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慈善寺一間不起眼的廂房中,新科狀元徐元文和同榜探花葉方靄各自捧著手暖圍爐而坐。二人皆是崑山人,說的家鄉的吳音,聽著頗是悅耳。
葉方靄是昨天傍晚和徐元文一同隨聖駕來西山的,這會皇帝正在玉林通繡大和尚那聽佛釋經,他二人便在此侯召。閒來無事,又是新科狀元公和探花郎,且還是同鄉,這說著自然而然說到了家鄉。
「朝廷在西南用兵頗費錢糧,廣東、兩湖又遭兵災,廷議要在江南多行催收,以解國庫支用不足。不知狀元公對此有何看法?」
葉方靄忽的說到前日才下發的聖旨,旨意上要江南各地對士紳大戶徵收較前明還要為重的錢糧賦稅,以支撐西南戰事和京師八旗給用,稱催科。葉方靄和徐元文都是崑山大戶人家子弟,催科旨意一到,可想他兩家定然要被勒催錢糧,事關自家利益,自然關切。
徐元文笑著搖了搖頭:「喚我姓名便可,稱什麼狀元公,難道你還要我一口一個探花郎叫你麼?」
聞言,葉方靄也笑了起來,稱呼隨之便改了,「那請問徐兄對朝廷催科江南有何看法?」
「要說看法,確是有些。」徐元文道。
「願聞其詳。」葉方靄作俯首恭聽狀。
徐元文示意對方不必如此,微一思慮道:「葉兄可知《五人墓碑記》?」
「《五人墓碑記》?西銘公所作那篇?」
葉方靄愣了下,不明白徐元文怎的忽說起這復社創始人張浦作做文章來。身為江南士人,葉方靄自然知道西銘公那篇鼎鼎有名的《五人墓碑記》,文中所述之事也是大致清楚過程。
天啟六年,京師派來錦衣衛在蘇州巡撫衙門宣讀逮捕東林黨人周順昌的詔書,在場的有巡撫毛一鷺、巡按御史徐吉和北京來的緹騎張應龍、文之炳等人。突然,衙門口聚集大量百姓,緊接著諸生文震亨、楊廷樞、王節、劉羽翰等人要求拜見江蘇巡撫毛一鷺及巡按御史徐吉,說是要替百姓請願請求釋放周順昌。
抓捕周順昌的行動是京師來的錦衣衛奉皇帝詔書進行的,是聖命,蘇州官員無人敢違抗聖旨釋放周順昌,因此,諸生的要求遭到拒絕。在爭論中,辦差的錦衣衛指責諸生聚集百姓前來是要阻撓辦案,諸生及百姓則大罵錦衣衛假傳聖旨亂抓人。於是雙方發生衝突,緊接著就大打出手,場面頓時失去控制,民變暴發。京師來的兩名錦衣衛被打死,多人受傷。
巡撫毛一鷺和巡按御史徐吉站在朝廷一方,在事件中也受到了衝擊,毛一鷺躲到廁所里才得以倖免。知府寇慎和縣令陳文瑞則站在諸生一方,沒有受到衝擊。事件發生後,皇帝震怒,蘇州遂有五名義士被官府捉拿問斬。後創辦復社的婁東二張之一西銘公張溥親自為五人作碑記,一時廣為傳誦。
當然,此事也可理解為天啟年間宦官魏忠賢專權,網羅遍天下,以殘暴手段鎮壓東林黨人。天啟六年,魏忠賢派人到蘇州逮捕曾任吏部主事、文選員外郎的周順昌,結果激起蘇州市民的義憤,爆發了反抗宦官統治的鬥爭。在此次鬥爭中,有五位義士被閹黨殺害,事後復社領袖、東林黨人張溥親自為五人做墓碑記。
事情很清楚,葉方靄卻不明白這件事和江南催科有什麼關係。
徐元文問他道:「那五人為何而死?」
葉方靄道:「百姓激於義憤反抗閹黨迫害忠良而矣。」
聞言,徐元文卻搖了搖頭,道:「當初,我也是這麼認為,可後來舅父卻對我說,此事另有文章。我不解,便問舅父到底有什麼文章,經他說後卻是如夢方醒,原來這事真的有不足為人道之處。」
葉方靄是越聽越糊塗,百姓激於閹黨迫害忠良而憤起抗爭,此事江南士紳人人傳誦,怎的徐元文的舅舅顧炎武說這事還有不足為人道之處?
「首先,魏忠賢為何要抓周順昌?」
「魏閹行事,要何理由,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而矣。」
「要這麼說也對,問題是魏忠賢抓周順昌,並不是抓蘇州百姓,更不是抓那五義士,這些人為什麼要和諸生一起反抗呢?而且,抓人的是天啟皇帝下的聖旨,來的又是緹騎錦衣衛,這和百姓有什麼關係?百姓難道真是激於義憤,自動聚集到衙門要和官府抗爭不成?」
「徐兄的意思是?」
「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我舅父的意思。我舅父對我說,百姓並非激於義憤,因為這件事和百姓的利益根本沒有關係,他們不可能為一個不相識的官員和官府對抗的。而能聚集這麼多人,激起如此大的民變,這背後乃是有人組織,有人指使,不然,百姓吃飽撐的冒著殺頭的危險和官府抗爭?」
聽後,葉方靄愣在那裡,細細琢磨徐元文所說,漸漸也是品出點不對來。是啊,若不是有人指使鼓動,百姓怎的就能聚集起那麼多人,又怎的知道官府里來了緹騎要抓周順昌呢。
「我先前聽了也覺不可思議,後將西銘公的文章反覆再讀,這才發現西銘公早在文中將事實道明了。葉兄可記得文中有吾社之行為士先者,為之聲義,斂貲財以送其行,哭聲震動天地這句?」
「是有這麼句話。」
「吾社是什麼?便是復社前身應社也!「行為士先者」,說的是應社骨幹楊廷樞和文震亨等人充當這次行動的骨幹,楊廷樞是應社元老,地位僅次於張溥和張采,文震亨和他的哥哥文震孟都是一時俊傑,也是復社的中堅,文氏兄弟的曾祖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徵明,文家在蘇州極有勢力。另外上書要求厚葬五人,以旌其所為的是東林黨人;請於當道,要求厚葬五人的是太僕寺卿吳因之,翰林修編文震孟和姚希孟。文震孟和姚希孟都是東林黨人和復社成員,也都是朝廷大員,兩人還擔任過崇禎皇帝的日講老師,姚希孟是文震孟的外甥,這些,你恐怕不知道吧。」
「小弟還真不清楚這些人的關係。」
葉方靄苦笑一聲,雖都是崑山人,家境也屬大戶,但對於前明朝堂那些大人物的關係,他還真及不上徐元文。心中暗嘆一聲,畢竟是大儒顧炎武的外滲,果真是家學淵博。
徐元文沒想到葉方靄在那自愧不如自己見聞廣,只在那道:「山墉街五人墓碑都是哪些人出錢修建的?那墓碑上都刻的清楚,吳因之、文震孟、姚希孟、錢謙益、瞿式耜等人絕大多數是東林黨人或親東林的人士,另外為五人撰文的是應社和復社的創始人張溥。所以這件事從頭到尾不過是東林黨人利用百姓對抗魏忠賢而矣。所以這件事其實葉兄應該能夠猜到來龍去脈,說白了,被抓的周順昌是東林黨骨幹,而策劃營救和指使百姓衝擊官府的都是東林黨人,他們的目的便是通過製造動亂,嚇阻朝廷抓捕東林黨人。正如張溥在文中所說:「卒以吾郡之發憤一擊,不敢復有株治;大閹亦逡巡畏義,非常之謀難於猝發。」
說到這裡,徐元文忽的冷笑一聲,「那五個主動受死的所謂義士中,周文元其實是周順昌的轎夫,另外四人或為牙伶,或為夥計,或為販夫,都是些身份卑微之人,這等人的命可不值錢,朝廷問罪,東林黨人自己怕死,便花錢買這五人頂罪,事後再好生宣傳,倒是個好打算。」
葉方靄嘆口氣,道:「也許,事情真如徐兄所說,可歸根結底,徐兄與我說的這件事和催科又有什麼關係?一個前朝事,一個今朝事,似乎風馬牛不相及吧?」
「東林黨人為何要拼命反對魏忠賢,魏忠賢又是吃飽撐的要胡亂抓人殺人?」
徐元文說著將手中暖壺放下,那壺已經不暖了。
這個問題讓葉方靄一時無法作答,他想說因為魏忠賢是閹人,閹人就是大奸大惡之徒,所以東林黨人反對他是有公義在。可這話卻又似乎站不住腳,聖人可不曾教導弟子對身有殘缺者歧視對待,自己若這麼說了,怕有違聖人大道。有些事,心裡能想,說出來卻是不太妥當的。
徐元文見他不語,便直接道:「原因很簡單,朝廷沒錢,江南有錢,魏忠賢想要從江南弄錢,東林黨人卻攔著不讓,於是他便要殺人。」
「為了錢就要殺人?」
「這不是小數目,也不是一家一戶之事,而是一國之事。朝廷沒錢還能稱之朝廷麼?那大頭兵要是沒餉領,沒飯吃,還肯替朝廷賣命?當兵的不賣命了,不忠朝廷了,這天下不是要換一家了?莫說朝廷了,就是小門小戶,家中赤貧,一個銅子都沒有,那當家的不都要想著法子賺來銅子養家麼?誰不讓他掙錢養家,你說,他會不會和那人拼命?」
「話是這麼說,可事情也不能歸罪黨人吧,魏忠賢要弄錢自可去弄,又何必對黨人痛下殺手。」
葉方靄說完,卻發現徐元文沒有接話,只是盯著自己看。他怔了怔,旋即有些臉紅,黨人黨人,這黨人之根還不是普天下的士紳大戶。而天下何處士紳大戶最多?江南也!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魏忠賢想從江南弄錢,自然動了江南士紳利益,如此一來,黨人自然要反他。黨人反他,魏忠賢便要殺人。不殺人,不震懾,他如何為朝廷弄錢。
或許黨人還不敢扯旗造朝廷的反,但私下卻有太多變通辦法可做,那蘇州聚集百姓衝擊官府,不就是變相的手段麼。
這道理實在太簡單,枉之前看不清,還真為那五義士叫好,現在想來,真是可笑,可笑啊。
葉方靄沉默不語,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家族供他讀書考科舉,圖的不就是有朝一日他能成為朝廷命官,反過頭來照顧家族,庇護家族麼。現在朝廷要對江南催科,他這探花郎又該如何取捨,是勸族人將錢糧拿出來交給朝廷還是讓他們繼續和從前一樣變著法子抗稅呢。
說一千道一萬,動別人家的東西,人人都是積極,可真要動自家袋中東西,誰又心甘情願?
「你不覺得現在和當年何等相像麼,同樣朝廷沒錢,同樣朝廷需要江南的錢糧。」
徐元文所言和葉方靄心中所想竟是到了一塊。
「你我都清楚,朝廷催科的旨意起有多少實效。江南縉紳和地方官府自前朝就久有勾連,利益相關如大樹盤根,我敢肯定,催科旨意下去後,地方士紳多半便是交通官府,賄買書辦,隱混拖欠錢糧,萬不會把自家腰包里的東西交出來的。」
「這爾今已是新朝,難道他們還想和從前一樣?」
葉方靄這話說的有些心口不一,因為他想的是便是如從前那般。
「在利益面前,沒有舊朝新朝說,只有我家的還是你家的一說。」
「徐兄打算怎麼辦?你家和我家可都是催科的對象。」
「這要看你我是站在他們一邊還是站在朝廷一邊了。」
「此話何解?」
「若你我二人站在朝廷這一邊,知道這內中隱情,肯定將這內情如實奏稟皇上,讓朝廷制定比明朝更為嚴厲的催科,遣派更加得力的人手去做這事。縱是江南激起所謂民變無數,也當大刀闊斧執行下去,絕不循私。但若你我二人站在自家一邊,向朝廷奏稟如何動自己袋裡的錢財,你不覺得好笑麼。」
「唉」葉方靄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其實我倒並不擔心我家裡,而是擔心那些人。若是朝廷催的急了,催的狠了,他們就會想著明朝的好。」徐元文有感而發,神情有些擔憂。
他們是誰?
葉方靄知道,除了那些江南士紳還能有誰。
「我擔心,催科旨意一到,江南人心便又向明了。若是從前倒還罷了,現在若江南生事,這天下只怕又要多難了。」
「人心還是向著大清的,他們不糊塗。」
「人心算個什麼東西,在利益面前有人心嗎?他們若懂人心,這明朝就不會亡了。」
咳咳,骨頭對天啟年間的歷史比較感興趣,所以順帶著寫了些,諸君不要以為骨頭是湊字數,實際這事和江南三大案有很大關係,而江南三大案又和江南士紳反清復明有很大關係,和國姓爺有關係,間接的,也和一心想摘東南果子的秀才有關係。這章算個伏筆。
寫小說不是整天描寫打打殺殺的,一個故事需要很多情節,很多場景,很多畫面切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