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輔臣是帶兵的人,自然知道竹竿削尖了可以殺人。想當年戚繼光在浙江抗倭時,軍中就曾裝備大量竹竿用來對付倭人的倭刀。歷代農民起事,也曾大量使用竹竿作為武器,一來竹竿易得,二來便宜,易於上手。不過因為不知道松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所以王輔臣也不敢妄自猜測。
據王輔臣所知,前陣在松江等地的清欠確是得罪了許多士紳地主,可那些敢鬧事、敢反抗的多半都被治了罪。清欠並不曾針對百姓,士紳又被摧毀了大半,百姓無人煽動如何敢私下謀逆,這松江發生什麼事叫大帥如此惱火呢。
王輔臣下意識的去看手中的急報,可說來慚愧,他馬鷂子其實也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軍中開展識字運動,大辦識字班,他馬鷂子卻愣是一次也沒參加過。因為其是鎮將,一鎮之首,鎮裡的安軍大使拿他沒辦法,總不能報到軍帥府,說鎮將不肯識字吧。和王輔臣一個德性的還有瞎子李,一馬一步二大將,端的是兩個大老粗,文盲一對。
周士相沒有注意到王輔臣臉上的尷尬之色,只在那憤憤道:「還有那些教民是怎麼一回事?誰給他們的膽量圍攻縣衙的?這是造反,是謀逆!那知縣湯某不曉事就罷了,蔣國柱身為一省巡撫,也不曉事嗎!他腦子想什麼呢,教民散了就沒事了?為什麼不抓不殺?不抓一批,殺一批,教民便不會知官府厲害,下次再弄出個大師傅來,是不是也要和這次一樣充耳不聞,只求他們散了便能結案?便能天下太平了?糊塗,愚蠢!次次如此,教民們只會膽子更大,只會越來越不懼法,不將官府放在眼裡!這朝廷法度一旦不能給人震攝,還能稱之為法度嗎!國家無法可依,地方無法可行,國家還能為國家嗎!」
錢塘江水波瀾不驚,王輔臣卻感覺到了齊王殿下胸中正在湧起波濤,這番話的背後,只怕滿是齊王殿下的殺機。
「教民之事,照我看和壽寧的盜戶倒是異曲同工,不過盜戶之事乃小患,歸根結底是當地官府不作為,怕惹事,若有作為,行得霹靂手段,便不會有盜戶之禍。刁民畏法,而不講理。曉之以理不如曉之以法,好言安撫他們不若砍上幾十顆人頭。世上本無刁民,法度壞了,不能威攝,這刁民就會應運而生。對付刁民,與他空口白牙講上若干大道理,有狗屁用,他們唯一怕的是死。但要他們知道會死,便自然會學著奉公守法。姚文龍在壽寧差事辦的就很好,大刀闊斧,該殺就殺,該抓就抓,該滅門就滅門,該滅族就滅族,幾樁事做下來,壽寧不是沒了盜戶之患,百姓不是不敢再爭做盜戶了嘛。」
周士相親自將姚文龍外放壽寧,對這個新會同鄉也十分看好。姚文龍在壽寧的作為也確是讓周士相感到滿意。事實上,對付刁民或者對付不服「王化」的敵人,太平軍有過很多處置經驗。最早在香山時,鐵毅和蔣和就曾在幾個鄉將當地大戶士紳滅族了幾姓,結果全香山境內不管窮人還是富人,都再也無人敢和太平軍做對。「建村設鄉」運動亦得已迅速推行下去,使得初到香山的太平軍在立足未穩之際就能充分動員香山全境的人力、物力,奠定了接下來的反清軍三路圍剿作戰勝利的基礎。
反觀現在發生在松江的教民事件,周士相就深感太平軍的老傳統在近年缺失了許多。這老傳統就是夠狠,夠毒,夠滅絕人性。現在不是打天下,不是同族改朝換代,是漢民族為了存亡而進行的抗爭,故講不得仁義。死了的敵人才會讓人安心,死了的韃子才能讓漢人安睡。不論在此過程中死了多少本不應該死的人,至少活下來的漢人能夠挺起胸膛活著,能夠驕傲的宣稱我是漢人!
江蘇方面對教民事件的處置結果讓周士相深感不滿,事情的前因後果軍情司派駐松江的人員早就密報上了上來,比蔣國柱轉來的松江稟貼還要詳細。從中,周士相了解到的恐怕比蔣國柱還多,比那當事人嘉定知縣湯某還要詳細。
「盜戶是小患,教民卻是大禍。官府他們不怕,卻怕教寺。官府的話,他們不聽,卻聽教寺,你們說,這教寺豈不就成了官府?教寺中人說話比官府還有用了!天無二日,國無二君,你們說說看,這群教民到底還是不是我大明子民了?」
周士相越說越氣,軍情司的奏報說的很清楚,那嘉定知縣湯某枷死教寺大師傅後,只半日,教寺的人就組織起了城內城外數百教民雲集縣城。寺中的人還大散傳貼,次日雲集嘉定的教民就有數千人之多,松江其它地方的教民也都紛紛趕往嘉定。這是什麼性質?這是造反!
「不許私宰耕牛,是本王下的嚴令,不是針對他教民,我漢家百姓也不得吃牛肉,教民安有置身法外的念頭!律法既定,除非更改,否則任何人都不能以身犯法,不論何人。照我看,這教寺留不得,教民也留不得,居於我朝之地,卻不認我朝之法,此乃異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周士相沉著臉負手遠視錢塘江面,他定性了此事,教民不是大明子民,而是異族。對付異族就要用對付異族的法子。
「大帥的意思是將當地教民盡數處置了?」徐應元猜到了周士相的心思,但卻遲疑提醒了一聲:「大帥,松江教民有數萬之眾,江南其餘各地也有不少教民,南都內亦有數萬,據卑職所知,這些教民俱信一教,相互之間常通氣,彼此緊密聯繫,若處置松江教民,職恐其他教民會人人自危,到時鋌而走險,只怕會發生大的動亂。」
「怕他們亂,就由著他們,就要安撫他們?」周士相哼了一聲:「那壽寧縣的官吏從前也是怕盜戶作亂,這才縱容他們,以致有了狐狸都要當盜戶的笑話。這內中原因,你還看不清?」
「卑職理會這其中道理,只是,」徐應元吱唔一聲:「大帥馬上就要北上遼東,若這時候在江南大興教案,恐怕會影響北上大計。」
周士相眉頭輕皺,徐應元說的沒錯,江南之地教民可不單松江那五萬多,其餘如蘇州、南都都有,總數恐怕有二三十萬,都是從前為蒙元助紂為虐的色目人後代。洪武年間,太祖皇帝下旨對這些色目人清洗過兩次,確信這些色目人對大明再無反意才饒了他們。不過在律法上卻要求臣民將色目人當下等人視之,大道之中都不許色目人走,近乎剝奪了色目人出仕權利。後來成祖靖難,因為軍中有大量色目人為之賣命,遂才在律法上放寬了對色目人的限制。
時至今日,當初的幾十萬色目人又繁衍數百萬之眾,多集中於西北、北直隸和江南。現在想來,當初替成祖賣命的那些色目人未必沒有投機心理,指著成祖靖難成功,可以替他們平反,恢復他們在中國的種種權利。十多年前,山西和陝西就有教民舉旗攻殺清軍,不過領頭的都是做了明朝官職的,雖出身於教民,但早就不信教。
那教中有話說,官至五品必反教,說的就是但凡做了朝廷官的教民,終生便不再信教,更不會為教寺張目,反而極力打壓教寺,內中原因便是教寺對教民十分苛刻,恨不得所有教民都成為教寺的奴隸。好不容易通過努力讀書成功科舉為官的教民精英,自不甘心再被教寺愚弄,當然要反過來打壓教寺。引發嘉定教亂的主薄丁喇東便是這在教反教的典型,只是其在教中並無地位,說話不管用,無法約束教寺,這才讓局面失控。
「我自新會擊殺由雲龍起,便深信一個道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只要是禍患,不管大小,都要將之拔除,無論付出何種代價,都要將它連根拔起,叫它灰飛煙滅。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道理,你們不是不明白。」
「全殺了?」
徐應元感到震驚,王輔臣的心也「撲通」猛跳。那可是幾十萬教民,不是幾十萬頭豬啊,大帥說要都殺了,那得調動多少兵馬來做這事。這事做起來也是麻煩的很,教民分散在各地,但要消息走漏,人家哪個又會傻傻呆在那裡任由太平軍宰殺。只怕,太平軍屠刀揮起那刻,才是真正的教民大亂之始。
「他們不是自詡居中國之地而非中國之民嗎?既然如此,我中國何必要留著他們。」周士相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半點內心情緒的波動,似乎在討論的不是殺人,而是一樁家長里短。
「大帥,參與鬧亂的教民畢竟是少數,大半分還是良善的,並且這件事背後還有滿韃子在煽動。」徐應元有些不忍,畢竟教民不是韃子,和漢人沒有什麼深仇大恨。軍情司的情報顯示,嘉定教亂背後有滿州奸細在搗鬼,所以將教民全部處置掉,未免有些矯枉過正了。
「那些沒有鬧亂的教民在參加鬧亂之前,也是良善的。這件事不管背後是不是韃子在搞鬼,出面鬧亂的都是他教民,既然如此,就沒有什麼好猶豫的。」
周士相既已拿定主意,便不會聽任何人勸,哪怕他的決定是錯的,他也會強力推進。他可以容忍失敗,可以背負罵名,但絕卻不容部下質疑自己。這是他起事以來成功的最大憑仗,同時也是他性格的最大弱點。
「發文給蔣國柱,讓他馬上籌備此事。具體的事,王輔臣你去辦。軍部會配合你,你只管放手而為。天塌下來,我給你頂著。」
吩咐完後,周士相想到一事,對徐應元道:「另外,張安報來的那個納蘭明珠,我對此人有點印象,好像這小子是阿濟格的女婿,論輩份當是現在韃子小皇帝的堂姑父。清廷也算是下得本錢,竟派了明珠來我江南撬牆角,要不是軍情司的網撒得夠密,查出明珠等人在背後煽動教民,又和一些對我太平軍不滿的士紳勾結,只怕江南還真能被他攪得天翻地覆。」
「是否讓軍情司活捉明珠?」
「不必了,他敢來江南,就說明其已置生死於度外,對這種人,捉來也沒有用處。」
周士相擺了擺手,納蘭明珠是個大人物,也是個滿州的傑出人材。不過,對於滿州的傑出人材,他只希望對方早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