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達的神色非常複雜,他看著遠處陷入了混亂的順州城,呼吸逐漸急促了起來。
『靖王請統領接應,靖王請統領接應。」
報信的三府軍在裴世達後軍軍營外大聲呼喚著,裴家的子弟都披掛完成,看著家主裴世達。
猶豫了十幾二十秒後,裴世達臉上兇狠的神色漸漸褪去,他大步走出營帳。
「快,集結隊伍,世均你帶上左奇精兵去接應大王。」
有那麼一瞬間,裴世達很想讓靖都王鄭森就死在這裡,但是最後關頭,
他還是放棄了。
因為,這次大敗之後,想來黃五福也肯定跑不掉,三府軍基本就完蛋了哪怕退回去了,鄭森要保住北鄭府僚,能依靠的,也只有他裴世達控制的義安鎮兵,以及沒有南下的山南、京北、海陽三處鎮兵了。
阮潘扶著鄭森,在幾十人的護衛下,正在狼狽逃竄。
莫子布雖然升起了聚兵的旗幟,敲響了集合的大鼓,但並不是完全要停止追擊。
而是要讓在黑暗混亂中建制越來越小的興唐軍恢復組織度,以免陰溝裡翻船。
而組織一恢復之後,陳光耀發現還是可以追擊,於是立刻揀選體力還比較充沛的七百多人進行追擊,一邊派人向莫子布報告。
裴世達後軍駐紮的地方名叫愛子村,這地方其實是最開始順州的所在地廣南阮氏第一代主阮潢南下的時候,最開始就在這裡建立基業的。
是以此時哪怕順州已經搬遷到南邊七八里地去了,但在廣南阮氏的戶籍圖冊上,愛子村仍然是順州所在之舊營的營治。
而愛子村最重要的建築,就是奉祀初代阮主阮潢的太宗廟。
陳光耀往上看了一眼,裴世達的後營兵已經占據了高處,還架好了大炮。
當初賢主阮潢選擇此處作為立足之地,就是因為愛子村易守難攻,有地利優勢。
陳光耀命人仰攻了一會,雖然打的義安兵慘叫不斷,但他們並未崩潰,
不一會愛子村中還傳來了戰象的嘶鳴聲。
考慮到自己沒有重武器克制戰象,正在向愛子村逃跑的鄭軍也並不多。
陳光耀更不知道鄭森和阮潘混在人群中,他感覺追擊的差不多了,於是留下兩百人警告裴世達,自領大軍返回清剿了。
而在順州城南,歡呼聲也此起彼伏,最後兩三個還在堅持的鄭軍大寨被火炮一陣猛轟,紛紛被攻陷了。
莫子布看著這一地的狼藉,他估計被自己人殺死的鄭軍比被興唐軍殺死的要多得多。
最大的原因就是這些鄭軍普遍有夜盲症,在夜晚根本看不清情況,驚恐中會對任何靠近他的人發動襲擊。
所以夜襲只要成功,根本都不用你殺傷多少,敵人就會自相殘殺。
「大將軍,鄭軍後營並未崩潰,他們在愛子村架起了大炮,營中還有戰象,是以末將沒有選擇強攻。」
陳光耀此時飛馬趕回來稟告,莫子布冷哼一聲,「看來裴世達已經做出選擇,這條線沒多大用處了。」
陳光耀自然知道莫子布肯定在鄭軍內部有內線,不然興唐軍不可能如此清楚的了解到鄭軍的一切,但沒想到這個內線就是裴世達。
「天下攘攘皆為利來,裴世達想要更多的好處可以理解。」莫子布對陳光耀說道:「但他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光耀,我給你兩千人,不要去仰攻愛子村,而是做出包抄後路的姿態,裴世達就會自己逃走的。」
西元1773年1月19日,滿清乾隆三十七年,臘月二十七。
莫子布親率六千精兵夜襲北鄭大軍,鄭主鄭森統帥的三萬戰兵以及八九萬民夫和苦役完全崩潰。
混亂中鄭軍自相殘殺、踐踏,死傷慘重,戰後清點光完整的戶體就有兩萬多具。
鄭主鄭森在清化正督領阮潘和陪從、義安統領裴世達的護衛下狼狐逃回北河。
不過在撤退途中,陳光耀對他們緊追不捨,裴世達組織了一次阻擊戰,
結果很快就被擊潰,不得已下只能拋棄所有輻重、民夫倉皇逃命。
陳光耀狂追數百里,殺的裴世達丟盔卸甲,一直追到靈溪長牆的長德壘和長育壘,並留下一百戰兵,數百回良人守護之後,方才返回而裴世達在陳光耀的追擊下,兩萬多人幾乎全部跑散,最後退回北河境內時,竟然只剩下了六七百心腹。
他心中想著借義安兵控制鄭森,掌握府僚的想法完全破產。
而莫子布這邊,他也迅速放棄了已經被鄭軍禍害的如同白地的順州,帶著大軍開始南返,去進攻順化的黃五福。
莫子布來的時候有六千人,返回的時候,差不多有一萬五千人,至於其他的足足有四萬人左右的俘虜,已經被莫子布完全丟下了。
因為這些俘虜全部帶著傷,在這個時代,莫子布根本找不到那麼多的醫生和藥品為四萬人刀傷患者治病。
其實,就算找得到,也不可能把珍貴的醫生和藥品用在這些人身上。
這些人的命運,基本都只有靠他們自己的意志力,或許會有三四成的人能挺過來。
其他的,都會在未來半個月左右,因為各種病痛死去。
莫子布也終於知道,歷史上一場大戰後,明明只陣亡幾千人,但最後卻大軍都幾乎覆滅的重要原因。
在這個沒有現代醫學,沒有抗生素,沒有工業化藥品生產能力的時代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戰場傷員基本都會被疾病帶走。
而莫子布能做的最多的,就是留下一點人和幾百石糧食,每日熬兩頓粥給這些人吊著命,保證他們不會餓死,其餘就要看他們的造化了。
順化城,主持攻城的陳聯已經把護城河全部填平了,城外的土堆也堆得比城牆還高。
而城內的鄭軍其實覺察到了有些不對勁,黃五福組織了兩次大規模出城作戰。
但是窗口期已經過去了,因為莫子布在決定帶六千人北上突襲鄭森的時候,就已經把剩下的軍隊派到順化城外了。
這兩次大規模出擊的失敗,更加讓黃五福堅定了城外興唐軍就是主力的判斷。
不過有人有不同意見,阮文惠也算是從屢戰屢敗中不停成長了,他從興唐軍磨磨蹭蹭的攻城戰中,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公爺,我敢肯定,南賊的精兵一定不在這裡,因為按照目前的情況,
南賊只有兩個選擇。
要麼在靖王大軍到達之前,快速攻陷順化,要麼用偏師圍住順化,大張旗鼓詐為主力,實際上卻精銳盡出北上偷襲靖王南下的大軍。」
阮文惠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悟了,南賊這次圍順化,不就是跟上次圍歸仁的招數差不多嘛。
都是裝模作樣的圍住,磨磨蹭蹭的進攻,表現的好像力有不逮,但實際上將實力精心隱藏了起來,趁你不注意立刻上大招。
黃五福聽完點了點頭,說實話,他並不認為阮文惠的猜測有什麼錯誤。
因為按照常理,這一仗就該這麼打,才是正常的。
而阮文惠僅僅帶著六七百人來投靠黃五福,還能被引為上賓,當成半個心腹,就是黃五福很看好這個小子的能力和潛力。
他想收服阮文惠,以便日後輔佐這個缺少戰略眼光的養長子黃廷寶。
只不過,黃五福還是無法理解,既然興唐軍的主力不在此處,那為什麼他出城三次作戰,還打不過對面?
面對這個靈魂拷問,阮文惠也沉默了,突然他想到了一個可能,背後隨之猛地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如果這是真的,南賊的成長速度和潛力,也太可怕了吧。
於是,這位覺得自己已經研究透了興唐軍的屢敗之將,有些不太確定的回答道:
「公爺,會不會,這南賊之軍比我們想的都要強大,他們就是偏師,也能在野戰中戰勝我等。」
『這不可能,南賊是從天南之地來的,那裡瘴疫遍地,四處都是占婆、
高棉甚至上人那樣茹毛飲血的蠻夷。
若是他們能分別擊敗我兩處大軍,那至少需要五萬戰兵,南賊哪來的這麼多錢糧財貨,這麼多鉛彈火藥?」
黃廷寶一臉的堅決,他絕不相信南賊已經有這等實力了。
因為此時的北河安南人看嘉定等南方,就跟隋唐時中國人看嶺南一樣。
他們根本沒意識到,以嘉定為首的整個安南南部已經在大體上開墾出來了。
而阮文惠卻因為黃廷寶的激烈態度想到了其他的,一瞬間,他的念頭通達了,以前很多沒想明白的事,突然就想明白了。
阮文惠猛地站起來,滿臉酒醉般的通紅,「公爺,郡公,我們都上當了,都上當了!」
黃五福、黃廷寶爺倆吃驚地看著阮文惠,不知道他說的上當是什麼意思?
「咱們都把南賊莫五當成了廣南阮氏的駙馬,當成了廣南國的一份子,
所以總是用廣南的實力來估算莫五。」
說著,阮文惠臉色陰沉了下去,表情非常痛苦,要是他早點可以看透這點,那自己家的西山軍根本就不會主動去歸仁送,戰局也不會敗壞到這種程度。
「而實際上,莫五根本不是承接廣南阮氏衣缽,他實際上是在南洋的北人,推選出來的領袖。
他的背後,不單單是廣南的嘉定,而是有整個暹羅以及整個南洋的北人在支持。」
說到這,阮文惠斬釘截鐵的下了定論,「莫五的軍中,一定有大量的北人和暹羅人。
莫子布與鄭昭不是翁婿這麼簡單,他們是血盟,莫五先用莫家的勢力給鄭昭打下整個遙羅。
而鄭昭得到暹羅國後,又來全力支持莫五奪取廣南!」
不得不說,阮文惠是真的聰明,雖然細節上差了些,但大體是讓他給說明白了。
黃五福聽完沉默了一小會,突然一下就蹦了起來,「快,快派人去通知靖王,一定要小心南賊的偷襲。」
黃廷寶嘴巴張得老大,半天才緩過神來,不過雖然他政治、眼界上有些弱,但軍事上的能力甚至還在黃五福之上。
是以聽到養父兼叔父這麼說,黃廷寶很淡定的搖了搖頭。
「阿爸,來不及了,南賊圍順化已經快一月了,而靖王大軍已經十天沒有消息傳來。
如果惠的判斷為真,那要麼大軍已經擊破南賊不日就會來到,要麼南賊已經得手,很快就要來合圍順化了。」
聽到黃廷寶這麼說,剛剛站起來黃五福又重重的坐了回去,半響才看著阮文惠說道:「如果你所說為真,可還有什麼辦法?」
看到黃五福基本相信了自己的判斷,阮文惠想到了一個人,於是他對黃五福拱了拱手回答道:
「公爺,如今南賊大軍還沒有合圍,順化城中還有戰馬數百匹,依在下來看,揀選千餘精銳出城吧,向北去探查南賊的動向。
若是南賊確實只是在圍順化,也無甚損失,再調頭回來就是,不過就是承擔一些會被南賊騎兵纏住的風險。
但若在下判斷是真的,這千餘精兵,未來就很可能是北河的倚仗了。」
阮文惠這話,說的是真夠直接的,這實際上就是在勸黃五福將順化城中的最精銳戰兵挑選出來。
若真是北河主力在這裡喪盡的話,這千餘精兵,就是最後的扶持政權的力量了。
黃五福又站了起來,在書房來回走動思考著,忽然他轉頭看著阮文惠。
「只走這千餘兵有什麼用處?南賊真有你說的這般勢力,別說千餘兵,
就是一萬這樣的精兵,也很難說保住北河。」
「公爺請聽惠分說。」阮文惠壓低聲音說道:
「此番廣南亂起,從歸仁到最北面的靈溪長牆,各處都受了刀兵之災,
生民十去三四,道路、橋樑乃是水利都毀於一旦。
莫五就算想北上,沒有一年半載的修整,也絕不可能成型。」
「更重要的是,如今北國龍椅上坐著的不是漢家帝王,而是旗人的大皇帝。
這旗人皇帝,素來警惕漢人如同防賊,三代帝王大興文字獄,用前明年號都要殺頭。
而莫家是連剃髮易服都沒做的明香人,至今還保留著漢家衣冠,這旗人皇帝能不忌憚他們?
如今咱們的黎氏大王是受過北國皇帝冊封的,有藩國的身份在。
如果我們將這南賊之事上報,北國皇帝必然不能不管,如此即便拿不下南賊,至少也能讓他不敢北犯。
2
黃五福思索半響,「若是北國管不了呢?」
這種事情嘛,也不是沒有過,後黎朝大王黎利鬧事,大明朝不就沒管了麻。
阮文惠搖了搖頭,「我大黎太祖皇帝本是京人,驅明復國乃是天理。
莫賊是寄居之明人,祖籍雷州,就在北河之旁,他若立國能不凱兩廣,清帝豈能不管?」
「就算管不了,咱們還可以逃去北國土地上,帶走金銀財貨到廣州做個富家翁,哪怕就是去北邊京城做個富家翁,不也比死於溝壑好得多!」
黃五福點了點頭,老臉上皺紋的周圍舒展開來了,「阿惠你果然是大才,進退皆有章法。
阿寶,你下去秘密挑選精兵千人,帶上所有戰馬,我會以接應靖王大軍為由讓你出城。
若真是情況如阿惠所料,你就立刻北返,不要猶豫,以後做事,也要多聽阿惠的意見。」
黃廷寶整個人都懵了,而且養父這是什麼意思,叫自己阿寶就算了,還叫這個剛剛投靠的小子為阿惠?
阮文惠則聽懂了,他大喜過望,噗通一聲就拜倒在地上,「公爺若是不棄,惠願拜為義父。」
「哈哈哈哈!」黃五福難得的笑了起來,他把阮文惠從地上拉了起來。
「我黃氏雖然不是北河之主,但在北河地位也非一般人家可比。
阿惠你如此聰慧又有眼光,只要得了我黃氏家族的助力,日後你兄阿寶之後,定然是由你做參從,掌握國政。
自今日起,你就叫做黃廷惠吧。聽聞你之妻范氏在歸仁被害,那老夫就做主了,將我侄女黃氏雁許配給你。」
阮文惠大喜,在地上恭恭敬敬給黃五福磕了三個頭,「惠謝過義父抬愛,日後定然輔助義兄,穩定北河。」
而黃廷寶直到此刻才明白,黃五福是要留在順化了,頓時大急。
「豈有陷父入險境而自脫身的兒子,此大不孝,孩兒絕不同意。
我乃武夫,應該讓孩兒堅守順化,阿爸親率精兵連夜北返才是。」
黃五福臉上泛起了慈愛的表情,雖然黃廷寶身上有諸多短板,但為人孝順,這是黃五福最看重他的品質。
「我兒休要說那傻話,吾乃大軍主帥,要是我走了,這順化城如何還守得住。
那樣不管是靖王大軍擊敗南賊,還是已經被南賊暗害,你我父子都是罪八此時此刻,就不要做那愚孝之舉了,聽我的,趕緊下去準備,謹防南賊要合圍了。」
黃五福說完,黃廷寶急得大哭,還是不干,阮文惠也趕緊上來勸說這個新鮮出爐的義兄。
黃五福又把幾個黃氏族人叫進來一一吩附,黃廷寶在終於接受。
而看到黃廷寶接受,阮文惠立刻就跑到城北他的大營中找到了李廣才。
李廣才被突然出現的阮文惠嚇了一大跳,更被他的眼神盯的有些發毛。
「李兄,莫子布莫玄德是你們北人推出來的大王,是嗎?」
李廣才嘴巴了兩下,心裡卻魂飛魄散,他還以為自己暴露了。
但他很快又冷靜了下來,很顯然,聽阮文惠的口氣,又並沒有往那方面想。
原因很簡單,連阮文惠自己都不知道他們西山兄弟的舉事可以鬧大,莫子布就更不可能知道,當然就更不可能那時候就讓李廣才來潛伏。
所以在阮文惠看來,李廣才就是一個眼光太差,選錯了路,錯失了從龍大功的可憐人。
他實在想不到,什麼人潛伏能潛伏到李廣才這樣。
意識到阮文惠並未起疑之後,李廣才立刻有些裝作難以啟齒的說道:
「這點,還請三將軍諒解,李某也不能把所有的路堵死,是不是?」
阮文惠輕輕點了點頭,果然這個北人還是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事情也應該就跟他猜測的那樣,這個莫子布,就是北人推出來的王。
「李兄,還請你派人出城找到莫家玄德公的人,告訴他,如果能讓我們帶著千把人北返,我就替他殺掉他最忌憚的人!」
李廣才大驚,故意亂說:「三將軍要殺了黃五福獻城嗎?」
阮文惠打了個哈哈,「我可不是北人,投靠莫玄德也不過是個小將官,
他還不一定收。
李兄你也一樣,你投靠了莫玄德,就要去做昔日下屬的下屬了。」
「還請李兄派人告訴莫玄德,只要他肯讓我們離開順化,我就在走之前,殺光順化王城中的阮家宗室,特別是王孫阮福腸,為他掃清法理上最大的障礙。」
草!李廣才自覺腦袋有些發暈,這特麼不就是他苦逼臥底的最高目標嘛,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