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哞兒~~」夕陽斜下,英雄村曬穀場邊,陳馳將滿滿兩擔子草料鋪在老牛的食槽里,老牛哞哞叫喚兩聲,伸出舌頭,舔了舔陳馳油膩膩的手,然後低下頭,悠閒地嚼起了草料。
陳馳挑起輕飄飄的擔子,轉身走向田埂,百來米的小路,很快就走到了自家門前。黃泥老屋裡一片漆黑,陳大虎還是老樣子,不到天色黑透就不肯開燈。
而相比較之下,隔壁陳飛家簡直就跟過年似的,從一樓到三樓都燈火通明,陳馳還能聽到屋內傳出陳飛嘴硬的叫聲:「我今天本來能打贏的!跟我打的那個,大我兩歲!他法力值比我高多了,根本不公平!我明明技術比他好多了!」
「唉……」陳馳搖搖頭,內心鄙視,徑直走進了自家屋。
在門邊放下扁擔,又摸著黑,輕車熟路走到廚房。
廚房的灶台下,此時亮著幾分火光,蓋著鍋蓋的鐵鍋上面,正冒出幾縷從大鍋縫隙里跑出的熱氣。聞到鍋里饅頭的氣味,陳馳的肚子也像鍋子一樣,冒出一股氣,「嗝兒!」
「阿馳,回來啦?」
王翠花冷不丁從廚房外面走進來,語氣有點詭異。
陳馳轉過頭,嗯了一聲。
王翠花忽然神秘兮兮,拉起陳馳的手就往外走,高興地說道:「來來,奶奶給你看個東西。」
陳馳被拖著走進王翠花的房間。
這個房間明顯比家外面好不少,是陳學東專門給王翠花裝修過的,陳馳平時很少進來。王翠花走到房間的衣櫃前,背對著陳馳,在柜子里掏了掏,然後抓出一個扁扁的東西,突然轉回身,莫名興奮地大喊一聲:「阿馳!你看奶奶給你買了什麼!」
屋裡黑漆漆的,陳馳看不真切,問道:「什麼啊?」
「書包啊!」王翠花把那個扁扁的東西,塞到陳馳手裡。
陳馳摸了摸,小心地將壓得扁扁的書包展開來,一邊聽王翠花喜滋滋地繼續說:「奶奶今天專門去鄉里給你買的!我在家裡等了你一下午,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啊?」
「抓兔……不是,割豬草。」陳馳舔舔嘴唇。
「就知道貪玩,牛餵過了吧?」
「嗯。」陳馳點點頭。
王翠花又絮叨道:「你上山割草,就早點割完早點回來,不要在山裡到處亂跑。你不在家,奶奶一個人都忙不過來。你爸下午又尿在床上了,我給他換個尿布,還差點把自己的腰給扭了。奶奶現在年紀大了啊,干不動了啊。
你說要是奶奶也躺下了,家裡這麼多事以後誰來做?現在書包也給你買了,再過一個月你也要讀書了,讀了書就要聽話,要多給家裡做事,也別老是跟你爺爺吵架,知道嗎?」
「嗯。」陳馳拿人手短,拎著新書包,說不出不字來。
「行了,吃飯吧。吃完讓你爸早點睡下,我們也早點休息。這一天天的,也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王翠花拉著陳馳往外走,「你看看,快趕上和奶奶一樣高了,讀了書,就是大人了。昨天帶你出去的那兩個人,找你幹什麼去了啊?」
「看比賽。」
「比賽有什麼好看的?你別信他們跟你說的話啊,打打球就有工資拿,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情,全都是騙人的。再說你要是真走了,你爸怎麼辦?奶奶怎麼辦?還有你爺爺呢,走路都費力。等明年,奶奶教你做飯……」
「我會做。」
「那以後都你來做飯好不好?」
「……」
祖孫倆回到廚房,撤了灶台下的火。
陳馳把法杖放進書包,幫著王翠花把鍋里的六個饅頭拿出來,裝到大搪瓷碗裡。還有半鍋稀粥,是早上留到現在的,重新熱了一遍,也被王翠花端去了外面。
等晚飯端上了飯桌,陳大虎就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然後一拉開關繩,前屋的白熾便亮了起來。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燈泡,燈光橘黃昏暗,照得人眼睛頗不舒服。王翠花又去廚房拿了個碗過來,從桌上扒拉了點中午的剩菜,就先去了後屋,給陳向東餵飯。
前屋只剩下陳馳和陳大虎,爺孫倆互相看不順眼,一言不發,自顧自地吃飯。下午在山裡干下一整隻山雞外加一條起碼幾斤重的蛇,陳馳多少有點撐,不像平時那樣有胃口。陳大虎瞥他一眼,張嘴就罵:「跟人出去一天,回來就看不上家裡的飯了是吧?」
陳馳瞬間把王翠花剛剛的叮囑忘到腦後,直接用更髒的話罵回去:「跟你有逼的關係?」根本不和陳大虎解釋,把饅頭塞進嘴裡,然後再伸手多抓一個,另一隻手拎著書包,就蹭蹭跑上了樓。留下陳大虎黑著臉,嘴裡嘟嘟囔囔,不知在說些什麼。
上了樓,陳馳坐到自己的床上。
吃著饅頭,靜靜傾聽隔壁陳學東用鞭子抽陳飛的聲音。
兩家幾乎緊挨著,陳飛家的風吹草動,陳馳總能聽得一清二楚。
「啊!啊!別打了!媽!媽!救命啊!」
「別打了!再打要讓你打死了!陳學東!離婚!我們離婚!」
「離啊!早該離了!兒子都讓你教成廢物了!整天說自己這個行、那個行!踏馬的行個屁!期末考六七十分!說自己打球厲害,出門讓人打個21:2!踏馬的還有臉說自己厲害!老子在你身上花這麼多錢,還不如拿去餵狗!」
「哈哈哈哈!」陳馳聽得開懷大笑。
隔壁頓時罵聲一停。
安靜幾秒後,旋即傳來洪燕芬的咒罵:「有媽生沒爹養的,你笑什麼笑!」
陳馳翻翻白眼,今天沒心情和二嬸隔空對罵。
隔壁也終於消停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陳馳吃完兩個饅頭,又躡手躡腳下了樓。見陳大虎還在喝大酒,他就偷偷去了廚房,拿陳大虎泡茶用的白開水,給自己灌了一礦泉水瓶。早上燒的水,這會兒已經沒那麼燙。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白開水喝起來,似乎確實比自來水要好一些。
一大瓶水下肚,陳馳出門上了廁所,然後又站在門外,拿著自來水管沖了下滿身的汗,便又回了樓上。往常這個時候,就是睡覺的點了。畢竟樓上也沒燈,更談不上什麼娛樂項目。晚上只要王翠花不喊他下樓給陳向東把屎把尿,這日子就算好得堪稱謝天謝地。
但現在嘛……
陳馳打開書包,從裡面拿出了法杖和法球。
法球雖然是「透明色」的,但是用法杖顛球的時候,依然會發出微光。
「1,2,3,4……」摸著黑,陳馳嘗試著靠感覺去控制球的運動軌跡。老王讓他每天顛球1000次,他就非要顛上2000次,不然磨磨蹭蹭的,猴年馬月才能把法力值練上去,猴年馬月才能再見到老王?
不過這種玩法,剛上手時,總歸還是有點難度的。
陳馳相當於閉著眼睛全靠手感,一開始最多只能顛上七八下,然後習慣了好一會兒,才逐漸找到感覺。又過了大半個小時,就漸漸能一口氣顛上三四十個。
「爾康,爾康你不要離開我!」
「紫薇!紫薇你說什麼傻話?我怎麼捨得丟下你。就算丟了我自己,我也不可能把你弄丟啊!你忘了嗎?我們的誓言!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不知不覺練了許久,隔壁的陳飛家裡,看電視劇的時間又到了。陳馳屏氣凝神,全神貫注,一直練到小燕子被容嬤嬤按在地上扎針,才終於收工。
法力值幾乎榨乾,百分比刻度掉到只剩1%,但是法力值,居然又往上走了1格。
19點了。
老王說的法力值訓練,似乎也沒那麼難。
按這個速度,最多一個月後,他應該就能練到50點。陳馳不由得露出期待的笑容,卻不知道這個法力值增速,到底意味著——全世界壓根兒就沒幾個人,有這麼恐怖的成長效率。就像練短跑的人,再怎麼天神下凡,也做不到通過訓練,一百米每天穩定提速0.01秒。
而陳馳卻只是把這件事,當作某個約定來看待而已。
「啪」的一聲輕響,陳馳甩著法杖,用殘存的一點法力,打死一隻蚊子。然後收好法杖和法球,往硬邦邦的床板上一趟,很快就疲憊地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極好。
直到次日早上七點出頭,陳馳才被王翠花喊醒。然後記憶恍惚了一陣,把腦子裡那些,昨天在招待所的美好時光甩出去,趕緊跑下了樓。
清晨時分,處理完陳向東的個人衛生問題,陳馳整個人也就徹底清醒了。
沒一會兒,等吃過了早飯,原本想上山打獵的陳馳,又被王翠花叫住。祖孫倆去屋後的糞坑邊挑了兩桶漚好的農家肥,晃晃顛顛,往田裡去。
經過收割的麥田,這幾天需要重新翻土施肥;再把秸稈也燒一燒,用秸稈灰和發酵好的大糞混到一起,讓土地靜置上個把月,下個月播種下去,來年的小麥收成才能好。
祖孫倆從離家最遠的一塊田開始侍弄,陳馳一整個早上都彎著腰,和王翠花一起在田裡播撒米田共,一直弄到中午時分。等翻到家門前時,正好遇上陳飛帶著幾個班上的同學到家裡玩。
這個欠管教的破小孩一瞧見陳馳在澆大糞,馬上就故意發出嘔吐的聲音,一邊假裝乾噦,一邊還往田邊靠,譏諷大喊:「呀!這不是被市體校退回來的陳馳嗎?怎麼今天不訓練啊?難道……挑大糞就是王教練給你的秘密訓練?」
「怎麼了,怎麼了?」陳飛的幾個同學連忙不嫌事大地詢問。
陳飛便添油加醋、顛倒黑白,當著陳馳的面,說起前天陳馳怎麼被市體校的人接走,昨天又灰頭土臉地被送回來的事情。幾個陳飛的同學全都聽得信以為真,也跟著一起大呼小叫:「就這也能打球啊?誒!陳馳是吧?要不要等下跟我打一局,我讓你幾個球!」
陳馳抬起頭,看了眼站在田邊的三個傻逼。
他也不爭辯,他也不迎戰。
只是拿起糞勺,冷不丁嘩啦一下就使勁甩了過去。
「啊——!!!」
英雄村寧靜的小路上,頓時響起殺豬般的尖叫。
陳飛和他的兩個同學哭爹喊娘、抱頭鼠竄。
「呵!」陳馳站在田裡,冷冷一笑,「一群什麼東西?也配跟我過招?」
然後不一會兒,洪燕芬就好像要殺人一般,從家裡衝出來。
衝著田裡的陳馳,就是一通氣急敗壞的罵娘。
由於罵得過於難聽,陳馳直接想都不想,就一視同仁地也給她來了一勺。
「啊!!!陳馳你個狗生的棺材兒!你以後別想我家再給你掏一分錢!」
洪燕芬吼歇斯底里。
正在田的另一頭的王翠花聽到動靜,立馬就扔下手裡的活,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等跑到馬路邊,抬眼見到水泥地上的痕跡,頓時就知道陳馳幹了什麼,馬上氣呼呼地質問陳馳:「你幹什麼!」還不由分說捏住陳馳的胳膊,咬牙切齒地使勁一擰。
陳馳被王翠花的這招靈犀一指掐得真心疼,立馬生氣地扔下糞勺,在桶里濺起高高的黃色水花,把自己和王翠花都濺了一身。然後還是一言不發,從田裡爬出來,就往家裡跑去。
王翠花氣急敗壞,大聲在後面喊:「你跑!你今天中午別想有飯吃了!」
「不吃就不吃!」陳馳大聲回答,跑進屋裡。
沒半分鐘,就挑著扁擔,背著書包從家裡跑了出去。
一頭跑進了英雄村後的大山。
這一整個下午,陳馳就再也沒有回家。
直到落日時分,才挑著兩大框子的草回到曬場餵牛。然後一直到天色黑透了,才悄悄摸回家裡。不過王翠花倒是沒有趕盡殺絕,還是在鍋里給他剩了三個饅頭。
陳馳不默不作聲,拿了饅頭就上樓。
吃過饅頭後,又繼續摸著黑練球……
隨後的幾天,陳馳都不再跟家裡人說話。每天最多除非是遇上陳向東的屎尿,他會稍微搭把手,不然其他情況下,絕不和王翠花有哪怕一丁點的目光接觸。
而且在農忙時間過後,家裡也確實沒有什麼事,是必須由他來做的了。
陳馳便每天一到中午飯點之前就出去,在山裡野到落日,再滿嘴是油地回家。白天打獵,晚上打球,把山裡的小動物殺得雞飛狗跳,法力值也在日復一日的生靈塗炭中,得到長足的進步。一眨眼,八月底,陳馳的法力值,悄然來到了36點。
如果被王志軍知道,老王估計得激動地哭出聲來。
這踏馬都不能叫天賦了……
這就是純粹的天才!
「唉,都是命啊……」
1998年8月28日,午後2點49分,英雄村後山的某處溪流旁,陳馳又架起了篝火。火堆上架著幾排粗粗的竹籤子,簽子上穿著幾隻油量可愛的小動物。
陳馳拿起從家裡偷出來的鹽巴,細細地往小動物身上撒。
看著滋滋冒油的勞動成果,伸手就把竹籤拿了下來。
自力更生了一整個月,如今陳馳已經熟練掌握了燒烤的火候。對每種小動物烤多久能熟透,完全瞭然於心。至於剝皮、切割、挖心掏肺之類的手藝,就更加不在話下。
他呼呼吹著烤肉的熱氣,先嘗了口鹹淡,隨即滿意地點點頭,就撤掉了篝火。接著只三下五除二的工夫,幾隻小動物就進了陳馳的肚子。
吃飽了的陳馳愜意地往後一靠,倒在草叢裡,眯著眼看著湛藍的天空。然後拿起法杖,看著上面顯示的36點法力值,心裡有點期待,又有點失望。
距離50點的目標,還差14點。
很快就能再見到老王了。
可又不知道很快到底是多快。
雖然這幾天自己進步的速度很快,可陳馳也能感覺得到,法力值的增長,應該是越往後越難以提升的。像陳飛那個笨蛋,練了都快兩年了,到現在法力值也沒突破20點。
陳馳都不知道自己這個堂哥,是怎麼有臉這樣自信下去。看樣子老王和老張應該一開始也是被陳飛騙了,誤以為陳飛和自己一樣,完全沒有訓練過,所以才會大老遠跑來選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幸好陳飛騙了他們……
不然的話……
「唉……」陳馳又是一嘆。
下一秒,一滴水珠,忽然就滴在了陳馳額頭上。
陳馳拿開眼前的法杖。
剛剛前一刻還日朗氣清的天色,毫無預兆地,已經陰沉了下去。
陳馳從地上坐起來。
一陣山風吹過,帶著些微的熱氣,可又不是平時的那種感覺。
要下雨了!
可豬草還沒割啊……
陳馳微微皺眉,但稍一猶豫,立刻就做出了選擇。老牛餓一頓沒什麼,可萬一山里要是發洪水,自己這條小命可就不保了。尤其是這種大夏天,山洪可怕得很。
他立馬當機立斷,收拾了東西,趕緊就往山下跑。
才跑到一半,暴雨果然就不期而至。
不僅如此,風也明顯變大。
天色飛快地由陰轉暗,變得視線難辨。
但好在陳馳對這條山路極其熟悉。
他一路狂奔,等跑到山下時,大雨已然傾盆。
轉瞬之間,山下的田野里,水位就漫了上去。
陳馳頂著狂風暴雨,一路艱難回到家裡,正要進家門時,一股狂風陡然呼嘯而過,居然將不遠處一輛三輪車整車掀翻,直接栽進了田裡。
陳馳這輩子活得還太短,印象中著實沒見過這麼狂的狂風。當下不由自主,向大自然發出了最真摯的讚美,「我草!你媽隔壁!」
「快進來!快進來!」王翠花急急忙忙,把陳馳拉到屋裡,關上了房門,「哎喲,刮颱風了啊,幸好你今天回來得早,不然搞不好就死山里了!」
「死了也好,一了百了。」陳大虎躺在躺椅上,還在聽著他的廣播。
陳馳也沒說話,走到掛毛巾的牆前,拿起毛巾,擦了擦頭髮。然後回到二樓,脫掉了衣服褲子,把完全也擦了一遍。
屋外的狂風,把床邊的窗戶吹得哐哐作響。
大雨打在窗上,雨水沿著窗戶縫隙,從牆上掛下來。
陳馳爬上床,透過窗戶,望向窗外。
這仿佛要把地都掀起來的風,好像有實體一般嚇人。那時不時「呼~」「呼~」的嘯聲,更是令他滿心擔憂,害怕房子會不會被吹塌。
暴雨不歇,陳馳看了片刻,心想自己是再怎麼擔心也沒用了。
他又拿出法杖和法球,自顧自地顛起球來。
很快又過了半個多小時後,黃泥老屋的屋頂上,開始有一滴滴的水珠落下。
陳馳仰頭看了眼,忽然這時,隔壁冷不丁響起一聲慘叫:「啊!停電了!停電了!媽!停電了!」
陳飛叫得跟殺豬一樣。
王翠花這時也走上二樓,著急地對陳馳說:「阿馳!樓下進水了,快把你爸背上來!」
陳馳哦了一聲,馬上就下了樓。
幾分鐘後,祖孫倆合力,把雖然精瘦,但依舊死沉的陳向東,艱難地抬上了樓。
不過這還沒完。
安置好陳向東後,王翠花又指揮著陳馳,把樓下一些衣服被褥往樓上搬。甚至鍋碗瓢盆、柴火乾草都不放過。但問題是二樓也在漏水,外面下大雨,屋裡下小雨,陳馳費了老大力氣搬上來的東西,還是免不了要被打濕。王翠花只能一邊跳腳一邊咒罵。而與此同時,陳大虎則非常地,早早到就躲到了隔壁陳飛家裡去,房子塌了也跟他沒關係。
等到下午5點多,暴雨始終不停,連家門前的水泥路都被淹沒。
眼看著天色越來越黑,陳學東終於也坐不住,打著傘跑上黃泥屋二樓,喊王翠花趕緊去他家裡,然後又看看陳向東,眉頭緊皺道:「都一起過去吧!你看你這房子,都成水簾洞了!」
陳馳早就想跑了,一聽二叔開口,立馬二話不說,又背起陳向東往樓下去。
然後等下了樓才發現,屋裡的水,居然都快漫到膝蓋的位置。
外面的水位,已經沒過前屋的門檻。
湍急的水流,裹著雨水衝進屋子。
陳馳背著陳向東趟河似的,從屋裡往外走,能明顯感覺到水流的力度。
「快快快!」陳學東撐著傘,焦急地在陳馳耳邊催促。
生怕下一秒,這老屋子就會撐不住。
陳馳單獨背著,起碼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親爹,很艱難到邁出家門。此時的屋外,風雨交加,農田依然被吞沒成水澤。
可好在兩家離得夠近。
在陳學東聊勝於無的幫忙下,陳馳總算是把陳向東硬生生扛上了陳飛家一米多高的門前台階,當把陳向東放下來的瞬間,陳馳幾乎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陳學東趕忙把門一關,屋外那末日一般的駭人風聲,被好像戛然而止,被擋在了門外。
陳馳呆坐在地上,緩了半天氣,力氣才慢慢恢復。
他緩緩站起來,又想拖著陳向東,把他往一樓客廳裡面拉去。
洪燕芬這時卻趕忙走上前,看陳向東的眼神略帶嫌棄,沖陳馳喊道:「誒誒誒!身上這麼髒,抓緊先洗洗乾淨,等下搞不好衛生間也要堵了!晚上……阿馳你爸晚上睡一樓的沙發,你先打個地鋪,可以吧?」
陳馳點點頭,當然沒有提意見的資格。
可就在這時,王翠花冷不丁地,又連聲尖叫起來。
「哎呀!糟了糟了糟了!牛啊!牛還捆在牛棚里呢!」
她指著窗外,急得跳腳。
陳學東當場人都麻了,無語至極:「那怎麼辦啊?現在又出不去!外面水都這麼深了,你怎麼不早點說啊?」
「我都忙昏了!你們……你們也不提醒我!」
「我怎麼提醒你?」陳學東也很煩躁,大聲吼道,「我又不是管牛的!牛又不歸我管!你們自己的事情,也能賴到我身上來?」
「那平時誰管牛的啊?」陳飛從樓梯口探出頭來,問了句很欠抽的話。
眾人互相之間看了看。
王翠花滿臉糾結,自己不能背這口鍋,但也總不能怪到陳馳身上去。
然而這樣的反應,並沒有起到什麼效果。
洪燕芬不咸不淡,又來了句:「算了,算了,一頭牛也就幾千塊的事,沒了就沒了吧。養他們爺兒倆,都花了這麼多錢了,還差這幾千?就當餵狗了算了。」
「你說什麼?」陳馳忽然仰起頭,直勾勾看著洪燕芬,「二嬸,你再說一遍看看?」
這模樣,哪像一個八歲小孩。
分明就是個混社會的盲流!
陳學東這下就不滿意了,立馬道:「阿馳,怎麼跟你嬸嬸說話的。我跟你說,你不要在這裡跟我老三老四的,知道吧?家裡還沒你說話的份!」
陳馳扭頭看陳學東一眼,眼神冰冷得像刀一樣。
陳學東愣是被看得心頭一驚。
陳馳卻已經站起來,快步走到門前,然後一個猛子,就扎進了屋外的洪水之中。
「阿馳!阿馳啊!」王翠花急瘋了,在門前大聲哭喊。
陳學東和洪燕芬也雙雙愣住,驚得不知所措。
誰能料到,一個八歲的小孩,居然能有這麼大的氣性?!
只有陳飛,好像看到什麼電影大片似的,驚呼一聲我草,就往樓上跑去。他一溜煙衝到三樓,急忙拉開窗簾,看向樓下一看。他激動地想要看到陳馳狼狽的身影,然而看了很久,卻也只能看到狂風驟雨的黑夜下,一片的波濤翻滾。
……
咕嚕咕嚕……
水中的陳馳,根本分不清路在哪裡,只是憑著感覺朝曬場的方向游去。剛跳進水裡的時候,他隱隱聽到身後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但很快的,那聲音就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他咬著牙,在一片黑暗中,奮力地往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向游去。可年幼的身軀,哪兒抵得過大自然的無情。就在他覺得手臂越來越酸,被浪濤沖得胸口發悶的時候,想回頭的時候,一個大浪,不期然地又正面拍在了他的頭上。
陳馳只覺得眼前一黑,沉入了水面。但馬上,猝不及防地連續幾口嗆水,又讓他回過魂來。他在水下拼命掙扎,那短短的幾秒鐘,漫長就像一輩子馬上就要過完一樣。
「呼~!」猛然間,陳馳從水下探出頭來。
他劇烈咳嗽著,嘴裡吐著水。
然後環顧四周,這下子,就真的完全辨不清方向了。
可幸好就在這時,幾聲牛叫,又給了指引他前進的方向。
陳馳急忙又蹬著腿,朝老牛發出叫聲的方向拼命游去。
人往前走,風四面吹。
陳馳在波濤中反覆調整方向,愣是遊了半天,竟真的九死一生,總算游到了曬場旁邊。
「哞~哞~!」
村裡頭的三頭老牛,此刻全都在牛棚里驚恐掙扎。
見到有人來救,頓時激動萬分,爭相叫喊不止。
「喊你媽啊……」陳馳游得近乎脫力,他走上還沒完全被淹沒的曬場高台,不緊不慢,將捆綁老牛的繩子全部解開。
繩子一松,三頭老牛趕緊全都跑到高處。
但水位依然還在上升。
陳馳站在雨水中,淋了半分鐘後,一咬牙,留下別人家的兩頭牛,牽起自家的,又走進了水裡。片刻後,滾滾洪流中,陳馳和牛,就不知道都漂去了哪裡。
……
「哎呀!阿馳啊!我的孫子啊!嗷嗷嗷嗷嗷!」
陳學東家裡,王翠花哭天喊地,要死要活。
陳向東渾身濕透,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嘴裡也啊啊啊叫著,眼淚滾滾而下。
陳學東和洪燕芬此時都不敢說話。
只有陳大虎,深深一嘆,說道:「阿馳這個命,就這樣。命不好,也沒辦法。」
王翠花嚎道:「他怎麼命不好?怎麼命不好了!要是你讓他跟那兩個打球的人走了!他就是被人賣了,也比現在好!他命不好!也是你害的!向東也是你害的!你要是也讓向東去讀書,向東怎麼會在工地上掉下來!都是你個害人精,把我兒子和孫子都活活害死……」
「草泥馬!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嗎?」陳大虎忍不住,厲聲怒吼,「你就好了?要不是你偏心學東,我會讓大的去打工,讓小的去讀書啊?我還說都是向東娶個老婆有問題,把老公和兒子都剋死了!下一個就克你!早晚全家都克乾淨!」
「嗷嗷嗷嗷!我不管!反正阿馳死了,我也活不了了,嗷嗷嗷嗷!」
陳學東聽爸媽吵得心煩,沒好氣道:「行了,行了,現在還能怎麼辦啊?等天亮吧,萬一……萬一沒事呢?媽,你先把向東拉起來,躺地上半天了都,等下凍個感冒出來,又要叫人過來看,在家裡打針都不方便。」
洪燕芬也道:「對對對,媽,現在先把自己顧好才是,別這個出問題,那個又出問題。我和學東就兩個人、四隻手,可真的忙不過來。」
王翠花這才哼哧哼哧,獨自一人,拖著陳向東起來。
洪燕芬猶豫半天,才過去幫忙。
兩個人拉著陳向東,進了衛生間……
「嘖。」
自家老婆,幫親媽給自己癱瘓的哥洗澡搭把手,陳學東聽著衛生間裡的沖水聲,心裡彆扭,也沒話可說。他坐在應急燈前,隨手拿過一份過期好幾天的報紙,轉移注意力。
報紙頭版頭條上,寫著一條長長的標題。
「國家發改、玄學工業、科技、教育、商務、體育等六部門聯合發布《關於進一步完善我國法杖工業上下游產業體系、全面提升法杖產業自主研發製造能力、弘揚我國法球運動拼搏精神的指導規劃書》,計劃於2010年趕上全球先進法杖生產水平。」
陳學東懶得看這種國家大事,又看向下面的大幅配圖。
配圖上的主角,是鄧勝男和劉正國。
寫的內容是世界盃結束後,鄧勝男正式宣布退役,劉正國獲得運動員最高表彰。
陳學東一下子就想起來,上個月這個時候,自己還剛買法球彩票,贏了1000塊呢。那天似乎還在村口遇上陳馳,陳馳剛被市體校的兩個教練送回來。
要是自己那天支持陳馳去市體校,可能現在就……
嘩啦啦……
陳學東突然間把報紙揉成一團。
他不敢去繼續想。
更不想把有些責任,放到自己的身上去。
他覺得自己已經對陳馳和陳向東很不錯了。
陳向東從癱瘓到現在,差不多快6年了啊!
這6年來,陳馳就算不是他養活的,那他至少也盡了不少力了吧?
還有陳向東也是,自己是給他花了錢的。
就算不多,那也是花了!
「媽,你們兩個,好弄嗎?」
「你快來,抱不動他!」
陳學東起身走到衛生間門口,三個人一起,總算把排骨一樣的陳學東從裡面扛出來,然後擦乾淨,抬到了沙發上。就這麼一點路程,三個人全都累得氣喘吁吁。
也不知道剛才,陳馳那么小一個孩子,是怎麼把人扛過來的……
「那我……先上樓了啊。」
屋子裡安靜了片刻,洪燕芬先開口道。
陳學東嗯了一聲。
然後過了十幾分鐘,洪燕芬又拿著幾條毯子,從樓上走下來。
還給王翠花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勸她也去衛生間洗洗。
王翠花仿佛丟了魂魄,走進浴室。
沒一會兒,浴室里就傳出陣陣悽厲的哭聲。
這一夜,陳學東家裡,除了陳飛之外,全家無人入眠。
颱風直到後半夜,才終於過境。
狂風驟雨停下時,水已經幾乎快滿進陳飛家裡。
只差半級台階。
陳學東樓下坐了一整夜。
但始終也沒有等到陳馳回來。
等到天色擦亮,他眼眶裡布滿血絲地打開房門。
屋外的水,只退去一點點。
村裡有人劃著名船出來,路過陳學東家門前時,正在嬉笑著捕魚。
陳學東張了張嘴,想問問他們,有沒有看到我侄子的屍體。
但又怯懦地,輕輕關上了房門。
「學東家這個房子修得真是高啊,這樣都沒被水淹。」
「喏喏!你看!阿全家裡的牛,跑到向東家裡了!兩頭都在裡面!」
屋外的人,高聲嚷嚷著,慢慢離去。
陳學東靜靜聽著,過了半天,終於忍不住,走到電話機前,撥出了求救的電話。
「我這邊是英雄村,昨天台風,我侄子人走丟了,你們能不能過來找一下。就是英雄村村西邊,我這裡沒有門牌號,反正就是全村最好的那間屋子,你們過來就看到了。隔壁是個黃泥老房子,兩間屋子挨在一起的,好,好……」
陳學東打完電話,長長地吐了口氣。
然後等了大概四十來分鐘,鄉里的派出所,就劃了船過來。
陳學東拉著王翠花一起,和民警出了門。
八點多鐘,天色越來越亮。
陳學東家裡安安靜靜。
陳飛起床後,躡手躡腳下樓,見到老爸和奶奶都不見了,就問洪燕芬道:「媽,我爸人呢?奶奶呢?出去找阿馳了嗎?」
「噓!」洪燕芬趕緊壓著聲音,對陳飛道,「阿馳可能人已經沒了,你這兩天,千萬不要亂說話,知道嗎?」
「哦……」陳飛縮了縮脖子。
對於死亡,他腦子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概念。
對於堂弟的死,他也並不覺得有什麼悲傷。
如果非要說,他此時是什麼感受。
那是這件事,讓他覺得……
挺酷的!
叮鈴鈴鈴~叮鈴鈴鈴~!
客廳里的電話,忽然響起。
正在做早飯的洪燕芬騰不出手,對陳飛說道:「你去接一下。」
「哦。」陳飛忙跑過去,拿起電話。
電話那頭,傳出王志軍的聲音。老王關切地問道:「喂,你好,我是市體校的王志軍。昨晚上颱風,你們那邊沒什麼事吧?陳馳現在怎麼樣?我想找他說兩句話。」
「啊……?」
陳飛故意拉長了聲音,小聲道,「王教練,你這消息也太靈通了吧?」
「什麼消息?」
「那個……陳馳死了啊。」
陳飛壓低嗓音,故作深沉,「昨天被洪水沖跑了,我們全都在找他的屍體呢。」
電話那頭,陳飛好像聽到什麼東西被摔破的聲音。
過了幾秒,王志軍才失魂落魄般,輕聲回道:「好,好……」
聽到嘟嘟嘟的忙音,陳飛一抖肩膀,無所謂地也放下了電話。
然後跑回洪燕芬身邊,對她說道:「市體校的教練打來的,我說陳馳不見了,大家正在找他。」
洪燕芬手上一頓,嗯了一聲,說道:「別跟你爸說,就當我們不知道。市體校那邊,跟我們也沒什麼關係。不然過兩天跑過來,我們還得招待,又浪費時間又浪費錢。」
「哦……」陳飛點著頭,走到家門口,打開房門。眼前青山成江海,陳飛忽覺心間萬丈豪情,當下吟詩:「啊!好綠的水!好多屎飄在上面啊!」
與此同時,隔壁屋裡,二樓。
陳馳抱著老牛,迷迷糊糊的被吵醒過來。
昨晚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
更記不得,是怎麼拉著牛上的二樓。
但總之,好像是撿回來一條命。
漏了一整夜雨的二樓,這會兒看著也不太妙。
陳馳渾身濕透,腦袋也昏昏沉沉。
他扶著老牛,勉強地站起來。
左右看了看,先撿起自己濕答答的書包,從裡面拿出法杖,檢查一番。見法杖沒有破損,也還能感應到法球,法力值顯示37點,不禁嘴角一揚,心裡鬆了口氣。
再接著,他又從滿是水的稻草堆下,拿出自己的運動服和運動鞋。
這身珍藏的行頭,也被水泡透了。
不過這倒問題不大。
陳馳比較關心的,還是衣服里藏著的東西。
他小心翼翼,從運動服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片。
紙片已經被泡得發開。
上面的一部分字,完全看不清楚。
「你媽隔壁……」
陳馳拿著老王的名片,心裡一陣無語。
這尼瑪……
我和老王失聯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