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安,這座幾百年的歷史名城,在有了莫子布之後,卻愈發的衰弱了起來。
原本的會安城中,還能抽出一千人左右的可戰之兵。
但為了支援莫子布,羅阿爺和魏日坤這對明清華人領袖一起做主,給了莫子布四百人和大小船十幾艘,
這樣一來,會安的力量基本等於被減半了。
隨後,莫子布在暹羅大獲成功,吃下了安戴地區和小丹那沙林,天使輪的羅阿爺和魏日坤得到了極大的回報,
莫子布手裡的北大年,基本上就是另一個小會安,且整個安戴地區,都完全對會安明香人開。
和與順化朝廷漸多的會安相比,北大年無疑更具有吸引力。
同時北大年處於錫礦貿易的關鍵節點上,吳讓在宋城的燕窩產業,也基本通過北大年出貨。
這使得北大年商貿逐漸繁盛的同時,又成了會安人心中最理想替代城市。
因此這三年內,擁有十幾萬人口的會安,淨流出了超過三萬人,全部是去了北大年。
明香人劉家和陳家的核心成員基本全走了,腦袋上有辮子的魏日坤等洋商會也走的差不多了,魏日坤甚至成了北大年的宣慰使。
所以,當張福巒的親信蔡生,星夜趕到會安的時候,突然發現。
這座海貿巨城,早就不是他心中那個人來人往,行人如織的會安了。
它已經完全退化,退化的有點像是一座普通的廣南國沿海城市。
變化之大,以至於蔡生都在會安北門外,愣了那麼幾秒鐘。
匆匆趕來迎接的,還是上一次放莫子布入城的老蔡。
蔡生跟老蔡,也是認識的。
安南姓蔡的不多,老蔡是有證據可考的正宗漢人,於是蔡生在很久以前,就讓親族來跟老蔡續過宗,同過字輩,利用老蔡家族清晰的遷徙脈絡,
給蔡生家族背書。
當然,老蔡也不會白付出,他這油水滿滿的會安城門官,就是蔡生給他辦下來的。
「阿兄,這會安怎的如此蕭索了?」蔡生沒有進門,就在城門外長嘆一聲問道。
老蔡左看右看,見周圍人都沒注意到之後,方才小心翼翼的說道:
「還不是都去莫駙馬那邊了,我聽羅忠達說,這次大清能剿滅白象王,
全是靠莫駙馬協助。
有了這個功勞,暹羅王鄭國英的請封也因此就要成功了。
為了酬謝,暹羅王把整個南邊的領土,都給了莫駙馬,足足有丁口八十萬,會安人都去那邊發財了。」
蔡生聽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知道一點莫子布的事,但完全沒想到莫子布現在能發展的如此之強大。
八十萬的丁口,連會安的明香人都要南下去投靠了。
「右輔博學多才,治國理政世所罕見,可惜就是管不好家眷,有些事做的,還是太過火了。」
蔡生對張福巒的兩個兒子,那是相當不滿的,張福巒還可以說雖然貪婪,但還是一個合格的政客。
但他的兩個几子,說聲頂風臭十里都不為過,張福巒一半以上的惡名,
都是他這兩兒子闖出來的。
特別是張福岳在女人上的不知節制,更讓蔡生有一種「跟這樣的蟲如何能搞好政治』的感覺。
不過,他馬上就警覺了過來,嚴厲的盯著老蔡:「這些話,是誰讓你說的,是莫子布嗎?」
老蔡也沒想到蔡生如此敏銳,這麼快就覺察到了他話里的意有所指,
要是在以前,老蔡肯定得嚇夠嗆,但是現在有了後路之後,老蔡淡定了很多,他拱了拱手。
「相爺過慮了,咱是本家,莫五爺給我的好處,怎麼也不可能比相爺多小人恰恰是在提醒相爺,會安的漢人,不管是明香人還是清商,他們都是有大海船的,有退路可走。
你要他們幫著打西山賊,他們大概是不會堅決作戰的,因為一旦會安守不住,他們就選擇會南下。」
蔡生微微一證,沒有再說話,抬腳便從城門往會安走去。
城中,羅阿爺先給關帝廟中的關二爺上了一爛香,靜靜跪坐一刻鐘後,
又來到了明香人合祠的社亭,給所有會安明香人的祖宗們,獻上了貢品。
做完了這些,羅阿爺走到祠堂偏房,這裡擺了滿滿一桌飯菜,他的三個兒子,羅忠達,羅忠安,羅忠平正站著等他。
看到羅阿爺進來,兒子們趕忙給他倒酒、夾菜。
面對著滿盤珍,已經七十多歲的羅阿爺胃口大開,肥嫩的白斬雞,香甜的半肥瘦叉燒,美酒一杯接著一杯。
三個兒子卻只是站著一口未吃,老二羅忠安和老三羅忠平眼中甚至還有淚花在閃爍。
唯有老大羅忠達神色特別複雜,似乎在為什麼事而猶豫著。
羅阿爺狠狠吃了幾口菜,但畢竟人老了,吃的太急有點吃不消,也膩的慌。
於是他緩緩放下筷子,身子微微側向祠堂正殿擺放神位的方向,此方向北,再北則是遙遠的故鄉。
「我應該是快要死了,因為我竟然經常夢見故鄉。
四十年前,我跟人悄悄回去過一回,因為沒有剃髮,只能趁著夜黑,在山上遠遠看了一眼。
四十年了,我頭髮都要掉光了,牙齒也所剩無幾。
昔日因目光如炬又精明機巧,所以得了個羅醒目,醒目仔的名號,但現在,已然老眼昏花,每至日暮都要眼前飛蚊。」
三個兒子不忍聽這種遺言一般的話語,紛紛開始轉移話題和勸解,但羅阿爺沒管他們了,還是繼續在說。
「可就是這麼遠遠的看了一眼,四十年啊,故鄉模樣就再也忘不掉,近十年,我甚至經常在夜半夢中,能見到咱們家的老祖宗。
我看到他們穿看紅色戰襖,在一面飛虎旗的指揮下,跟看張文烈公捨生忘死的拼殺。」
說到這,羅阿爺突然嚎陶大哭,「我就要死了,可是到了九泉之下,曾祖文定公問我為故國做了什麼,我該如何回答啊!」
哭罷,羅阿爺仰頭飲下一大碗酒,「我原以為,天下間就我羅醒目一個人還記得大明,沒想到年近古稀還能找到知己。」
「阿大,阿二,阿三,我意已決,這個事,我替莫家的老五辦了!」
「你們記住,咱們家的老祖,姓羅諱定文,乃是大明東莞守御千戶所的記名千戶,其妻彭氏與張文烈公妻彭氏乃是姐妹。
永曆初年(1647)三月十七,老祖母彭氏與阿姊彭氏一起被東虜所執,
不屈罵賊而死。
同年十月初十,定文公率羅氏四十三健兒護衛張文烈公於增城,同東虜血戰十日,槍斷炮裂,無可殺敵,俱戰死於東江邊。
你們不可忘記,還要講給莫五聽,讓他進了順化後,一定要給張文烈公修神廟,讓他絕不可接受東虜的冊封!」
看到父親豪陶大哭,三個兒子也淚如雨下。
時張家玉在東莞抗清,止有一縣之地,全靠他的東莞鄉親矢志不渝跟隨,張氏為東莞第一大族,最後幾乎死傷殆盡。
而羅阿爺的曾祖,在官帽子漫天撒的明末,卻只是個承平時期都不算什麼的記名千戶。
想來不過是拉著幾十個同族兄弟,手持破刀爛槍跟隨作戰,實在難稱得上有多英勇,也無多大勢力。
但對於整個民族,對於羅家,他就是大英雄!
羅忠達看著淚如雨下的父親,神色終於由遲疑轉向了堅定,他突然坐下,和老父親一起,大吃大喝了起來。
這一下,不但兩個弟弟驚呆了,父親羅阿爺也停下了啜泣,震驚的看著長子。
羅忠達也飲下一大碗酒,看著父親和兩個弟弟咧嘴一笑。
「父親,阮家人可不少,為了安全,他們絕不會都上一條船的。」
「這事要做,就要做的萬無一失,日後到了九泉之下,見了祖宗也能抬起頭來。」
「阿安,阿平,我福薄,只有三女,身後連個香火都沒,此乃平生最大的憾事。
你們要告訴莫五,讓他做主給我幼娘找個聽話的上門女婿,日後得了外孫,須得姓羅,就當是我孫子了。」
而就在明香人合祠祭拜的社亭不遠處,劉家的劉知三也在遠處拜別家人後,準備離開了。
他是第一批跟著莫子布走的明香人,很得莫子布的信任,具體到什麼程度呢?
莫子布從緬甸阿瓦搶回來了快二百多萬兩金銀珠寶,現在都在由劉知三管理。
為了防止大量白銀突然進入市場導致的通貨膨脹,劉知三正在莫子布的授意下,將錢窖存起來,並用它開始秘密籌備鑄市廠和興唐太學。
前者是要準備在南洋開始推行新貨幣以及兌換政策,收整個南洋的鑄幣稅,甚至不排除跟歐洲一樣,發行寶鈔(紙幣)。
當然,這還處在最開始的階段,遠沒到發行寶鈔的時候,但這麼重要的事情,是劉知三在主持,可見他在莫子布這的地位。
至於後者,也是很重要的,這個太學分了兩個門類,心理院與天工院。
心理院可不是教授心理學的,而是心學和理學的意思要定安南,文武兩手都要準備,甚至文的一手還要更重要的一些。
所以莫子布準備在安南掀起一場文化大辯論了,表面上是在辯論理學和心學,但實際上是在為把安南拉回中央朝廷內部做輿論鋪墊。
天工院則更是莫子布心裡的重中之重,只等形勢一穩定,我莫大王還能記住的那些物理、化學知識,將會在這裡,開始播種。
工業化不但需要資金和需求,還需要人才,莫子布雖然還沒有進入紅河平原,但準備可以先做,把人才儲備起來,三五年後,就能發揮作用了。
不過,如此受信任的劉知三,此時還是覺得心神震盪,因為他知道羅阿爺是要幹什麼。
這位張口大明,閉口大明的會安明香人首領,準備在最後時刻把阮家宗室用海船運到嘉定。
然後,阮家的近支,就會在海上遇上大麻煩,想來不是船隻破損進水,
就是在大風中不知飄向了何方。
反正至少阮家的近支,不會活著了,
不過這種事情,是很容易被牽扯上陰謀論的,但有一個辦法可以破解,
那就是羅阿爺這樣的明香人領袖,也跟著一起葬身大海。
這樣一來,不管是誰,都不能把這事扯到項羽沉楚懷王或者洪武太祖溺小明王之類的身上。
簡單來說,就是羅阿爺要用生命,為他的忘年知己,掃清最大的障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