木碗,竟然開始用非常標準的南京官話吟唱詩經碩鼠一時間,屋內所有人都開始應和,場面竟然有一種奇異的肅穆感。
鄭錦水頓時愣然住了,他輕輕吸了口氣,一瞬間還以為自己來到了先秦的春秋戰國時期。
這種風格,這種士人,不就是中華先秦時期的風格嗎?
還是皇帝陛下說得對,他說倭人的版本剛走到咱們兩千年前,好像還真有那麼點道理。
不過,聽到這些人吟唱,鄭錦水也收起了輕視之心。
不說別的,就沖這口南京官話,除了中華以外的地方,哪怕就是昔日的北河與廣南,都只有最上面的大貴族能還說的這麼流利。
而在這小小的薩摩藩造士館,竟然有這麼多低級武士都能說一口標準的南京官話。
同時,鄭錦水還明白一個道理,碩鼠這種類型詩歌,一旦開始大規模在低級士人中流傳,是非常容易凝聚人心的,也證明這些人是有志向,是在為國家憂慮的。
「教育啊,教育!」鄭錦水低聲嘟曦道:「這薩摩藩,如果不能在教育下奮起,就一定會因為教育而自爆,把所有人炸的死無全屍!」
想到這些,正想說話參與進去的鄭錦水,忽然聽到了一個不同的聲音。
「鈴木君說話還是那麼誇張,實際上印度土地雖然富庶,但確實是守不住的,因為中華的遠洋海軍,還不是英格蘭人的對手。
只要英國人掐住了海上的補給線,唐人的大虞國的軍隊,仍然只有撤退一條路可以走。
現在放棄奪取的印度土地,積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捲土重來,我覺得是可以接受的。」
說話的,是一個小矮子,鄭錦水聽到有人叫他山本五郎左衛門,
既然薩摩藩主島津重豪致力於以開放的姿態宣傳蘭學,那麼薩摩藩的藩士們,眼界也並不封閉。
他們雖然了解歐洲情況的來源非常單一,但還是靠著零零散散的消息,
基本把歐洲的態勢給連蒙帶猜的出來。
至少,這些人是知道英格蘭、法蘭西才是歐羅巴強國,與他們關係最密切的荷蘭,已經不復當年之勇了。
當然,對於中國,他們就更了解了。
畢竟巔峰時期,每年從福建到長崎的唐船就有七十餘艘,從江浙去的辦銅十三家每年也有二三十艘船呢是以聽到講話的鈴木藤賢太過誇張,山本五郎左衛門立刻就出來反駁。
「中土大虞光中皇帝是昔日大明洪武太祖一樣的復興之主,不可能在能得到土地的情況下放棄。
而且去往印度的軍隊,乃是大虞皇帝的近衛軍,他們可不是什麼足輕,
是帝國最精銳的近衛軍,每一個士兵,都是真正的武士!」
剛剛得到眾人讚許目光,還沒享受夠呢,就有人當眾打臉,鈴木藤賢立刻臉就黑了,當即指著反駁的山本五郎左衛門破口大罵。
山本五郎左衛門也不甘示弱,兩人直接在屋子裡面互相頂牛了起來。
而其他人,勸解的,站隊的,忙的不亦樂乎。
半響過後,做不到以德服人的兩人,開始了用武德來使人屈服。
鈴木藤賢異常英勇,把反駁的山本五郎左衛門打的鼻青臉腫,嘴角來血,成功贏得了辯論的勝利。
「我認為兩位說的都有道理,中原的唐人從印度撤退,或許有戰略上的考慮,但他們獲得的太多,不珍惜土地的因素,也肯定是存在的。」
等到戰鬥結束,西鄉吉兵衛又開始出來打圓場了。
不過,武德稍差的山本五郎左衛門,並不喜歡西鄉吉兵衛的和稀泥。
他頂著鼻血都沒擦乾淨的臉,大聲的吼道:「你們還抱著以往的姿態來看待中土,但他們早就不一樣了。
統治中土的女真人已經被推翻了,唐人現在有了英明的皇帝帶領他們。
大虞王朝已經建立了三支龐大的艦隊,他們已經連海上霸主英格蘭都擊敗了,這樣的艦隊,難道你們還想依靠神風來抵抗嗎?」
薩摩藩的山本家族,原姓桓武平氏,雖然是個石高只有三十六石的超級窮困武士,但山本家族,是薩摩藩不多的水軍系統中,基層軍官的中堅力量。
這個家族最著名的後代,就是後來日本海軍的奠基人之一,薩摩派海軍門閥巨頭,一直活到1933年的山本權兵衛。
不過山本五郎左衛門極不受人歡迎,就是因為他總喜歡在大家都高興的時候,說一些扎心又掃興的話。
他的人緣有多差呢,基本到了家裡揭不開鍋,都沒有哪個武士願意暫時接濟一下的地步。
而他這會被打的鼻青臉腫,鼻血糊了一臉,連扶他的人都沒幾個,就是明證。
屋子裡陷入了沉默,慣會扎心的山本五郎左兵衛,又把眾人的心給扎了一想到中華的體量,加上他們現在連英人都能擊敗,萬一真的來打日本,他們拿什麼抵抗?
「不會的,不會的。」看著屋內氣氛是在尷尬,西鄉出來打了個哈哈。
「中原的唐人有太多的地方可以去了,他們何必來我們又窮又小的日出之國。
這裡連咱們這些武土,都窮的吃頓飽飯還要費盡心思,有打我們的時間,還不如去搶英格蘭人的印度。」
「是啊,唐人已經占據了全部南洋,連咱們這跑出去的切支丹浪人都投靠了他們。
整個南洋的石高,據說比全日出之國還高,他們有必要來打我們這窮地方嘛。」
等了半天,鄭錦水終於等到插嘴的機會了,他輕咳兩聲,走了進去。
「不是據說比日出之國還高,而是要高得多,光是中華在南洋的泰平省一省,就超過了全部日出之國。」
日本的石高,雖然並不能簡單理解為糧食產量或者一切經濟總量折合成糧食產量來體現,但粗略用來表示大概總收入,還是可以的。
屋內的武士們聽到鄭錦水的話,都異的伸長脖子看向他。
不過也沒有太驚訝,因為這裡是鶴丸城的造士館,能通過門口值守武土而進來的,必然也是同一個階層的。
雖然沒見過,但大概率是其他藩的武士,或者從京都、大阪來的有武土身份的商人。
江戶幕府時期,對於國內外的限制,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嚴格。
特別對於武士和大商人來說,弄到路引出門去增長見識或者做生意,是很稀鬆平常的事。
見到眾人異的眼神,鄭錦水的護衛正要開口表明他們的假身份。
,其實也不算假身份,鄭錦水給了幕府這麼多好處,每年還要買走那麼多的大米,讓幕府,或者乾脆通過下面的豪商、旗本武士弄個身份,還是很簡單的。
不過,就在侍衛準備開口的一瞬間,鄭錦水阻止了他。
因為,我們的鄭大寵臣一米七七的身高,白皙的皮膚,自信滿滿的神態,特別是那種上國重臣的氣質,在一堆大多不到一米六,吃糠咽菜的下級武士中,實在太顯眼了。
而且,外人可能分不清中國人和日本人的區別,但中國人和日本人,還是基本能分清楚的。
在後世那個交往密切的時代,有時都能很快分辨出來,在此時,如此封閉造成的差異就更明顯了。
「你是唐人,你是唐人!」就在鄭錦水阻止侍衛表明假身份的時候,那個被打的滿臉是血的山本,一下就跳起來喊道。
「對,就是唐人,他的口音跟長崎那些傢伙差不多!」西鄉大吼著,立刻就拔出了刀。
隨即,一片抽刀出鞘的聲音傳來,屋內的武士紛紛拔出刀,有些志忘的怒目相視。
「唐人,說出你的來意,不然我們就不客氣了!」剛剛暴打山本五郎左衛門的鈴木藤賢一副領導者的樣子,對著鄭錦水大聲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