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陳常還是見到了莫子布,因為春節要到了。
對於漢人來說,自然沒有比這更重要的節日了,哪怕是在進軍途中,這日子也是要放賞,要置酒高會的。
而這種時候,最怕的就是兩點,一是敵人趁著你大開宴會的時候搞突襲。
而且阮文惠還挺喜歡這麼幹,歷史上孫士毅進兵安南,就是在東京河內過春節開趴體,結果被阮文惠突襲遭到大敗的。
第二點則是酒肉席面能不能辦得好,別說在此時了,就是在後世那個物資已經極度發達的時代,單位一頓好酒好肉都能讓員工士氣大振。
此時就更加重要,如果你個大王春節都不能給弟兄們搞到好酒好肉,一定會有人以為軍中出了什麼大事的。
如今莫子布雖然占領了義安鎮城榮市,但補給線也被拉長了,還要穿過整個敵意滿滿的義安鎮,現在已經出現了零星的襲擊行為,是以保證後勤線也是很重要的。
於是,莫子布就親自來到了戰俘營,這裡被擒獲的大多是義安本地人。
莫子布想看看能不能從這裡打開一個缺口,弄一點本地人組建一個情報網絡,削弱一下義安人的抵抗情緒,以及做一個基本的預警。
而從白衣傲王侯的美夢中驚醒的鄧陳常,很快就抓住了這個機會,很快就被帶到了莫子布跟前。
畢竟這個時代,有文化能說會道的人還是極少數,很容易脫穎而出。
莫子布看著眼前這個長相有些猥瑣的小矮子,心裡可一點都不會輕視,
人不怕長得醜,但就怕丑的沒有特色,有時候丑到一種極致的抽象,也可以是一種美。
就比如鄧陳常,五短身材,圓頭圓腦,長得跟新三國飾演龐統的那位杜旭東差不多,雖然丑,但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長相。
我莫大王可是經受過萬千賢君明主電影電視洗禮的,哪怕就是看過三國電視劇,也知道龐統、張松這樣的人物,不能單純以貌取人。
「先生說助我輕取北河,但若是本王不想輕取呢?」
當然,還是得試試這人的能力,莫子布淡淡一笑,直接把鄧陳常的話頭給打斷了。
鄧陳常看了莫子布一眼,臉上竟然浮現出了一種我智商在你之上的表情。
雖然只是那麼一瞬間,但還是被莫子布給捕捉到了,哪怕以他的涵養,
也差點沒有起身拂袖而去。
難怪,這自古以來,有些人能力很不錯,但最後結局卻不太好,這位爺還是階下囚呢,有些性格上的弱點就掩飾不住了。
但莫子布只是心裡這麼想,臉上並未表現出來,還在笑呵呵的對鄧陳常說道:「先生可覺得本王有何不妥,不妨直言。」
鄧陳常把手一拱,「那草民就大膽放言了,還請大王檳退左右。」
『無妨。」莫子布擺了擺手,「吾之左右皆肱骨,無不可對人言。」
鄧陳常點了點頭,臉上又露出你捨得死我就捨得埋小表情,他穿著麻布青衣,卻把手一授下巴上的山羊鬍須,先擺出一副高人的模樣。
『大王領有南國半壁,魔下虎狼早有滅國之威,白象王孟駁縱橫南洋,
也逃不過彼時初出茅廬的王上之手。大王之英明,興唐軍之虎威,可見一斑。」
說著,鄧陳常嘿嘿一笑,「這北河雖是天南精華所在,不是緬人、暹羅能比,但二百年來,主昏臣貪,上鄙下薄。若論潛力,當不輸北國廣府,但鄭氏能用者,不過十之一二。
因此在草民看來,大王至少在兩年前順州奇襲靖都王之後,就有乘勢拿下北河的能力。」
鄧陳常大手一揮,「但是大王卻沒有這麼幹,草民在北河,深為大王不值。
也曾猜測,大王或許眼界受限於北鄭南阮二百年紛爭,只想著代替阮氏地位,而沒有北上之心。
只等到近日,吾一觀大王教北河士紳軍民,二得大王新進大作兩篇,
方才恍然大悟。
大王不是不想進北河,而是不想要北河之人,或者更直接的說,大王之志,不在拿下北河,一統南國,而是想做洪武大帝,驅逐韃虜,重整山河,
是也不是?」
莫子布笑呵呵的看著這傢伙,看來對自己確實有研究,因為莫子布的心思,興唐的中高層還是有些了解的,但遠在北河的安南人,就不那麼了解了。
不過,假如這鄧陳常只有這點眼界的話,他剛才擺出的姿態就太高了,
現在的言行,是配不上那種逼格。
是以,為了讓這傢伙把話全說出來,莫子布面不改色的點了點頭,很大方的承認了。
「先生猜的不錯,我祖上乃大明忠臣,本王乃漢家貴胄,自然要復我漢家河山!」
「好氣魄!」鄧陳常撫掌大笑,他沒想到莫子布這麼直接就承認了,「果然是非常之主,此等氣,才是成大事的真主!」
「草民如果猜的沒錯的話,在大王心裡,一定覺得跟洪武太祖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因為身在南洋。
遙想昔日,洪武太祖起兵反元,位在中國之中,靠的是淮西鄉黨,那也都是漢人。
反觀大王,心腹明香人只有十餘萬人,下南洋的客家、漳泉、粵人也不過二三十萬,其餘皆非漢人。
而就算這三四十萬人,還不能各個都來參軍,也多集中在南方,要是進了北河,恐怕就瞬間就會被北河的京人包圍。
大王倒不是怕壓服不了這些京人,畢竟他們跟漢人沒什麼差別,也自認就是漢人。
比如草民出身的山南鄧氏,就是是京人華民之家,祖籍南陽郡,先祖乃是雲台二十八將之首鄧元侯的從弟。
後漢安帝建光年間,鄧太后病逝,皇帝清算外戚,鄧氏家族四散,我祖自中原南下交趾避禍,子孫繁衍至今,從來就是漢人。
可在大王看來,那就不一樣了。
您自己本就出身蠻荒,莫家離開故國已經一百多年了,曾祖母娘家裴氏也不是正宗漢民,而是京人華民家族。
河仙莫氏其實很難說是漢人,更準確的說,快跟草民家山南鄧氏一樣,
成京人華民了。
所以,要是翌日進軍北國,打的是驅逐韃虜的旗號,身後跟著的卻是大量越人和西番,本身出身又偏南,就極易被人看做外族。
甚至在很多人眼裡,會變得跟滿清差不多,區別不過是滿清自山海關入關,大王自鎮南關入關而已。」
「沒錯!」莫子布不裝了,他站起身來臉上露出了嚴肅的神色,這就是莫子布最擔心的。
他不擔心打不過滿清,而擔心自己被當成第二個滿清,這是他萬萬不能接受的。
「所以,大王不想輕取北河,而是想血洗北河!」鄧陳常突然大聲說道:
「殺得一百萬,一可鎮壓一切不服,二可騰出大片土地用來安置大王的粵西鄉黨。
這也是大王這麼多年來,吸引客家人,漳泉人,卻不動自家粵西鄉黨的原因。
您希望把他們安置在北河,讓他們生活幾年,把北河從南國變為內地。
日後再出鎮南關的時候,大王帶著十萬粵西、客家、漳泉的漢兒打回去,才沒人把您當成滿清。」
「先生既然知道,那為何還說要為我輕取北河?」前戲搞了這麼多,終於要說結論了,莫大王很有耐心,一直等到此刻了才發問。
「王上!」鄧陳常突然整理了一下衣襟,隨後對著莫子布長長一揖。
「北河雖是南國,但人民與北國並無二致,理法、倫理、道德都是一樣的。唯一不同者,就是自陳國末開始興起的本地厘語取代了漢越音。
所以要收北河,不在乎多少高門有保持自立之心,也不在於有多少百姓想當越人不做漢人。
天下攘攘皆為利來,只要有好處,就沒人會不跟隨,大王如今廣有南洋,拓地萬里而少人屯墾,未來還會北復中原,這得有多大的利益啊!
北河的京漢高門和本地百姓又不是傻子,跟著大王有這麼大的好處,他們為什麼還要反對呢?
大王嫌棄他們是越人,那就下令在北河重新編戶齊民,能說漢越音的就給田給地,學不會漢越音的,全家流放!」
莫子布摸了摸下巴,也....也不是不行,此時的越南人和中國人的差別還沒有後世那麼大。
甚至可以這麼說,此時的北越人,是全世界跟中國人,特別是漢人從文化到血緣最近的,比同樣號稱小中華的朝鮮人更相似,甚至會比國內大部分的西南少民更像漢人。
假如他們能從土語改成說漢越音,那就跟漢人不會有什麼兩樣了。
「漢越音已經停用數百年了,還能通行嗎?」莫子布遲疑的問道。
「能!」鄧陳常斬釘截鐵的說道:「草民雖然出身山南鄧氏這樣的大族,但家境早已衰敗,然目前還能說漢越音,就是因為一直有人教授。
北河高門傳承數百年,但並不能保證每個子孫都有人上人的日子。
是以這幾百年來,如草民這般者,學了漢越音,讀了四書五經,最後依然只能在鄉野間掙扎求存的,絕不在少數,他們只是平日言談用不上漢越音,但絕不是不會。」
「所以,你的建議是?」莫子布做了個繼續說下去的手勢。
鄧陳常臉上露出了陰狠的笑容,「草民南下之時,聽說靖都王鄭森讓所有北河的士紳都交了批駁大王文的效忠書。
這簡直就是在給大王遞刀子啊,所以草民建議大王可以速進北河,不用去分辨誰想當越人,誰想當漢人。
而可以拿著這些效忠書當做把柄,從中挑選一批殺雞猴,剩下的,就給他們兩條路可以選。
忠心任事的,就讓他們吃點好處,把下面控制的民戶都交出來,官位則可以多給,就如同大王處理順化的京漢高門一樣。
三心二意的,直接把全族核心拆散,發配到歸仁、嘉定、嘉西、安戴去,讓他們為大王去對付當地土著,屯墾開發。
而大王真正可以利用的,就是如草民這般,從高門落下來的寒門學子,
他們都會漢越音,對變成真正的漢人求之不得。
只要大王願意給他們授田土,任命他們為甲長、鄉老,把下面百姓會說漢越音當成考核,三年就會一變,五年將有大成。
十年之內,漢越音就跟粵語、漳泉片閩語一個樣子了。」
「有點意思,但是好處呢?」莫子布臉上有了點笑意,但這還不足以打動他。
鄧陳常聽完,伸出了三根手指頭,「第一,大王可以速取北河,不用把這魚米之鄉徹底打爛,不給鄭主和黃廷寶他們掙扎破壞的機會。
第二,這是最好的編戶齊民機會,趕走了最上層腐化的北河高門,利用中低層會漢越音的寒門治理各地,一旦做成,北河五百萬民中,大王至少可以掌握三百萬民。
有此三百萬民在,大王可輕鬆維持一支三到五萬的府兵,再加上目前已有的二三萬精兵,就是小十萬人了。
有此十萬大軍在,滿清以小族臨大國,動員能力還不如大王,又缺少大王這樣的道統法理,他們將拿大王無可奈何。
而後吞下兩廣,乃至北伐,都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第三,大王的家鄉,粵西高雷廉三州,從來就人口不豐,目前總數也不過就是百萬上下,就算大王要吸引他們到北河,哪怕滿清官府不干涉,能來十萬人就頂天了。
但這十萬人,仍然不足以改變大王出身的尷尬問題。
所以倒不如直接在北河推動漢越音,斬斷越人根基,再從粵西募集五萬鄉黨,把他們當成旗幟,當成北河漢人的高層。
如此上下尊卑已定,大家都說漢語,只不過口音不同。
而來了北河的粵西鄉黨,也是得了大好處的,自然要回去給大王宣傳,
如此再與滿清戰,就不用擔心被當成外人了。」
「有道理!」莫子布站起來來回走了兩步,「如此一來,至少可以為本王節約兩三年的時間,北河的高門也不用殺了那麼浪費,讓他們去嘉西、安戴屯墾,也算是妙事一件。」
「但是..::。」莫子布轉身看著鄧陳常,「要做這等事,不是簡單下一道命令就行的,需要人手握生殺大權去推動,這個人,你鄧陳常能做嗎?」
莫子布這話是真心的,鄧陳常的策略說起來簡單,但要把北河這麼多高門分辨清理出來,把他們家產分給說漢越音的寒門,還要穩住最下面的百姓搞編戶齊民,絕不是簡簡單單就能做到的。
「大王!」鄧陳常終於不扮演他白衣傲王侯的譜了,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臣苦讀三十年,自小就被認為是神童,學識遠超常人,如不是出身卑微,長相醜陋,別說治理北河,就是坐鎮大朝也可以。
臣早已寫好治理北河之文十篇,請大王御覽,另外臣在北河也已結黨寒門志士數十位,皆文武飽學之才,他們也願為大王這樣的明主效忠。
只要大王願意相信草民,這北河,草民一定幫大王處理好!」
這口氣,可真是一點也不謙虛啊,莫子布在心裡感嘆了一聲。
只不過莫大王不清楚,歷史上這人更狂,還寫過《韓王孫賦》自比韓信「呈上來吧。」莫子布準備試一試,這個人要是可用,能把這事辦了,
那就最好。
如果他辦不了這事,那麼再按老辦法辦也可以。
「孤就看看你的治北河十篇,今夜與你暢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