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還未亮,裴濟便已如往常一般醒來。
懷中還抱著的溫軟身軀令他心中一暖,半點也不想離開。
然而這間寂靜漆黑中帶著幾分陌生的宮室卻提醒著他,此處是大明宮,睡在他身邊的女人,是當今天子的寵妃。
心中的暖意慢慢冷卻。
他靜靜瞪著床頂。
若有一日,他能帶著她離開這座摸不透風的宮城就好了。
莫名的念頭一閃而過,令他混沌的腦海一下清醒過來。
他盡力將惶惑的情緒深埋心底,見麗質仍舊熟睡,便小心翼翼將環在她腰間的手臂抽出。
只是胳膊被她壓了大半夜,此刻有些僵麻,行動間笨拙不已,一不小心便將她從熟睡中驚醒。
黑暗中,麗質軟軟地咕噥一聲,睜開惺忪睡眼,迷濛地望著眼前熟悉的俊臉,怔愣一瞬,方才反應過來,昨夜是她自己主動邀他留宿。
她眨眨眼,令眸中多餘的水霧匯聚到眼角,沖他笑了笑,伸手撫他的面龐:「你要走了嗎?」
她話音里沒有流露不舍,可聽在裴濟耳中,卻分外柔軟。
他不禁湊近些,雙手撐在她身側,俯身吻了她一陣,良久才分開:「今日有朝會,我需先回九仙門去。時候還早,你多睡一會兒吧。」
麗質也不挽留,點頭又摸了摸他下顎,便闔眼重新補眠。
裴濟看她片刻,隨即拾起一旁的衣物,輕手輕腳穿戴妥當,從窗口翻身離去。
回到九仙門附近時,時候正好。他往營中撿拾一番後,便獨自騎馬繞至丹鳳門處,隨同赴朝會的大臣們一同往延英殿去。
然而,眾人在延英殿站了片刻,卻沒等來李景燁,只何元士一人,引著幾位內侍省宦者出來,躬身道:「昨夜宴飲,陛下飲酒過量,身體不適,今日不朝,請諸位散了吧。」
眾臣都是一愣。
陛下在朝政上一向上心,平日宴飲後若無朝會,提早一兩日便會知會眾人。像今日這般,眾臣已到,才令取消,還是頭一回。
尤其這幾日正商議蒲津渡浮橋重築一事,若要趕工期,調度全國鐵礦冶煉,則半點也拖延不得。
蕭齡甫問:「大監,陛下聖體如何?可有大礙?」
何元士自不敢將實情說出,只搖頭道:「陛下只是疲乏體虛,並無大礙。朝會雖散,幾位相公們若有要事稟奏,陛下午後會再召諸位。」
眾人心中納罕,又聽陛下無礙,便暫放下心,各自往宣政門外衙署去。
一路上,裴琰招手示意兒子走近,低聲問:「昨夜我見陛下在宴上一切無恙,後來離開得也比平日早些,怎突然不適?三郎,你夜裡留在宮中,可曾聽說何事?」
面對父親的問話,裴濟頭一次感到一陣心虛。
他壓低視線,跟在父親身側,暗暗捏緊左手,強作鎮定,道:「不曾聽說。兒子雖留守宮中,卻身在九仙門附近,對內闈之事知之甚少。」
好在裴琰未曾懷疑,略一點頭,便又同他說起蒲津渡築橋之事。
……
承歡殿中,麗質直睡到近巳時才幽幽轉醒。
此時,宮中嬪妃們應當早已去向太后請過安,唯有她,自入宮起,便因太后的話,從來不必早起請安。
如此也算好事。
她慢慢起身,披上外衫下床,坐到妝奩邊一面梳理長發,一面思索今日是否要讓春月去一趟鍾家。
恰好春月推門進來,卻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怎麼了?」麗質轉過身望著她,心中莫名一緊。
春月坐到她身邊,將才與青梔一同去領膳食時聽說的事盡數道來:「昨夜奴婢同小娘子說,陛下去了仙居殿,今日才知道,夜裡出了事!
「聽聞陛下未曾留宿,夜裡便從仙居殿離開了,隨後便有內侍將仙居殿圍了起來,不許任何人出入,陛下回紫宸殿後,似也請了張御醫去問診,也不知出了何事。」
仙居殿,那是徐賢妃的居所。
麗質先想起她昨夜蒼白無力的模樣,又想起她一貫的冷傲決絕,心慢慢下沉。
春月想了想,又道:「方才奴婢與青梔還特意去了趟仙居殿附近,遠遠地瞧見聽荷正同看守的內侍哭,似乎說……賢妃病得重,若不請女官,恐怕要不好。可內侍們……沒一個願讓她出來的。」
看來,李景燁已不再理會她的生死了。
麗質靜了片刻,又無端想起夢中扶風城下那具被掩埋在風沙下的美麗軀殼,背後生出一層寒意。
良久,她輕聲道:「那日將淑妃推下水的,恐怕就是賢妃。」
春月驚訝地瞪大雙眼。
她繼續道:「昨夜,她恐怕對陛下坦白了。」
不但是坦白,以賢妃的性子,至今未將她與裴濟的事捅出來,又遭遇喪父之痛,應當對李景燁恨之入骨,如今身子越來越弱,只怕已報著必死之心,也要將心底的恨意全部攤開。
而李景燁本就多疑,最不容身邊人與他有半點意見相左,驟然得知賢妃竟對自己有如此深的恨意,自然又驚又怒。
春月想起方才見到的情形,眼眶漸漸泛紅,小聲抽噎道:「陛下——若不是陛下的疏忽,徐尚書哪裡會慘死獄中?賢妃也不至於如此……」
「是啊。」
麗質面無表情地望著銅鏡中的自己,沒再說話。
即便在她那個時代,也多的是對男人,對權貴俯首帖耳的女人,更何況在大魏?
如徐賢妃那般,即便性情再剛烈,也曾順從地嫁給李景燁,做了那樣多年人偶一般了無生氣的嬪妃,若不是被逼急了,哪裡會選擇這樣近乎自毀的方式來報復?
可惜,她始終沒有掙脫身上的枷鎖。
……
午後,幾位宰相併六部尚書等十餘眾臣重新在延英殿外等候召見。
休息了七八個時辰,李景燁已恢復大半,穿戴整齊後,便進了延英殿,命眾人入內,商議蒲津渡浮橋之事。
蒲津渡位於蒲州城,為河東、河北陸道入關的首選之處,歷來是兵家必爭之處,自春秋時,便有秦公子於此處以舟船相連,建造浮橋。往後歷代,都曾於此建造浮橋。只是浮橋易損,不甚長久,於日益成為各地交通要道的蒲州城而言,實在不堪往來車馬的重負。
半月前,兵部尚書陳應紹經深思熟慮後,上疏朝廷,請求重築浮橋。
眾臣商議多日,已漸定下要加固石堤,並改浮橋竹鎖為鐵鎖,木樁為鐵牛的法子。鐵牛分伏河道兩岸,栓系鐵鎖,以加固、連結舟船,從此不懼往來車馬與洶湧浪濤,溝通兩岸。
眼下還要議的,便是何人主事。
鑄造鐵牛,需耗巨資,其中,僅鐵礦便要用去一年所產的半數以上,此外,還需經手冶煉、造船、改建等事宜,就連蒲州城防,也需重新布置,其中所涉錢權之事極廣。
要趕在汛期後、冰期前完工,便要即刻定下主事者。
蕭齡甫從來舉薦自己人,此番自然首推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工部侍郎;杜衡與裴琰二人則都主張以工部尚書與兵部尚書二人共同主事。
幾人一番爭論,各執己見,只等李景燁發話。
然而不知為何,今日的李景燁卻像心神不寧一般,時不時蹙眉望著三人的眼神間也多了幾分疑慮與窺測,眼下眾人都已閉口不言時,他也未曾察覺,仍兀自出神。
殿中寂靜一片,眾人面面相覷。
蕭齡甫清了清嗓子,揚聲提醒:「請陛下聖裁。」
李景燁這才回過神來。
杜衡與裴琰對視一眼,不由失望地按捺下心緒。
二人經過蕭衝出征吐蕃之事後,都心知肚明,這樣的大事,蕭齡甫定早已同陛下私下商議過,人選恐怕也已經基本敲定。
只是二人仍抱著最後一分希望,方才議事時,痛陳利害,只盼陛下有所觸動,不偏聽偏信。
可眼下看來,方才的話,陛下似乎半句也沒往耳中去。
眾目睽睽下,李景燁回神,淡淡「唔」了聲,正要開口,耳旁卻忽而閃過賢妃的尖銳話語:
「……沽名釣譽,剛愎自用……」
「……他們還會忠心多久……」
他只覺背後一陣異樣,原本如常的臉色也倏地沉下,好半晌才壓下懷疑的情緒,卻沒直接回答,反點了點坐在陳應紹身旁的裴濟:「子晦,你有何見解?」
裴濟一愣,沒想到會忽然問他,隨即道:「修築浮橋之事,臣並無太多主張,倒是重築蒲州城防之事,臣恰有一人可舉薦。」
他深知陛下脾性,於他職責外的朝政大事,他從不會當眾多言,陛下也只在必要時私下詢問他的意見。今日他也不干涉造橋大事,只議自己職責內能及之事。
李景燁見他仍如從前一樣,心底慢慢鬆了些,問:「你說說,是何人?」
裴濟拱手道:「此人陛下也熟識,正是先前臣出征時,暫掌羽林衛中軍務的副將皇甫靖。」
李景燁略一思忖,點頭道:「不錯,此人是跟著你歷練出來的,先前管宮城與京中防務,的確可靠。」
其餘眾人見他不曾說起築橋主事者,反與裴濟論蒲州城防,正暗暗蹙眉時,卻忽聽他道:「罷了,築橋便由工部尚書主理,蒲州城坊便讓皇甫靖去吧。子晦,儉校之事,由你來。」
如此決定,竟是除了裴濟的意見外,誰的也沒採納。
蕭齡甫心中大駭,就連杜衡與裴琰二人心中慶幸的同時,也生出幾分疑慮。
陛下今日著實有些反常,不但不信他二人,連蕭齡甫都被猛然擺了一道。
眾人散去後,裴家父子走在路上,裴琰頭一次打破平日不多詢兒子與陛下私下交情的慣例,蹙眉問:「三郎,築橋之事,陛下可曾私下同你說過?」
裴濟搖頭:「兒子才從幽州回來,這幾日未曾私下見過陛下,不曾說過此事,也不知陛下今日為何如此反常。」
裴琰沉吟片刻,只覺不妥,遂道:「過兩日隨你母親去給太后請安時,記得讓你母親問一問陛下聖躬。」
裴濟心領神會,點頭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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