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衍聖公,精神點,別丟份

  農曆三月初,中原大地冰消雪融。

  莫子布沒有命令瑞恩斯坦東進去接收整個山東省,而是就地任命袁守侗總督山東全省兵馬錢糧刑名等事,讓他們自己管自己。

  同時,錦衣衛殿前司、刑名司和內廷轉運司的緹騎和稅務監督官只帶著幾十官吏,直接從開封奔赴曲阜。

  用的名義,就是衍聖公孔府視皇帝,藏怒宿怨,心有不敬。

  袁守侗緊急從老家鄒平趕到了省府濟南,然後就看到錢大昕奉皇帝之命給他寫的信。

  袁守侗今年五十七歲了,身體也不算太好,但仍然在咬牙硬撐,就是為了子孫們。

  因為他們焦橋袁氏可不是一般的大族,而是天下巨富。

  袁守侗的祖父袁紫蘭,在民間傳說中是與明代沈萬三,清末康百萬齊名的巨富。

  傳到袁守侗手裡,焦橋袁氏在山東、河北擁有土地超過六十萬畝,店鋪數百間,商號二十餘家。

  鄒平、長山、齊東、臨淄、壽光等縣都遍布袁氏的莊園,甚至有大量私人控制的渡河碼頭等。

  他們家還在鄒平的白雲山中,修建了占地高達數十畝的避暑山莊,山上全以青石板鋪路,盡顯奢華。

  後世估算,焦橋袁氏的所有家產到嘉慶初年時折合白銀超過三千萬兩,

  光是窖藏的金銀,就超二百萬兩。

  這是清代山東唯一能與孔府相提並論的家族,兩家略有不同的是,袁家在商業上投資比重較大,而衍聖公孔家則專注於土地,擁有超過一百二十萬畝的田產。

  「這封信是誰送來的,朝廷大軍可曾從徐州北上,前往曲阜的緹騎是跟這封信一起出發的嗎?」

  袁守侗看完信後明顯有點緊張,連續向侄子袁煦提出了三個問題。

  因為錢大昕的這封信上,已經表明了皇帝的態度,那就是以袁家目前的功勞,並不能保證袁家如今的地位。

  就算皇帝念及袁守侗的功勞保住袁家,但在大虞新立的浪潮衝擊下,袁氏子孫能守得住這麼大一份家業嗎?

  袁煦卻沒有多看急,這是大家族的常態,因為組成這些大家族的是一個個的人,是人就有自己的小九九。

  袁煦組織了護送梁國治南下,為大虞招攬了烏三娘等一大批打入白蓮教的奇人異土,他自己已經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山東坐探千戶了。

  同時,他岳父紀的還有保住永樂大典和一批珍貴古籍的功勞,最近又在通過他向上匯報和坤想要以保住紫禁城珍奇文物立功的事情。

  可以說,在皇帝如此看重古籍、古畫等文物的當下,不管焦橋袁氏如何,他袁煦在大虞不但不會有什麼問題,還有通天的上升通道在等著他。

  於是聽到伯父袁守侗的問話,袁煦想了想很淡定的說道:「這封信不是錢閣老的家人送來,而是錦衣衛北鎮撫司趙旗官送來的。

  想來這不是錢閣老的話,而是錢閣老譽寫的陛下之意。

  此外,朝廷的大軍已經離開了徐州,但是也沒有北上來接收山東,而是去了開封府。

  至於去曲阜的緹騎,就是跟這封信一起出發的。」

  袁守侗看了侄子袁煦一眼,「這些事情你知道的清清楚楚,看來傳言說你接受了錦衣衛的官職,確實是真的了。」

  以為自己暴露的袁煦,看著這個他從小就很畏懼的大伯,猶豫了片刻,

  咬著牙承認了,不但承認,他還要直接騎臉輸出。

  「大伯,侄兒不但是北鎮撫司的山東坐探千戶,咱們袁家的很多秘密,

  都是侄兒抖露出去的,目的就是為了升官。」

  只不過,袁煦以為袁守侗聽完一定要勃然大怒,但實際上袁守侗竟然臉上沒有多少表情,只是緩緩點了點頭。

  「你臉皮夠厚,心夠黑,竟然出賣自己家族。膽子也夠大,還敢當著我的面的說。

  真以為你是錦衣衛的千戶,大伯我就不敢動你了?

  你信不信,大伯現在叫人殺了你後,還有一百種辦法讓陛下不會追責。」

  袁煦額頭有點冒汗,雖然他知道大伯袁守侗極大概率不會這麼對他,但從小而來的積威哪是這麼片刻就可以消除的。

  初春的三月從額頭滾下幾滴汗珠後,袁煦噗通一聲跪下了。

  「大伯您要打要殺,侄兒都沒有怨言,但您也要知道,大虞新立,不似昔日天下板蕩十室九空,朝廷沒有那麼多土地來均田。

  是以肯定不會繼續容忍咱們袁家這樣,占地幾十萬畝大地主存在的。」

  袁守侗嘴角扯出一絲奇怪的微笑,「你這見識,還是差了點。

  光中皇帝若是只奔著均田來的,他就不配完成驅逐虜的偉業。

  煦兒你為什麼不能想想,就以現在的均田模式下去,能解決問題嗎?

  就算把咱們這些大戶的土地都沒收了,一人也就兩三畝地,每年三百來斤糧食,全部用來吃都只能吊著命,連醬醋都不能滿足,湟論添置衣物,有個三病兩痛。

  而且,目前一畝地能出一百多斤糧食,還是因為有大量大戶在鄉間修水利,出租耕牛和鐵製農具得來的。

  要是這些大戶都沒了,你猜那些分了地的農夫,還能不能保持現在的畝產。

  沒了鄉間大戶儲存糧食,萬一有個水旱災,你猜鄉間會變成什麼模樣。

  我告訴你,這麼均田下去,不出十年,反而要天下崩潰。」

  袁煦聽完,頗有些不服,他梗著脖子說道:「可是大伯,咱們這些鄉間大戶不事生產,產出全是下面人種的,如今他們都能生存。

  但你卻說沒了咱們這些白吃糧食的,老百姓反而活不下去,天下間還有這樣的道理嗎?」

  「有!」袁守侗斬釘截鐵的說道,臉上露出了袁煦從未見過的陰狠神色,「因為我們這些鄉間大戶,會讓那些多餘的人活活窮死。

  多出來的人,一般就活個一二十歲,沒等吃到幾個口糧就去見了閻王,

  他們省下的口糧,自然會留到那些可以活下去人的口中。

  所以哪怕全天下的糧食不夠全天下人吃,但仍然沒發生大亂子。

  因為有一部分人經過我們這些大戶豪強的手,經過我們這些人用盤剝的手段,就把他們淘汰了。」

  袁守侗說到淘汰兩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都不自覺的在微微顫抖。

  「所以老夫才說,鄉間沒了大戶,沒有了殘忍但必須的淘汰過程,最後的結果一定是所有人一起窮死,一起餓死!」

  袁煦突然明白了,他猛地從地上站起來大聲驚呼道:「難怪皇上非要均田,原來他是想讓所有人一起受窮。

  等窮到下面人受不了,活不下去了,不用朝廷組織,他們就會主動出來哭著喊著去南洋,去東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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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孺子可教也!」袁守侗哈哈大笑,「你現在明白了吧,陛下想的根本不是在內地均田,而是要均關外,均南洋的田。」

  恍然大悟的袁煦臉上,情不自禁浮現出了輕鬆的神色,「那麼按這麼說,咱們袁家不把田產交出去,也沒多大的問題了。」

  「不,還要交!」袁守侗搖了搖頭,「袁煦你記住,為臣可以深得帝心,但絕對不能深知帝心,就算知道了,也絕不要表現出來。

  咱們家繼續交田產,但不是光交,也不是白交,

  交的同時,我會向陛下上書,請求在關外給我們袁家補償同樣的田畝數,袁家還會動員山東窮苦百姓出省,去協助朝廷開發關外。」

  袁煦服了,難怪自己伯父能在滿清當閣臣,又能在關鍵時刻精準上了新朝大虞的船。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問你那三個問題了吧?」袁守侗問道。

  袁煦思考了片刻,隨後點了點頭,「侄兒明白,書信是錦衣衛送來,這就表示伯父的猜測是準確的,陛下就是要把人逼出去開拓,所以敲打我們袁家與他保持一致。

  朝廷大軍沒有北上,說明陛下想要讓那些看不清楚的跳出來鬧事,然後沒收了他們家產的同時,又在山東鑑別出一些我們袁家這樣有眼力勁,願意配合新朝的地方豪族。」

  不過,說到第三條的時候,袁煦一時有些沒想明白,袁守侗則呵呵一笑說道:

  「給老夫的信和緹騎調查衍聖公府一起出發,表明陛下也還是承認我袁家功勞,願意接納的,也有提醒我們袁家,做好衍聖公府崩塌後的善後工作。」

  袁煦點了點頭,嘴裡輕輕嘶了一聲,「衍聖公自宋時就由孔家世襲,乃是奉祀聖人的聖裔,陛下如此做,就不怕天下讀書人反對嗎?」

  袁守侗嫌棄的呸了一聲,「什麼狗屁聖裔,聖人偉大的是他的金玉良言,是他總結傳承的我華夏禮儀道德,是為萬世開太平的大道,可不是那一堆魚肉百姓的子孫。

  也就兩宋的偏安之朝要靠這些所謂聖裔強化自身道統,也就元清這樣的胡虜,需要把孔家捧起來收買人心。

  哪怕朱洪武不廢孔家,也只是出於無奈,當年南北漢人已經分裂數百年,需要儒教和孔家用共同的禮儀道德以及利益,來把南北漢人重新捏合起來。

  但當今萬歲可沒有這個需求,所以正該廢孔家的衍聖公爵位!

  哼,好好的名教,被這些歪嘴和尚念成了天方教與基督教,好好的千古聖人搞成了廟裡的泥塑神仙,丟人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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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煦然,看著正在一頓狂爆輸出的大伯,仿佛不認識一般。

  罵完了,袁守侗看著袁煦,「去把錦衣衛的官職辭了,以後跟著我,大伯親自教你如何在新朝從地方土豪轉為勛臣貴戚。」

  袁煦更加然,若是在以前他求之不得,但現在他很想拒絕。

  袁煦覺得自己很適合干錦衣衛,當然主要是想脫離袁家,因為這麼龐大的家族,不單是權力,還有責任,看看他大伯過得這麼累,就知道了。

  「大伯,侄兒可是出賣過家裡情況給朝廷的,您真要我接手袁家嗎?」

  袁守侗呵呵一笑,「出賣袁家得了好處就想拍拍屁股走人是吧,別做夢了,你既然夠心黑,膽子夠大,那就要承擔更大的責任,」

  「過兩天你去一趟曲阜,告訴孔家,他們可是我齊魯大地的旗幟,千萬別丟分!」

  臥槽,夠狠!

  袁煦有些被嚇住了,為了袁家,大伯連衍聖公這樣的聖裔都敢下黑手。

  那麼,對他這麼個侄兒,也肯定是下得去手的。

  袁煦明白了,自己真要不接手,還是露出想要脫離袁家的姿態,他大伯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於此同時,曲阜如同皇宮一般的衍聖公府中,憤怒的聲浪,正一浪高過一浪。

  其實最開始,衍聖公府不是要怠慢莫子布,而是因為第七十一代孔昭煥病重的連走路都要人扶了。

  孔家屬於廟大妖風也大,這種要命的時候,孔昭煥病成這樣,自然是上下人心浮動。

  聽到皇帝要懲治孔家,膽小的想讓孔昭煥的長子孔憲培去開封拜見皇帝認錯,有的則在想著有沒有什麼可以立功贖罪的機會。

  更多的人則直接表面應激了,因為衍聖公孔家哪怕在滿清時期,旗人皇帝對他們都要對孔府客客氣氣的。

  乾隆帝幾次前來祭拜,甚至還給他們祖宗磕頭,你這莫光中,天下還沒一統,就敢不尊孔了?

  一個孔家耆老在孔昭煥的病床前嚎叫著,「千年以來,不管哪家哪姓做皇帝,都要拜尊孔祭孔。

  這光中皇帝尚未一統卻要整治我們,還要我們交出土地,簡直豈有此理今日若是妥協了,以後他得寸進尺,那我們的日子還過不過了!『

  「對,哪家皇帝要治天下能少得了我們孔家出力,咱們是聖裔,沒有我們,誰來祭祀先師!」

  然後,這些或是真糊塗,但大部分是真陰險的族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當代衍聖公的長子孔憲培。

  在這些心懷不軌的傢伙看來,衍聖公的爵位是不可能被取消的,只分是誰來繼承。

  如果孔憲培禁不住吹捧出頭去挑戰皇帝權威,那未來一旦被廢,其他房豈不就有繼承爵位的可能了。

  再說,皇帝要罰沒孔家土地的事,確實也威脅到了他們的利益。

  孔家從漢高祖十二年(前195)就在曲阜盤踞,如今已經兩千年了,上下早就形成了複雜的利益鏈,整個孔府幾乎爛成了山東大地上的一個膿瘡。

  其鋪張浪費和各房各支貪狠如羊,已經讓一百二十萬畝土地的產出,都有些捉襟見肘了起來。

  別說罰沒幾十萬畝,就是少一萬畝,也會引起連鎖反應,是以哪怕是反對皇帝,他們也不會妥協。

  而且這還有先例,二十年前,這一代的衍聖公孔昭煥就在族人的慫下,在孔家已經霸占曲阜三分二民戶的情況下,還要把手伸向那三分之一。

  他們連乾隆這種滿清帝王的羊毛都敢,你個尚未一統的光中帝算什麼。

  只是,這些人似乎是忘了,尊孔尊的是孔子,可不是他們這些所謂姓孔的聖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