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溫家之夜

  蘇文跟著這位紫服男子,左繞西行,拐進了一個無人的小巷子裡。

  這是哪兒啊?

  蘇文勉強通過天上的月光,看清了四周的景物,心中卻不由泛起了嘀咕。

  雖然他從這位溫大人身上,沒有感受到絲毫惡意,但在晚上走這樣的道路,不對勁啊。

  蘇文不由放緩了腳步,和紫服男子,逐步拉開了距離。

  同時,他也仔細回憶白天的行程,試圖搞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以及真要逃跑的話,應該如何規劃路線。

  「大人,還請稍施恩惠,救救溫國吧。」

  不知何時,紫服男子卻已經轉過身來,並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向蘇文跪倒下來。

  蘇文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下意識躲避到路旁,沒有受他這一跪。

  蘇文正要開口說話,卻又被跪倒在地的溫大人,出言打斷了。

  「小人乃此地的相國,亦為溫國國君的嫡弟。小人知曉大人定是出身於大國的採風官,為天子諸侯下達兼聽之職,非小國所能僭越。」

  「然溫國將亡,於大人亦無利也。若因荒野蠻夷,而驚擾大人採風之事,為溫青和舉國萬死所不能恕免之罪。」

  「還望大人能愛惜己身,垂聽小人微言,以報上國,稍借其兵,共護大人千金之身。」

  「此為溫青和溫國所奢,非隕首結草所能報,還望大人明鑑之。」

  說罷,這文官的眼裡,又流出幾顆淚珠,無聲地滾落到跪著的青石板上,泛起夜空明亮的月光來。

  蘇文握緊了手中的拐杖,聽明白了溫青的這一番祈求之言。

  歸根結底,還是想通過蘇文「採風官的身份」來尋求大國的庇護,以免遭蠻夷之難。

  看樣子,此城池,不對,應該叫溫國。

  蘇文苦笑了下,差點忘記這個時期的國家,規模不大,一城即一國了。

  所以,僅有一城之大的溫國,才如此急切地想要尋求大國的幫助,免遭城外海量蠻夷的襲擊。

  不對,如果按照犇的說法,他們一般都稱呼野人為「牲畜」的,「蠻夷」還是溫青顧及自己的身份,而找的雅稱了。

  但問題是自己這身份還有裝扮,都是採風老人附身的產物啊!自己可聯繫不上大國。

  不過真說出這話來,溫青不會一怒之下把自己斬了吧,這空無一人的小巷子,也真是殺人的好地方。

  蘇文腦子急速運轉,拿定主意,裝傻道。

  「溫大人快快請起,俺不懂什麼彩鳳(採風)不踩縫啊。」

  「俺只是一個臭老頭,碰巧流離到此地了,萬萬當不得大人如此啊。」

  說罷,便去扶溫青。

  被扶起的溫青,只呆呆看著他和他身上的裝扮,又換來他一句。

  「這些?這些都是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啊。」

  這文官,仿佛如夢初醒般,繼續領著這老頭往城主府走去。

  溫青驗了身,讓城主府的侍衛開了門,又吩咐來幾個機敏的小廝和丫鬟。

  命他們提了燈,就扶著老人,親帶著這一行人,到了東邊一間大宅子裡。

  他又親自把各項事務安排妥當了,囑咐了那幾個照顧老人的丫鬟、童子幾句。

  溫青就馬上回到了他的書屋,緊挨著蘇文住處的另一間大宅子。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服飾那拐杖,雖然花紋不顯,但定是大國採風官的樣式,哪可能是祖上留傳下來的東西。

  還有他之前的言談舉止,怎麼可能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流離老人。

  溫青翻騰起自己這片書屋,從一本本竹筒間穿過,來到幾個自己珍愛的柜子間,尋找良久。

  有了,溫青翻出一個特製的小木匣,打開,從布匹和檀香里,抽出一本羊皮書來,

  但當溫青翻到記憶中的那頁時,卻被這行字看得呆愣住了。

  有周之國,姬姓,其祖后稷,始播百穀,務耕作,民遂以為文。

  周?這是周的紋路?周的採風官?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周在六十年前就已經滅亡了,怎麼可能還有周的採風官?

  溫青心神大震,只覺得眼前一片昏暗,想要站起身來,卻雙腿戰慄。

  他想起了一個故事,一個溫國所有孩子都聽過的故事。

  在城池周圍一百多里的範圍內,有一個神秘的地方,誰也不知道它在哪裡,也不知道究竟存不存在。

  可只要一闖入其中,就必死無疑。

  那裡有大片大片望不到盡頭的野草地,除了野草之外,沒有任何飛禽走獸或者草木花卉,連蟲鳴都聽不見。

  唯一可以看見的野草卻又臭又腥,像用無數的屍體澆灌而成,根本無法下咽。

  甚至野草地上,還有一條古怪的難以找到的小路,上面更是詭異恐怖。

  每講到這個時候,孩子的父母就駝背咳嗽,皺著臉,以一種陰森森的語氣說道。

  「那是一個恐怖的瞎眼老人,會毫不留情地殺掉,所有沒通過他考驗的人。」

  然後,父母就看著自己孩子被嚇住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

  溫青之前一直只當這是個故事,要不是哪位讀書人捏造出來,告誡孩子們不要離城池太遠。

  要不是某位城主,為了人們不輕易欺凌老人,而煞費苦心編排的。

  但此刻,噩夢似乎成真了。

  溫青又想起在小巷子裡,老人那句「祖上傳下來的東西」,頓時不寒而慄。

  不管這老人是不是傳說里那玩意兒,都得妥善處理了才是。

  溫青馬上冷靜了下來,思索起對策。

  不說放在城主府內,就算在城池內,都太危險了。

  必須得想個法子,把祂請出去才是,但倘若能讓這東西和野人鬥起來……

  溫青搖了搖頭,還是決定不做可能惹禍上身的蠢事,現在的溫國,可經不起這麼一尊大神的折騰了。

  溫青正要提筆寫下想好的對策,卻見一個胥吏奔了上來,跪下行禮,並開口道。

  「相國大人,判官大人來了。」

  判官?

  溫青皺起了眉頭,判官是自己近來新設的職務,也只立了一個判官。

  這判官不好好管理民事、安撫民眾,來找自己做什麼?

  「請上來吧。」

  「是,相國大人。」

  那小胥吏行了禮,就急跑下去。

  不一會兒,一位長著大鬍子身寬體胖的漢子穿著一身淡紫色的官服走了上來。

  「相國大人,小人夜間驚擾了,但因大人之前下的推舉令有言。

  「無論何等時機,凡有人才,一律來您府上推舉。小人才斗膽來見大人了。」

  這漢子邊跪拜行禮,邊偷偷用餘光打量著上首的紫服男子。

  待看到提筆寫字的溫青,面露傾聽之色,才緩緩說了下去。

  「小人推舉一人,善斷案,於今日哺時,協助小人審理了一樁冤假錯案。」

  「且小人黃昏體察民情時,還得知此人曾呵斥一欲侵犯幼童之賊人,可謂勇;曾助一老婦人尋回財物,可謂善;又聽與那常施捨的犇為好,可謂和。

  「加之斷案聰慧,故斗膽引薦給大人。」

  「哦,竟有如此良人,快快引來。」

  溫青聞言,連手中寫著的筆都放了下去,面露喜色。

  城外的那群牲畜,不知道偷偷摸摸在做些什麼,害得城內人心浮動,內險外困,正是需要人才之時。

  「這……這個,小人夜間已尋過了…」

  「應是。應是歸家休憩了,小人已廣派人手多加注意,明日定能帶至大人跟前。」

  這漢子心中大呼不妙,自己只顧和其他官吏搶功勞,就火急火燎,來相國大人這裡匯報來了,全然忘了還要尋人的事。

  「那可知此人何等樣貌。」

  「銀白長發,蓄有長須,手持一拐杖,雖年邁,但精力充沛,不輸壯漢。」

  漢子硬著頭皮回道,卻看到上首的相國大人,臉色已經變得黑沉一片。

  「身上所穿服飾,是否為朱紅色,加有百穀文理。」

  「應……是……」

  漢子看著相國大人,那越來越陰沉的臉色,跪著的身子篩糠般發抖。

  好半天,他才等來句「下去」的命令。

  判官忙回了話應了禮,從書屋走出,出了城主府,這漢子就飛一般逃回家去了。

  溫青嗤笑一聲,壓根不去管判官的種種醜態。

  隨手提上來的官吏,即使嚇破了膽子,再換一個便是。

  他只把心思全撲在面前的竹簡上,看著上面費盡心思寫下的一條條對策,提起筆來,皺著眉,一條條將之划去。

  唉,溫青長嘆了口氣。

  感覺胸口一陣沉悶的他,走出房門,看著璀璨月光中,幾乎看不見的星星,疲累地向天禱告。

  「願天佑我溫國。」

  又賞了片刻夜色,溫青回到書屋,處理起其他事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