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眾人的言談聲高低起伏,將二人之間的動靜盡數掩蓋。
蕭淑妃錯愕不已地望著一臉平靜的麗質,幾乎不能相信她方才的話:「你——怎會?」
若她不能生育,就不會忌憚懷有身孕的自己,又怎會暗中下手?
可她不過十七,正是最嬌嫩如花的年紀,怎會不能生育?
不知為何,蕭淑妃心裡湧起一陣寒意。
「你應當已經猜到了吧?」麗質靜靜望著她,面上笑意加深,映在明亮輝煌的燈火中,艷麗奪目,「是陛下。」
蕭淑妃緊緊凝視著她的眼眸忽然像被光線刺痛了一般,瞳孔縮起,幾乎不敢迎上她的視線。
「你若不信,自可往司藥司查一查我住在望仙觀時,女官替我診脈的記錄。」
李景燁雖將令她吃藥的事壓下了,可那兩月里,她時常腹痛難忍,渾身發顫,症狀與流產後有些相像,稍一詳查,便能發現。
蕭淑妃沒說話,慢慢轉回身子,面對已擺了飲食的桌案怔怔出神,擱在案下的兩手更是緊緊揪著衣袖,來回攪動。
她直覺貴妃沒有騙她。
陛下從前進後宮的日子少,六年來嬪妃懷孕的也極少,原本如此,眾人不覺有異。可是,這大半年來,他每月有逾半數的日子都歇在承歡殿,貴妃卻始終沒有過懷孕的跡象。
她慢慢想起當初貴妃還在望仙觀時,被稱作「蓮真娘子」時的種種。
太后曾因皇帝公然將睿王妃帶回宮中而勃然大怒,接下來數月里,始終不曾鬆口,准許皇帝將弟媳納入後宮。就連杜相公都曾在朝堂上據理力爭,稱陛下此舉有違倫理綱常,當為天下人不齒。
那時,後宮眾人還曾盼望此事就這樣僵持著,待陛下的新鮮勁過去便好。
可不久之後,鍾三娘卻一舉被封為貴妃,成了後宮中除了太后以外,品階最高的女人。
而先前始終極力反對,不曾鬆口的太后竟未再有任何反對的意思,就連杜相公也仿佛已經妥協,再沒提過此事半句。
如今想來,恐怕陛下也曾私下做了讓步。
只是,這樣的讓步,為何要拿女人來做犧牲?陛下——他難道不是真心喜愛貴妃,真心待貴妃好嗎?
她忍不住又悄悄側目,打量著身旁平靜無波的鐘貴妃。
她本十分羨慕貴妃。羨慕她什麼都不必做,便能輕易得到陛下的青睞,而自己從陛下還在東宮時便陪伴左右,多年來始終謹小慎微,柔順謙恭,卻從來沒得到過他如此的愛意。
然而今日,她忽然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隱隱還有幾分酸痛,既不是嫉妒,也不是憤恨。
麗質瞥了一眼淑妃的反應,沒再多言,只慢慢掃視著已陸續入殿的宗親們,果然很快便在階下較遠出尋到了正往座邊去的鐘家人。
她本不抱太大希望,然未待移開視線,卻見來人除了叔父家中的四人外,竟還有道高挑明麗的熟悉身影,正一跛一跛地走著,正是蘭英。
眾人目光登時都望向這位與貴妃有幾分相似的美人,一面驚艷不已,一面又瞥著她的雙足,不住地搖頭惋惜。
蘭英自人群中穿過,雖微跛,卻帶著幾分颯爽之姿,在眾人的議論指點下從容坐下,抬眼便往高處看去。
姊妹二人的視線對上,幾乎同時笑起來。
久別重逢,即便沒有說話,二人也覺欣喜暢懷。
不多時,徐賢妃也來了。
她流產後,顯然沒休養好,原本就漸漸剝落的面龐似乎又凹陷了許多,在燈火映照下愈顯蒼白,身形也單薄了許多。天氣分明已不大冷了,可她一路行來,只微風拂過,便被激得渾身輕顫,忍不住取了帕子掩唇咳嗽。
麗質看得不由蹙眉,忍不住待她坐下後,命人取了件較寬的披帛來:「賢妃近來可還好?」
聽荷忙接過披帛替徐賢妃披在肩上。
賢妃抬眸瞥一眼麗質,微微笑了笑,輕聲道:「都好。」
不知為何,麗質只覺她眼裡的生氣已去了大半,方才的眼神更像是帶著幾分別樣的期許意味。
被禁足的這些時日,她仍是讓青梔每日出殿時,打聽一番近來發生的事,因此也並非全然不知。
聽聞上元那日後,李景燁見淑妃誕下一子,欣喜不已,此子雖先天有些弱,到底也是第一子,便起名作嗣直。
而對賢妃,他似乎心懷愧疚,在先帝神位前跪了整整半日,隨後一月里,也幾乎每日都要往仙居殿中去探望一番。
賢妃面對李景燁的愧意卻始終淡淡,並無任何感激之狀,女官雖道她還年輕,並無大礙,可不知何故,接下來休養時,她卻每況愈下。
麗質蹙眉望著她,莫名想起夢境裡,她剛烈的行徑,隱隱感到不妥。
片刻後,眾人都已到齊,李景燁方攜著太后,與裴濟、李景輝等諸多將士們一同入殿。
麗質隨眾人行禮時,幾乎一眼就看到了行在李景燁身後不遠處的裴濟。然二人視線才自然錯開,便瞥見了眼神有幾分異樣的李景輝。
她愣了愣,只覺得他與離開前已截然不同,透著股說不出的陌生感。
這一回,他沒再像從前一般肆無忌憚地打量她,而是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轉頭與身旁的將士們說起話來。
麗質暗自鬆了口氣。
大約是邊疆的歷練讓他成熟了些。如此也好,免得她始終提心弔膽。
今日之宴乃是為了犒賞有功的將士們,李景燁落座後,便即揮手,令眾人不必拘束,可暢飲達旦,尤其是河東、盧龍二軍的將士,每人先賞百金。
教坊司為此特意排演了幾支激昂磅礴的樂舞,此刻正聲勢震天,軍中不少將士們都頗受感染,不由跟著唱和起來。
殿中的氣氛登時熱烈起來。
太后久病初愈,今日雖跟著開懷不已,到底年歲也不小,略坐了片刻,便由李令月攙著離開了。
數場樂舞下來,眾人都已飲了數杯酒,興致越發高漲。
其中一位宗室笑著高聲道:「小裴將軍,我聽聞,這次大戰中,有一位極勇猛的,竟一人斬下十六敵首,不知此人是否入京?可否讓大伙兒一同見見,是哪一位勇士?」
大魏尚武,即便是文臣也多要會騎射才能為同僚敬重,此刻一聽有能斬敵首十六的猛士,不由紛紛議論張望起來。
裴濟聞言,一向嚴肅的面上難得帶了幾分笑意。
他沖底下的魏彭眼神示意,隨即引其行到御前,拱手朗聲道:「陛下,此人校尉魏彭,便是諸位口中所說,那位一人斬下十六敵首的勇士。臣聽聞,他今年不過二十三,投軍兩年有餘,已屢立大功,此番更是令眾將刮目相看,就連突厥營中,都傳言我大魏出了個令人膽寒的勇士。臣知陛下素來惜才,便請魏校尉一同入京。」
眾人當即朝那立在裴濟身邊的年輕武人望去,見其果然健碩魁梧,英姿不凡,不由紛紛讚嘆。
就連李景燁也笑著起身,仔細看了他兩眼,連連點頭:「果然是一表人才。朕看,尋常的校尉還是略低了些,不妨加作禦侮校尉吧。」
禦侮校尉乃是武官中的散官,多為加銜,魏彭如今是校尉,管著手下校尉部的軍士們,本無品階,加了禦侮校尉一職,便是從八品的武官了。
眾人聞言,紛紛撫掌讚嘆,魏彭也在裴濟的示意下拱手行禮。
麗質坐在一旁打量著那人,不自覺地皺眉。
魏彭,不正是三年前,從蜀地千里迢迢趕到長安,卻被叔父鍾承平強行趕走之人嗎?
她下意識往鍾家人在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叔父鍾承平面色難堪,蘭英則垂著眼怔怔出神,大約是有所感應,竟然慢慢抬頭,對上了她的視線。
麗質頓了頓,沖她使了個眼色,隨即趁眾人不察時,悄悄起身,往僻靜的偏殿方向去了。
正殿中,李景輝見狀,眼神微閃,左右觀望一番後,也悄然起身。
……
人群中,蘭英又看了一眼被眾人不住誇讚的魏彭,眼中的悵惘與迷茫一閃而過。
今日,她本是因記掛著麗質被禁足許久,心中擔心,才主動要求進宮來的,卻沒料會遇到他。
她將楊氏與妙雲陰陽怪氣的話語盡數撇在耳旁,默默坐了片刻後,方慢慢起身,一跛一跛地穿過人群,朝著僻靜的偏殿方向行去。
魏彭,這個名字,她本已下定決心,永遠放在心底,再不去想。
她這輩子已毀了,對婚姻之事也早已失去希望。如今好容易撫平過往的痛苦,他卻忽然再度出現在眼前。
那一瞬,她下意識覺得欣喜。
可下一刻,妙雲的話卻令她跌回谷底:「這人倒厲害,當初小瞧了他。出走近三年,已從區區軍戶成了八品武官,前途無量,想必有許多貴人家願招他為婿吧。」
是了,如今的他已不是從前那個一無所有的普通郎君,而是軍功赫赫,前途無量的年輕武官。
而她,卻是個大齡未嫁,身有殘疾的娘子。
她一面走著,一面苦笑不已,尋常在人前時的驕傲堅定慢慢垮塌下來。她急需見到三娘,將心中的複雜情緒統統道出。
人群與喧囂離得越來越遠,她不由加快腳步,循著方才麗質去的方向而去。
然而才行到一處長廊邊,正要拐入西面,卻迎面撞見個身穿朱色衣袍的年輕郎君。
那人看來二十多歲,面容尚算俊俏,只是一身酒氣,顯然已經有三分醉意,正是左金吾衛將軍蕭沖。
他眼神有片刻混沌,扶著廊柱望向蘭英,不由嘿嘿笑著露出幾分貪婪之色來:「這……不是鍾家大娘嗎?方才我見你,便覺美貌異常,此時近些看,竟也不比貴妃遜色,只可惜——」
他目光瞥向她遮掩在裙下的雙腿,嘖嘖搖頭,隨即又點頭:「倒也多虧你這條腿,今日才能讓我遇見。」
說著,竟是直接伸手要去拽她的手腕。
蘭英登時警惕起來,大步後退,躲開他的手,厲聲道:「你是何人?既知我是貴妃長姊,為何還敢在宮中放肆!」
蕭沖嗤笑了聲:「鍾貴妃如何?還不是被陛下禁足了那麼久?我——我家四娘可是淑妃,才替陛下誕下長子,我父親更是群相之首,我——也是三品的左金吾衛將軍。」
他說著,又邁著凌亂的腳步靠近。
蘭英驚怒不已,一面後退,一面伸手便往他面上揮去。
「啪」的一聲,蕭沖白皙的面上登時挨了一掌。
他愣了愣,伸手默默臉頰,慢慢反應過來,方才嬉笑的模樣頓時都化作憤怒,抬手便要朝她打來。
蘭英緊抿著唇,眼看躲不掉,竟是挺直脊背,絲毫不見懼色。
便在他手掌落下之時,斜刺里忽然伸出一隻寬厚的手,準確地牢牢握住他的手腕,擋住他接下來的動作。
蘭英側目望去,卻見不久前還被眾人圍在殿中誇讚不已的魏彭,不知何時已到了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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