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徐文仲挑著一擔糯米,輕快又矯健的往谷市橋走去。
家裡的小孫子鬧著要吃百果蜜糕,所以他想賣點糯米換些糖、核桃仁、
松子和蜜棗等。
想到胖乎乎小孫子聰慧的模樣,徐文仲挑著擔都忍不住露出了慈愛的笑容。
他的曾祖父徐枋和高祖父徐都是蘇州著名大儒,也是大忠臣,可是傳到他這一代的時候,因為貧苦早就目不識丁了。
連徐文仲這個名字,都是大虞打回來後,由同邑楊慶孫給他起的,希望他能把徐家的『文種』給延續下去。
不過現在日子好了,因為大虞回來後,極為推崇他祖先徐、徐枋父子這種不屈膝的漢家忠烈。
皇帝追諡在虎丘殉國的徐為貞簡,賜了徐家蘇州城邊良田一百畝,一下就把靠給人當絲工的徐家,從極度貧困邊緣拯救了出來。
解決了溫飽問題,甚至家境開始富裕之後,徐文仲最大的夢想就跟他的名字一樣了,他希望能恢復祖先的榮光,至少要讓徐家出一個讀書人。
徐文仲都三十七了自然沒希望,兒子也快二十了也晚了,只有三歲多的小孫子看起來機靈又聰慧,未來說不定可以繼承祖先的文脈。
不過走到了谷市橋,徐文仲卻沒有像以前那樣直接把糯米賣給米店或者自己叫賣,因為據說皇帝發行的新錢要下來了,到時候會從千五百錢能當一兩銀子變成千二百錢當一兩銀子。
所以導致很多人都把銅錢留在手裡不肯花出去,大家都在等,偌大的蘇州,在一夜之間直接回到了以物易物的時代。
所以,連谷市橋這種原本咱們做大米買賣的,也湧進來了其他小商販。
大家按照以前的價格計算後,拿著大稱小稱以物易物,只要不是實在沒辦法,那是一個銅板都不會掏出來的。
而就在谷市橋不遠的一間小酒館二樓,乾隆三十七年壬辰科(1772)二甲第七名進士李與好友程偉元並肩站立,看著這一切,久久無語。
這兩人可都不簡單,李桑的長洲李家是蘇州大戶,曾經跟蘇州織造府有很深的商業往來,是江南的大絲商,家資豐厚。
而程偉元更不簡單,他是二程一朱中程頤的三十一世孫,儒家聖賢傳承,程家也是蘇州大戶,當然也兼做絲綢生意,是蘇州生絲收購的大戶。
歷史上這位還與高鶚共同編修了曹雪芹的紅樓夢,發布了程甲本和程乙本紅樓夢,他能以一個秀才身份週遊南北交朋友,家資可見一斑。
「皇帝是真能忍啊!」李忍不住感嘆了一聲,連蘇州都以物易物,機工大多停業,怨聲載道了,他還能挺的住在廣東不回來。
「滄雲兄你還看不出來嗎,咱們這位萬羅爺可是真正的狼人,他不能制服的,就寧願打碎了再重建。
你看大虞如今半壁江山都沒有,陛下卻敢放棄逐鹿中原跑到南都承天廣州府去,還跟荷蘭紅毛人和英格蘭金毛人開打,對北伐都完全不管。
我看這就是為了先壓服咱們這些江南人,要搞定了我們再北伐,要是咱們不屈服,他就一直跟我們耗下去,直到我們挺不住為止。」
莫子布的銀元政策已經出路七個月了,給江浙皖贛四省大戶們下達的八個月緩衝期也快到了,但上繳銀兩兌換銀元的不足三成,銀兩不足一千五百萬兩。
至於很多人想像的因為銀元不足稱民間物價飛漲的事情,並沒有出現。
因為現在江南的問題不是錢多物少,而是經過滿清搜刮和大戶窖存之後,普遍存在錢荒。
此時的錢可比貨物值錢多了,莫子布要不是來這麼一手,那就不是物價飛漲,而是會出現貨幣不夠導致的通貨緊縮。
這種情況下你還漲價?
亨!
你漲你的,老子不買就是了,甚至莫子布還把銅錢兌換比提高的消息放了出去,大大刺激了民間以物易物的發生。
至於江南的幾十萬機工吃飯問題,那更好辦了,在別的王朝可能是天崩地裂的事情,但在莫子布這不過小事一樁。
這幾個月南洋的大米和鹹魚一船一船不要錢的往江南運,只要有機工吃不上飯,就可以去錦衣衛北鎮撫司衙門登記,皇帝賒給你們吃,等上工發工資分期慢慢還,絕對不會讓你們餓死。
甚至還可以選擇聽從安排下南洋,只要你有技術,朝廷借錢給你創業,
去了就能當小工坊主。
若是技術一般,或者你的技術南洋用不著,那也很好辦。
江南的機工基本都識字,去南洋當先生去,若是懂南京官話還可以去閩粵南洋當語言老師,缺口大得多,待遇也好,絕對比在家鄉當機工過得好。
是以,有些江南士紳還想拿老一套,鼓動機工罷工來威脅,但根本扛不住莫子布的三板斧。
我莫大皇帝別的沒有,就是南洋地多、糧食多,管你是要吃的還是要發展,南洋通通能滿足。
話說,當中華真的擁有南洋,甚至都只是占據一些地方以後,戰略迴旋餘地實在太大了。
只要是個正常人,有手有腳願意吃苦,各個都能發財。
就這麼區區兩億多人,卻擁有整個東亞、東南亞,那是打死都卷不起來,地主豪紳壓榨的狠了,你就可以用腳投票。
而且此時誰敢在皇帝錦衣衛的布控下漲價,一定是想要全家流放南暨島(爪哇島)了。
真要是被流放去的,跟自願去的可不一樣,自願去的是完全自己人,流放的只能算半個自己人。
而江南人早就過了當年春秋時期那種仗劍逞凶,一怒殺人的時代了。
這上千年的好日子,讓他們很不習慣那種生活,真要放棄自己在文化、
技術上的優勢跟廣西、粵西的鬼火少年一起拿刀劍過日子,一定會極為難受的。
同時,此時監控物價的難度,也跟後世完全不在一個檔次。
後世想要監控物價的難度差不多是地獄級別的,因為商品太多,商家太多,流通的渠道太多。
但在此時,商品經濟並沒那麼發達,城鎮中的商鋪就那麼多,好多縣城就一條街有商鋪,流通渠道完全固定,商家背後的大戶也是固定的。
這使得錦衣衛這樣的特殊機構在官府配合下,非常容易鎖定是哪些人在搞事。
要是在明末還會有從上到下的土紳階級一起給你打掩護,從內閣大學土到下面的縣丞、主簿都有自己人。
但在大虞可行不通,滿清已經先把這套士人完全把持一切的體系清掃了一遍,基礎已經失去。
大虞更可以完全不依靠江南人自成體系,但凡有人敢互相遮掩包庇,嘿嘿,錦衣衛和京營一起出動,下南洋去吧您嘞。
在這幾重的限制下,江南的土豪們基本被限制住了,得益於滿清對他們重拳出擊,還真沒幾個膽肥的敢主動出來挑事。
像是李、程偉元以及身後無錫鄒家的鄒炳泰這種組建了一個小小同盟,時常聚集在一起商議對策的已經要算膽子大的了。
但他們越是商議,越就覺得無能為力,鄒炳泰哀嘆一聲,「聽說皇帝稱此時為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還真是沒說錯!
自宋高宗南渡以來,我江南就是天下至富庶之地,兵事不敢說,但錢糧一事,只要咱們不同意,哪怕是朝廷也沒法。
可是當今聖上起自南洋,有驅逐韃虜的正義加身,有閩粵為根基,更兼南洋廣大。
我看聖上是真準備咱們跟他逆著干,他就乾脆以南都廣州為中心,建一個囊括南洋的錢糧充沛之地。」
莫子布在無意間,其實達成了一項宋以來封建帝王都無法完成的成就那就是他有廣大的戰略迴旋餘地,不必把錢糧之重,全部繫於江南,他完全可以再造一個江南。
譬如在大明手中,皇帝也想限制江南的土紳階層,可是他完全沒有可供選擇的選項。
北京遠離江南,除了華北平原的土地一無所有,所以依託在京城的勛貴階層,就算沒有土木堡的慘劇,也不過晚些年被江南文官打垮而已,因為經濟上沒法獨立,其他的都別談了。
至於在其他地方扶持一個江南,客觀條件根本不允許,哪怕就是後世共和國,最具有可能的珠三角也跟長三角沒法比。
但在莫子布這行啊!
珠三角的最大問題,就是腹地太淺,但莫子布可以把紅河平原、湄公河平原、湄南河平原的資源用大海船匯聚向珠三角。
這就太強大了,雖然不一定持久,但堅持幾十年,把江南士紳豪富鬥垮還是沒問題的。
同時,莫子布還有一堆閩粵鄉黨,這些人都要靠著皇帝開發南洋混飯吃的,因此跟莫子布綁定的很厲害。
而這些人的長處,恰恰也是玩商貿、搞開發、玩資本。南洋有糧,閩粵鄉黨能搞錢。
這樣一來,江南的士紳豪商就沒法像鬥垮明代淮西勛貴那樣,鬥垮莫子布身後的閩粵勛貴集團。
幾人正在樓上開小會間,不妨一個身材瘦高,鬚髮皆白老頭子走了上來李一看,頓時臉色就變了,因為這老頭不是別人,正是蘇州知府王者輔。
歷史上王者輔在今年十月就會去世,但這個時空活得好好的,原來這個時空,莫子布崛起的太快,打亂了清廷一些官員選任。
王者輔並未因罪被發配吉林,只是被罷官歸鄉,沒在東北受幾年折磨,
所以還活得好好的。
而大虞恢復江南後,王者輔因為有長期在廣東任職,特別是在嘉應州任職的經歷,且通曉粵語與客家話,因此被任命為了蘇州知府。
不過看到王者輔來,幾人也沒有多麼驚慌,畢竟這老知府雖然為人耿介,脾氣大,嘴巴毒,但人並不壞,不會做些打擊報復和陷害這些事。
王者輔看到他們幾個,也是深深嘆了口氣,「李滄雲、程子泉、鄒仲文你們仨真要把這些跟著你們的人都害死才成嗎?」
李十分不自在的扭動了一下,有點色厲內荏的反駁道:「王府台,我們沒想過要要害死誰。
但朝廷以七錢二分當一兩用,明擺著是在把我們這些小民當肥豕,這是與民爭利,搜刮民脂民膏!」
王者輔抬起手杖狠狠指了指李,「李滄雲,就憑你這幾句話,前年逆清在的時候你就可以掉腦袋了,還說不是要拉著大家去死!
你要是真這麼想,那我成全你,老夫這就寫信給袁簡齋,我看你頗有前朝顧憲成之風,讓他向皇上舉薦,讓你去主持東林書院。」
李桑臉色一下變了,無錫人鄒炳泰的臉色也變了。
這一年多,東林書院和東林黨的風評可以說是直線下降。
在皇帝發起的大批判中,東林黨已經成了自翊正義,實則黨爭,號稱天下為公卻暗中損公肥私,破壞朝廷財政,致使天下傾覆的罪魁禍首之一。
雖然實際上東林黨未必就是這麼不堪,但誰叫眾正盈朝的東林黨治國能力連魏忠賢這種胡搞的閹黨都不如,搞得亡了天下呢。
在如今的江南,皇帝掌控了袁枚、姚、趙翼這樣的文宗,以及考據派的錢大昕等人後,已經基本握住了輿論風向。
這也是這一年多來,東林黨風評變差的重要原因。
現在真要誰被打成東林黨餘孽後,那可就不是仕途完蛋這麼簡單,那是道德、人品等各方面都要完蛋,直接自絕於士林的。
看到李桑不敢說話,王者輔又嘆了口氣,「你看看你,老夫就這麼一句話,就把你給嚇慫了,就這三兩下的本事,何必要充好漢呢?」
李被激的眶毗欲裂,正要開口說話,王者輔又立刻打斷了他的節奏。
他眶當一聲,把一套餐具重重放到桌子上,然後把碗碟一個個擺開後說道:
「若是你李滄雲等人還能有半點心沒被錢貨蒙蔽,那你就看看如今的態勢,看看陛下給了咱們江南士紳多少好處。
廢除逆清嚴格的迴避籍貫,開設共和議會,允許江南人參與南洋拓殖,
特意為江南士人開了恩科等等,一件件一樁樁,這是真正在跟士紳共天下。」
王者輔每說一件,就擺一個碗碟,到最後碗碟擺滿了半張桌子。
「給了這麼多好處,要的是什麼,要的就是你們好好繳稅,在朝廷允許的範圍內讓江南更加興盛。
如今驅逐虜,恢復中華的大業尚未完成,滿清颳走大量白銀,朝廷遇到困難,雖然新銀元重量不足,但對你們來說,並未有多大影響。
如果這利國利民的要求,你們還要反對,那就叫做不識抬舉。」
說著,王者輔舉起那個最大的盤子晃了晃,「這就是最大的那個好處-
共和議會,進了這裡面,不會因言獲罪,不會因家產豐厚就被盯上家破人亡。
跟隨朝廷政策,聽陛下安排的,就有資格在這桌子上分這塊好處,不願意的,哼!」
王者輔冷哼一聲,把這大盤子眶當一聲扔到桌子上,隨後六十多歲的老頭子雙手一用力,一下就把桌子直接給掀翻了。
叮叮噹噹,桌子上的碗碟摔碎了一地,李、程偉元等人面色慘白。
「不願意的,我看你就沒資格進這個會,沒資格來成為新朝土紳!
老夫言盡於此,距離最後繳納白銀還有二十天,勸你們早點行動,再磨磨蹭蹭的捨不得幾枚銅板,下次來的就是錦衣衛刑名司的緹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