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太理看了一眼,眼前這個略顯寒酸的行宮。
與順化的王城比起來,會安行宮小了很多,但他知道,恐怕從此以後,
這個寒酸的行宮,就要成為興唐的中樞了。
莫子布抬起頭看向殿門口,陳太理雖然垂垂老矣,但精氣神還不錯。
左邊的陶維德,還是保持著那副樸實老農的模樣。
另一個順化高門的代表,協辦大學士阮久策,也沒有那麼志志不安了。
宰相者,調和陰陽,溝通上下,圓融彌合,正是陳太理現在要做的事情。
「兄長,無需多禮,快快請坐。」莫子布還是那副標準的,熱情的禮賢下士模樣。
安排陳太理坐下,莫子布又讓人端來了兩方錦凳,「久聞陶公賢名,令祖陶忠良公可是諸葛武侯一般的人物,莫某遙想忠良公昔日事跡,只恨晚生了百十年不能當面一睹,甚憾,甚憾!」
這番操作,陳太理已經見怪不怪了,卻把陶維德愣了半響,
這種古時明主的作風,陶維德從來沒在任何一位君主身上感受過,哪怕當年去東京覲見黎朝大王,也沒有感受到。
一時間,這位自翊鄉野賢士的陶維德,被弄得有些手足無措。
而安排三人坐下之後,莫子布眼珠子一轉,把鄭錦水方才的提案向三人說了一遍,最後問道:
「兄長是知道莫某為人的,世家之弊病,兄長更比本王清楚,現清查得知,香雲阮氏占良田十數萬畝,長房嫡脈窮奢極欲,偏房支脈食不果腹。
豈有如此的文化世家,連血脈宗親都不照拂,他祖宗阮有進泉下有知,
恐怕會氣得爬起來給他兩巴掌。」
陶維德、阮久策沒太見識過我莫大王的厲害,還在那若有所思,陶維德甚至還緩緩點頭表示贊同。
但陳太理臉頰一麻,這其實是在赤裸裸的威脅。
如果不跟莫大王合作,那他就要從這入手,把你名聲搞臭,抬出你下面的偏房支脈子弟出來鬧事。
想了想,陳太理緩緩說道:「昔日黎太祖起自藍山,數年便逐走北國天兵,建禮教南國,得萬民擁戴。
而莫登庸逼殺主上,罪過曹操,又賣國求榮,老臣實在想不到該如何為之辯駁。」
莫子布眯起了眼睛,陳太理這老狐狸,他選擇了拿莫子布最想搞的文化翻案來做文章,暗示莫子布還要再退一點,不然他們這些順化高門很難辦的。
莫子布稍稍想了一下,就明白陳太理的難辦,是在何處了。
無他,順化高門是一體的,莫子布今天拆了鬧事的十三家,看似名正言順,但無疑會引起其他高門底層子弟的羨慕。
一旦其他高門底層子弟看到搞事十三家的偏房支脈,不但沒有受牽連,
還得了大好處,不得羨慕死了。
恐怕這麼一來,他們巴不得自己的長房嫡脈也出事,那到時候,陳太理他們還能坐的安穩嗎?
此外,這次莫子布開恩鄉試,勢必不可能只給搞事十三家的子弟開放,
到時候其他家底層子弟去考了,這該往何處分。
十三家就那麼多產業,萬一不夠分了,地從何來?
不過莫子布早有應對之法,他站起來緩緩說道:「昔唐末大亂,靜海軍自立,迄今已有八百年。
八百年中,南漢劉龔自身不過嶺南數州,乃是偏安割據。
及至兩宋,西無河西隴右安西,東無幽并盧龍等地,後更缺靈武朔方。
後趙構南奔,僅有江山半壁,與女真叔侄相稱,更算不得一統。
等到蒙元發跡於草原,猝而得天下,滅南宋,是為神州陸沉之一。
當是時,無數江南才學之土,不肯屈從蒙人之軍民,匯聚交趾,使陳朝國富民強,文教大興。
忽必烈慾壑難填,遂有興道王出,兩敗蒙元,得以保存名教元氣,留禮儀之邦,我等始可稱南國。
然胡無百年之運,不過數十年,我太祖高皇帝起自微末,率百萬健兒,
驅逐虜,恢復中華。
收四百年未歸之河西隴右,幽并盧龍,使唐末崩散之金甌無缺,再造炎漢,誠為千古一帝!」
莫子布念的聲情並茂,眼角似有淚滴湧現,他長嘆一聲,溫和又威嚴的看向了陶維德。
「陶公,若你生在彼時,當於安南做些什麼?」
陶維德被莫子布的話弄得心潮澎湃,洪武太祖當真稱得上挽救中華,沒有他,已經事實上分裂四百年的南北漢人,恐怕就要成兩個民族了。
是以,雖然不想承認,陶維德還是感慨的說道:「草民若生在那個時代,自當從安南北上,追隨太祖皇帝尾驥。
哪怕是牽馬執蹬,兩軍陣前大吼一聲殺虜,也不枉此生了。」
「說得好!」莫子布撫掌大笑,他早就研究過陶維德這個人了,安全處有他的全部資料,知道他吃這一套,莫大王這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咱們南國離開中原,起因無非是唐末崩散以後,中原再無正統王朝的原因,就如家中沒有了尊長,父母在不分家,父母不在了自然要離開。
可一旦宗族興起,各房各支都匯聚到了一起的時候,把自家譜系重新寫到祠堂里,就成了必然之事。
所以按照天道倫理,到了大明興起全有天下,再造華夏時,安南也就該回歸了。
然,黎利此人,九真蠻夷出身,不讀詩書,不知禮儀,無半點家國天下之心。
逐走大明不說,還以蠻夷自居,自起事起,殘忍好殺,不施仁政,暴虐百姓,因他而死者,何止百萬。
他得百姓擁護?哪裡的百姓?
是陰曹地府那些冤死的亡靈嗎?
哼!這就是個逆天而行的魔障,恰巧碰到一個精打細算、目光短淺的皇帝,偶然成了事而已,如何是英雄之舉批駁不得?
若是他批駁不得,你我之輩還讀什麼聖賢書,還教化什麼占城高棉,我們自己就是蠻夷了,以蠻夷之身教化蠻夷,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所以,我伯祖立莫朝,欲使金甌無缺,為華夏補上最後一塊天漏,如何就是曹操了,如何又是賣國?」
說完,莫子布不給他們思考的時間,猛地瞪著陳太理疾言厲色的問道:「兄長,你是蠻夷嗎?」
「我....。」陳太理也傻眼了,他讀了一輩子聖賢書,從來就是自號漢人華民,且他深信,香雲陳氏絕對是從大陸上南下到安南定居的,確實不是蠻夷。
所以,哪怕知道回答不是,要掉入莫子布的陷阱,但陳太理也不得不搖了搖頭,「臣祖籍閩省漳州,不是蠻夷。」
但老傢伙說罷,不等莫子布開說,立刻又開始找補,「即便如此,南國已立數百年,從上到下都不願意回歸。
就如同分家的兄弟,除非父母復生,不會與強勢凌人的兄長合家一樣,
人心如此,又有什麼辦法!」
這算是陳太理能想出來的最後殺招了,也是目前的現實,任你說的天花亂墜,沒人願意跟你回頭,那也是白搭,
「兄長所言,不無道理。」莫子布敢搞出這套理論,自然有他解決的辦法。
他先是同意了陳太理的意見,隨後才問道:「但兄長以為,現在是個什麼世道?」
這話,問的陳太理有些懵圈,他感覺有點跟不上莫子布的思路,一時間還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而他左邊的陶維德,眼晴里卻冒出了震驚的光芒,他有些哆嗦著,把目光第一次直視了莫子布的眼晴,這個傢伙,已經想到了一些。
「如今這世道,乃是第二次天傾,東虜占據中原已百五十年,他們剃髮易服,行文字大獄,北面文華世家,儒林清流全被屠刀嚇破了膽,已經不敢言語,形同犬儒了。
同時,自明末以來,泰西諸夷漸漸東來,已陷天竺、錫蘭、諸島蘇丹國以及呂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們堅船利炮,非尋常可當,是比東虜還要厲害的強盜惡霸。
且東虜雖然剃髮易服,但總還是我中國面孔,西番金髮碧眼,渾身長毛,形同羅剎,信奉大秦教,不拜祖宗,乃是異種。
他們對我南國虎視耽耽,若有一日大舉而來,誰可抵擋,誰可為援救?
我堂堂華族,反要向東虜求救嗎,就算求了,東虜能救,就算救了,他要你剃髮易服該怎麼辦?」
「所以....。」陳太理臉色非常複雜,不知道是震驚,還是衝擊過於強烈,快七十歲的大佬已經岩機了。
「所以,兄長,你....看看我...有幾分洪武太祖的面相!」
莫子布淡淡一笑,看著陳太理,然後又看向了陶維德和阮久策,緩緩說道。
「所謂南國京漢高門不願意回歸,無非就是利益而已因為回歸了你們敵不過北面故國的科舉大族,政治上得到不到好處,也無與國同休的福氣,反倒要被「抽血」。
但若是下一個洪武太祖不是起自淮西,而是起自南洋,這不什麼都解決了嗎?」
「大王有幾成把握?」陳太理看來是腦子宕機了,坐在那一動不動,反倒是陶維德心臟夠大,還有心思問莫子布有沒有把握。
「這個嘛。」莫子布似笑非笑的看了陶維德一眼,「那就要陶公自己判斷咯。
我只想告訴三位,最後脫去蠻夷身份,真正成為漢人的機會,就只有這一次了。
而且,我不會給你們太多的名額,因為有些頭腦不清楚的,是不配得到拯救的。
漢人,不是想當,就能當的。」
長篇大論說完,莫子布都有些口乾舌燥了,其實他也可以繼續給這些傢伙分析利弊,但他們不值得莫子布花費這麼大的精力。
「不妨多說一句,兄長,時間已經不多了,我給你們三天時間考慮。
如今西婆羅洲戰事完畢,大軍已經在班師的路上了,三萬暹羅精兵,也正啟程北上。
這是屬於漢人的榮耀時刻,如果你們這些京漢高門不參加,那就別怪時代把你們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