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許州(許昌),在慘澹月光的照射下,顯現出了一種詭異的平靜。
明明內里已經波濤洶湧,但表面卻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城外的興唐軍倒是不多,只有鎮軍一個協,兩千多人而已。
然而,就是這種戰鬥力要低於近衛軍和京營軍的鎮軍,只需要兩千多人,就把許州府城中數萬的反賊給嚇住了。
他們不敢出城反抗,也不敢逃走,因為有人說興唐軍已經繞到北面的長葛去了,就等著他們出城便一個個抓起來,省的攻城了。
暗淡的月光下,蔣祥有些激憤的看著他的長輩們,「我再也不會聽你們的了,你們竟然還想跑,往哪跑,去開封,然後去直隸,去山西?
我們是湖北人,去那麼北方幹什麼,人離鄉賤的道理你們不懂嗎?
我不走了,我要在這裡迎接王師,然後回天門去等著科舉,只要能考中,我們蔣家還是可以再次興旺起來的。」
蔣祥那個一直拿捏族長腔調的大伯,第一次沒有出來指看他,甚至還把屁股下面的凳子還往前移了移,讓他本人從陰影中,出現在了月光的照射下。
「我們蔣家可是組織丁壯參與過圍攻鍾祥的,如此大罪,你還想回天門,還想能參加科舉?」
「所以要立功。」蔣祥看了大伯一眼,「許州城中有數萬北逃的湖北豪紳,也算是朝廷的心腹之患。
我打開城門放興唐軍進城捉住他們,有此功勞,混個既往不咎,應該不難。」
大伯突然譏諷的一笑,「科舉,你是想自已科舉吧,我蔣氏從順治年間就遷到天門,四代人努力才有這家業,你一個人回去科舉,就想再興蔣家,
痴人說夢!」
蔣祥霍然站了起來,「我自己不行,還有我兒子,兒子不行還有我孫子,可蔣氏要是繼續跟著大伯你走,恐怕大家就都別要有兒子孫子了。」
說著,蔣祥看著周圍坐著的叔伯兄弟,「咱們要知道,這不是單純的逃難。
要是逃難,那總會有個地方給咱們落腳。
咱們這是在對抗朝廷,等到大虞一統天下,金甌無缺,何處是我們落腳之地,真要子孫都背著罪名,到處東躲西藏?」
這句話正中要害,天下大勢已經很明顯了,繼續頑抗毫無意義,只能說蔣家最開始就選錯了路,上了陳輝祖、陳嚴祖兄弟的賊船,
一時間,連蔣祥的大伯也沉默了,空氣安靜的可怕。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在黑暗中問道:「既然咱們都是窮途末路之人,
出賣這樣的同夥,能將功贖罪嗎?」
「能!」蔣祥大喜,斬釘截鐵的說道:「咱們人雖然窮途末路了,但財還不少。
臂如我們蔣家就在天門宗祠後的山洞中,窖藏了白銀二千兩,黃金一百兩。
我想如今朝廷年年征戰,歲入方面一定是入不敷出的,就算不缺錢,但誰又會嫌錢多呢。」
「嘶!』蔣祥的父親倒吸了一口冷氣,有些不認識的看著自己這個兒子。
「咱們都曾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好多還是咱們的通家之好,這樣就把他們賣了,是不是做的有些太過分了?
萬一皇上一怒之下,把他們都給殺頭了呢。」
「別人家哭總比咱們蔣家哭要好!」蔣祥聽到父親這個時候了還在說這些,頓時就非常不樂意起來了。
「再說了,朝廷現在就是缺人的時候,咱們都是漢人,萬歲爺哪捨得殺,不過就是流放南洋南暨省而已。」
,這好像比殺頭好不了多少吧,從湖北到爪哇島直線距離就快五千公里了。
「那就好,那就好,阿彌陀佛!」信佛的蔣父宣了一聲佛號,竟然沒反對了。
「萬歲爺的復興公司出產河仙石散、定腹散、驅瘴水三樣神藥,我前年腹瀉不止,三者只飲其一,頃刻便起效。下南洋有此三神藥在,不過八生二死之局,不算太壞。」
定腹散就是大蒜素,驅瘴水便是奎寧水,加上河仙石散(蒙脫石散)這三樣可不單單在南洋不可或缺,在大陸上也被視為神藥。
「你倒是好心。」蔣大伯對著蔣父幽幽感嘆了一句,聽著又像誇獎又像諷刺。
蔣父完全不以為意,看著自己的親哥哥說道:「兄長,一步錯後,就不要再步步錯了。
田產沒了,可以再買,如今新朝定鼎到處都要人,何必執著於那些家業,若是人沒了,那就一切都沒了。
還有跟咱們來的百五十鄉勇,那可都是咱們蔣家的遠親和鄉鄰,咱們家就是再有恩於他們,也沒有非拉上人家共赴黃泉的道理。」
「說得對,二哥說的對,天無絕人之路,還是回家去吧,咱們能寫能算,怎麼也比土裡刨食的民夫過得好。」
「死道友不死貧道,別猶豫了,萬一被別人搶先了,倒霉的就是咱們了。」
蔣大伯看著身長如玉,自信滿滿的蔣祥,又聽著到處的贊同聲,知道自己不但走錯了路,還引起了大多數人的不滿。
於是胃然長嘆一聲,「罷了,罷了,這天下該是你們的了,都依你吧。
凌晨,駐紮在距離許州城外六里多的陳光東目瞪口呆。
他其實只是來嚇唬一下人的,因為大軍主力已經正在王無病的帶領下,
從西邊去了汝州-洛陽一線了。
可是,等他到了許州城外,城內一波一波的往他這來人,都說是來投靠的。
蔣祥也驚呆了,聰明人還真不少,他周圍目露尷尬神色的三撥人彼此都互相認識,還都存了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想法。
「封閉軍營,再來的就不接受了,五更出發,舉火為號拿下許州城,到城內吃早飯!」
陳光東迅速做出了決定,再他媽等下去,全許州城的都要來投降了。
農曆二月十五,莫子布飛速趕到了徐州,隨後休整了一天,留下樑國治留守,接著繼續馬不停蹄往開封方向趕。
一路上,太多熟悉的地名,不斷在莫子布的腦海里閃過。
歸德、許昌、陳留、開封、中牟、鄭州、滎陽、洛陽、南陽、新鄭。
無論哪一個名字,都是傳承數百乃至上千年,都是史書中的常客,多少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故事發生在這些土地上。
這裡更是整個中華文化的搖籃,唯一能與之分庭抗禮的也就是關中,但關中要比河南小不少,其餘齊魯大地、燕趙之地、三晉大地都要稍遜一籌。
這種文化情況,在莫子布身後的基本盤閩粵兩省體現的非常明顯。
九成以上的閩粵大族,不論真假,只要拿出族譜,祖籍基本都是河南。
而這個哺育了中華文明的祖宗之地,就特別像是後世整個民族苦難的縮影。
此後二百多年,你能在這片土地上看到一個極致的小中華,人口眾多,
以農耕為主,極度內卷,卷到成為了中國這個卷王國家的卷王之王。
在風評上,河南就更像一個外網中的中國,各種不好的形象,落後、土鱉、貧窮、人多、素質低就是這個省份的代言詞。
誠然,有很多刻板印象,確實有其來源,素質不高乃至違法犯罪的河南人也確實不少,但與其他省相比,並沒有斷崖式的高很多。
這種固有印象,更多是在歧視與找樂子中被放大了。
莫子布一直記得他穿越前公司大領導的一句話,這個出身於河南窮苦家庭的小鎮做題家說:
「如果有一天,當人們提起河南,不再是貧窮、落後、沒素質,而是華麗、典雅、文化底蘊深厚。
那麼中國才真正強大了,從經濟到文化,都恢復了本該有的地位。」
只不過,莫子布一路走來發現,在這個中華老大帝國的紙老虎,還沒被戳破的時代,河南的民生,就已經極度困難了。
三千萬的戶籍人口,甚至可能更多,地丁糧和地丁銀相加,要上繳的規模僅僅比江蘇、浙江、山東少。
莫子布甚至都沒有了急速趕往開封坐鎮的興趣,乾脆一路走一路考察。
然後等他三月初三到達開封的時候,淮北騎兵團的千總董金鳳已經把洛陽也拿下來了,完全沒有遇到任何的抵抗。
反而因為興唐軍的不斷推進,越來越多的河南窮苦百姓知道了兩件事情。
第一,漢人的皇帝回來了,漢人的好日子要來了。
第二,皇帝給整個南方都給窮苦百姓分了地,到河南來了,肯定也是要給他們分地的。
呢,大部分是沒問題的,細節上可能傳的有點離譜,但莫子布立刻讓錦衣衛下去闢謠。
因為見識過後世很多謠言越傳越離譜的莫子布知道,如果再不下去闢謠,百分百會傳成皇帝要給每個河南人分十畝地。
這可不行,要是把所有人胃口吊起來了,然後根本沒那麼多地分,對民心士氣的打擊,可是很嚴重的。
開封府門口,謠言雖然還沒有擴大,但已經吸引了大量百姓的注意。
開封城周圍的貧苦百姓,扶老攜幼的主動前來歡迎,都指望著早點聽到皇帝給他們分下田地的消息。
百姓這麼支持,莫子布的眉頭,卻沒有舒展開來。
因為經過這一路的簡單調研和查看了大量錦衣衛北鎮撫司獲得的數據,
河南的情況,非常不容樂觀。
莫子布也大概知道河南無法組織起強大民團的原因了,河南不但百姓窮,豪強也窮。
因為到了滿清這種科舉制度已經高度成熟,又還有旗人拿走大部分官帽子的情況下,鄉間出現大地主豪強跟科舉是正相關的。
河南雖然進士出的不少,但大多名次很低,屬於完全靠人口堆上來的。
同時,清代旗人拿走了七成的官帽子,導致進士的前程比明代低了很多。
所以河南這些大量名次靠後的進士,基本都被發放到窮苦地區當一兩任縣令就回鄉了。
這種官場履歷,根本不能為進士積累大量的財富和官場網絡,要是良心稍微好點,在陝北、甘肅、雲南、貴州這些地方當縣令,搞不好還得虧錢。
而回到家鄉,河南人太多了,在導致鄉野非常卷的同時,還養了一大批非常團結的窮苦鄉民,河南的地又多是大平原,使得窮苦百姓很容易聚攏到一起。
這些沒辦法的窮苦百姓,平時以各種白蓮教為紐帶,非常流行過不下去了就吃大戶。
而真要形成了吃大戶的難民潮,那就是大戶家破人亡的時候到了。
電影1942中,去吃張國立家大戶的瞎藥,就是這種吃大戶鄉民的聯絡人或者首領。
所以在河南,地主還不能太過壓榨,避免把百姓直接逼到無法生存的地步。
他們也沒法像湖南、湖北那樣,把窮苦百姓送到四川,分散了百姓的力量,進而可以發展出大量的大地主。
好吧,莫子布嘆了口氣,這河南還是真讓人頭疼啊!
百姓窮,大戶也窮,把地一均,看著人均可能有兩畝上下,但就河南這水熱條件和畝產,還是種的小麥。
一畝地平均也就是一舊石多一點,也就是一百三四十斤上下。
一個人兩畝地,才他媽不到三百斤小麥,全家六口人十二畝地,一共三千六百斤小麥。
就算可再夾雜種一些豆子、蔬菜什麼的,但也很難活下去。
看來,得提前讓河南百姓先於山東百姓闖關東了。
好在現在有南洋,唐江平原和明香河平原,也就是湄南河平原和湄公河平原已經升發的不錯了,可以不斷用海船把糧食運到遼東,不用擔心歷史上闖關東那樣大面積餓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