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望著裴濟難得軟化了幾分的堅毅面龐,眼神閃了閃,竟是浮上一層細細水霧。
她垂眸瞥過已被飲空的酒杯,忍著哽咽道了句「多謝表哥」,便低著頭起身,快步離開這一片歡宴之地,往麟德殿中一處早已尋好的偏僻偏殿去了。
身邊的宮人悄悄向太后與李景燁低語數句,道公主有些不適,先下去歇息。
太后與皇帝二人本都有些心情不愉,方才也瞥見了李令月往裴濟那裡去,只當她又被裴濟冷落,心下不快才離開,便也不多管,只命那宮人好生照看。
便在這時,人群之中忽然傳來一陣驚呼。
原來方才去更衣的麗質,此刻已隨一眾樂師們緩緩步上台去了。
比之方才,她又稍做了一番裝扮。
烏髮盤作雲髻,斜插一支鳥雀銜珠金步搖,隨著行走的步伐慢搖輕顫,別具韻致。眉間貼了抹金粉相間的海棠花鈿,在燈火交映下熠熠生輝,更襯得眉目如畫,顧盼生姿。
精緻美艷的面與修長纖細的脖頸間,除了雙唇塗脂外,不施粉黛,可饒是如此,肌膚卻通透無暇,瑩白勝雪,再配一身火紅榴花舞裙,更襯得美艷嫵媚,令人萬物黯然失色。
殿中千人,皆移不開眼,先是不約而同地靜了一靜,隨即驚艷讚嘆之聲不絕於耳,不少娘子更興奮地討論起貴妃這一身裝扮,料不到半月後的長安,女子敷鉛粉之風便會過去大半。
而最高處,皇帝與身邊眾人則心思各異,一時都將目光放在台上之人身上,再沒人注意李令月的離開。
不多時,但見麗質沖眾人微彎腰肢,隨後示意樂師們奏樂。
一曲《春鶯囀》隨即奏出。
樂聲如春日晨起時的鶯啼,由空靈婉轉,漸至歡快活潑,麗質的舞姿也隨之由柔軟靈動漸漸變得輕盈熱烈。
她腰肢柔軟,寬擺如柳枝,偶爾彎折,顯出驚人的纖細,時不時引座下眾人驚艷高呼。
大約是因她生得比舞姬們都更美上幾分,這分明是常見的軟舞,卻偏偏被她跳得極富感染力。不多時,座下飲了酒的男女竟有不少已開始隨樂聲與她共舞。
夜宴氣氛一時被推至高|潮。
裴濟望著台上的麗質怔怔出神。
自她方才登台時,他心底的鬱結便好似掃去大半,漸漸化作幾分壓抑不住的燥意。
那一抹火紅的身影漸漸與那日太液池邊涼亭里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他腦中有片刻混沌,莫名想起那一日,在紫宸殿外,她曾說會再為他跳一支舞。
可今日的舞卻是獻給陛下的壽誕之禮。
他眼神黯了黯,努力克制著心底再度漫溢而出的陰鬱與燥意。
然而不知為何,那一團糾結在一處的複雜情緒卻沒有半點熄滅下去的趨勢,反而慢慢漲開,繼續侵蝕著他心底隱秘的角落。
他暗暗蹙眉,擱在案下膝上的雙手悄然捏緊成拳。
台上樂師們奏出的樂曲漸漸止息,麗質的舞也趨近收攏之勢。最後那一刻,她放柔腰肢,輕點腳步,雙臂舒展時帶起絲帶與廣袖翻飛,如倦鳥歸林一般,收攏身軀,慢慢伏跪在地。
一時眾人屏息凝視,呆怔一瞬,方回過神來,紛紛擊掌讚嘆。
麗質緩緩起身,沖不遠處的李景燁微微躬身行禮,柔聲道:「妾向陛下獻醜了。」
李景燁此刻也沉浸在驚艷震撼之中,平淡溫和了一整日的面容終於露出真心而喜悅的笑容。
他知道麗質美貌異常,也見過無數技藝精湛的舞姬跳過《春鶯囀》,甚至如今宮裡的幾位才人中,也有曾給他跳過此舞的。
可他卻沒料到,由美貌異常的麗質跳出的一曲《春鶯囀》卻比他見過的任何一次都更令人驚艷難忘。
他親自步下座去,行至台上麗質身邊,眾目睽睽之下彎腰托著她的雙肘將她扶起,揚聲道:「貴妃一舞,足令萬物失色,朕今日得見,實是大幸。」
皇帝讚譽至此,旁人自然紛紛附和。
麗質莞爾:「蒙陛下不棄,妾慚愧。」
李景燁牽著她的手將她重新帶到自己身邊坐下,示意台上演出繼續,隨即也不顧太后厭惡的神色與嬪妃們羨慕又嫉妒的模樣,轉頭捏了捏她的手,輕聲道:「麗娘的心意,朕看到了,今日成千上萬的賀禮,都不及麗娘的這一個。」
「陛下喜歡就好。」她微笑,拿了帕子拭額角的汗珠,起身道,「妾還需往偏殿沐浴更衣,請陛下恕罪。」
李景燁鬆開握著她的手,滿是憐愛,點頭應了,目光直望著她的身影消失,才慢慢收回。
太后始終冷眼旁觀,此刻見他如此模樣,不由感到一陣無力。
她面色疲憊,沖李景燁擺擺手,道:「我年歲大了,有些撐不住了,這便要回長安殿去歇下了。」
李景燁見狀,知道母親心中不快,面上的笑意也跟著淡了些。
他親自從座上起身,沖太后躬身拱手,恭敬道:「朕的壽誕本也是母親受難的日子,朕在此與眾人同樂,卻又讓母親勞累了,是朕的不是。」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又親手養到這樣大,太后聽罷,心中也生出幾分感慨與不忍,最終輕嘆一聲:「罷了,陛下不必擔心我,且與群臣同樂吧。」
說著,又與大長公主招呼了一句,也不必何元士送,由身邊的宮人攙扶著回長安殿去了。
太后一走,原本力求端莊溫婉的嬪妃們便稍稍放鬆了些,趁麗質不在,也同皇帝說著話。
殿中歡笑作一片的人們漸漸又歡笑作一片。
裴濟卻默默垂眼,沉默不語,只覺心底隱隱裝著一團火,還未燃起來,卻讓他有些莫名的難耐,連心神也止不住地渙散。
見天色差不多,他便欲起身往宮中各處去巡查。
自成為大將軍後,每逢宮中大宴,他都會中途離開,四處巡查,以防意外。這幾乎已成了慣例。
然而就在他站起身,目光不經意自周遭瞥過時,卻發現身旁原本正坐著沉默飲酒的睿王竟已不知所蹤。
他動作微頓,飛快地掃一眼其桌案上飲得剩下半杯酒,不由蹙眉。
只是心中那一團火令他有些煩躁,並未深究,只衝陛下和母親拱了拱手,便轉身往外退去。
待退出人群,離開主殿,他只覺燥意仍未消退,反而有緩慢地加重的趨勢,不由更加快腳步。
主殿附近還有往來的內侍與優伶,他未如往常慣例一般先去麟德殿各處偏殿巡查,而是徑直步出,順著龍首原緩坡下行。
殿外空闊,秋日涼風吹來,終於令他神思暫且清明了些。
方才那女人在台上艷麗的舞姿再度自腦中閃過,他微微晃了晃腦袋,隨即卻回想起睿王空空如也的座位。
雲來樓里的對話漸漸在耳邊迴響。
他猛地一激靈,倏然收住腳步。
那女人離開主殿去更衣,睿王恰也消失……而且,似乎不止他一人發現,方才離開時,他恍惚間看到陛下的目光,也正落向那張空著的座位!
他暗道一聲不好,腦中的混沌與難耐登時去了大半,轉身便重新回麟德殿去。
……
麟德殿西側的一處偏殿裡,麗質才沐浴過,烏髮仍高高盤著,拿起一旁搭在屏風上的淺色羅裙換上。
她是貴妃,不能與今日數以千計的伶人在一處更衣梳洗,教坊史便特意替她尋了這間離正殿稍遠的偏殿作更衣休息之處。
此刻正殿中笑鬧歌舞聲不斷,此處卻是鬧中取靜,格外適意。
方才那一舞后,她有些四肢酸軟,眼看正是宴酣之時,她不願回殿上,便欲在此小憩片刻。
只是才在榻上不久,春月便急急奔來,輕聲道:「小娘子,睿王果然過來了!」
麗質一下睜眼,目光也即刻清明起來。
先前在殿上時,她便總有些惴惴不安,隱隱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於是方才更衣沐浴,就多留了個心眼,讓春月將外間的窗開著,觀望遠處長廊,果然便見睿王來了。
她毫不猶豫自榻上起身裹了件披帛,拉著春月便從門邊閃身而出,躲到廊下拐角陰暗處,噤聲不語。
李景輝是睿王,犯再大的錯也是皇家子弟,有太后護著,她卻不能掉以輕心。
千秋節觸皇帝的逆鱗,她不死也得脫層皮。
不出片刻,李景輝果然步履沉重地靠近殿門處,還不猶豫地抬手輕叩門板:「麗娘,你可在裡面?」
屋裡自然無人應答。
遠遠的,麗質從暗處隱隱看見李景輝剝落頹唐的面上有幾分焦躁與迫切,似有滿腹的話要說。
等不到回應,他只猶豫一瞬,便深吸一口氣,伸手便直接將門推開,眼前的情形卻令他一愣。
屋裡樹支燈燭都靜靜燃著,將相連的內外兩室照得格外敞亮,香爐中的香菸也正裊裊升起,空氣里除了幽香,還帶著曾沐浴過後淡淡的水潤霧氣。
獨獨不見人影。
他呆立在門邊,似乎滿腹愁緒找不到宣洩的地方,一時回不過神來。
拐角處,麗質屏息凝神觀望著,正想悄悄離開,卻忽然見不遠處的廊邊,又有人正快步行來。
那人一身明黃常服,步履極快,身後的兩個內侍躬著腰追趕不及,隨著漸漸靠近,已能看清他面上的陰鬱與怒意,正是李景燁。
隔著數丈距離,他忽然停住腳步,望著敞開的門邊怔怔發愣的弟弟,隱忍許久,終於冷冷開口:「六郎。」
立在門邊的李景輝渾身一僵,緩緩轉過身去。
兩個內侍悄悄退開。
二人對視片刻,李景輝喚了聲「陛下」。
李景燁一步一步走近,先往空無一人的屋裡看了一眼,隨即面無表情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自數月前的婚儀之後,兄弟二人幾乎沒再私下獨處過,此刻正面相迎,再沒了從前的親近。
李景輝咬了咬牙,直言道:「我來找麗娘。」
「放肆!」李景燁幾乎是立即厲喝出聲,望著弟弟的眼神里俱是冷厲的壓迫與威勢,「麗娘的名諱,是你能直呼的嗎!」
李景輝冷笑一聲:「我怎麼不能,陛下別忘了,她可是我的王妃,是與我行過婚儀的,我既未與她和離,也未寫過休書,她自然還是我的妻子。」
「她不是你的王妃。」李景燁面色陰沉,話語裡已經沒了半點身為兄長的溫度,「你大可去宗正寺的譜牒上看看,看看她到底是你的王妃,還是朕的貴妃。」
「你!」李景輝震怒不已,年輕意氣的脾氣被徹底激發,開始口不擇言起來,「你不過仗著自己是天子罷了,若非如此,你以為麗娘會願意入宮嗎?你將我與麗娘強行分開,朝中上下,乃至天下百姓,無數雙眼睛都看著呢,你若不是天子,只怕早已被人唾罵鄙夷,再抬不起頭來!這天下,哪有搶親弟弟女人的兄長!」
他一番話說得激動不已,字字誅心,卻反而讓李景燁原本要噴薄而出的怒火漸漸平息下來。
他面無表情地望著弟弟,目光冷淡得仿佛在看腳下的螻蟻。
「是,朕就是仗著天子的身份。你呢?你又仗著什麼?仗著母親的偏寵嗎?可惜,朕是萬民之主,天下的的一毫一厘都是朕的,朕不但可以要你的女人,朕也可以將你廢為庶人,更可以要你的命。這便是權勢。」
說著,他輕嘆一聲,似乎不過一瞬,又恢復成個關心弟弟的好兄長。
「六郎,你已及冠,卻為何還是這樣天真?果然是母親從前太縱著你了。明年開春,朕會替令月在新科進士中擇才俊,屆時也會替你再在貴女中擇一位配得上你的王妃。如今大魏雖是太平盛世,可你身為皇室子弟,不該沉溺於一己私慾,也該將心思多放在大事上了。」
李景輝錯愕地望著他,仿佛頭一次看清眼前這位從小尊敬的長兄。
身為皇子,他雖從小養尊處優,得父母寵愛,卻也知道自古以來,皇室之中父子反目、手足相殘的事並不鮮見。
只是他一直就明白,長兄是太子,將來會繼承父親的皇位,而他只做個閒散宗親,便能安樂一生。
他看來行事張揚,放浪不羈,可心裡卻始終明白什麼是自己的,什麼不是自己的。他也一直認為自己與長兄多年默契,只要他不覬覦那個位置,長兄定不會虧待於他。
他哪裡是天真不經事?不過是表明自己的態度罷了。
不論如何,到底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血脈相連,兄友弟恭在皇家雖少,卻也不是沒有。
可直到今日,他才意識到,長兄似乎並不是這麼想的。
他這個弟弟在長兄眼裡,也不過是草芥。
「是我天真了。」他忽然冷靜下來,默默垂下頭去,本就瘦了些的身影顯出幾分慘澹,「陛下心懷天下大事,區區婚事,不勞陛下操心。今日陛下千秋,願陛下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說罷,他轉身快步離開。
李景燁仍立在原地,望著空無一人的屋中一動不動,片刻後,方雙手背後,轉身離開。
長廊中復又空無一人,只隔著的高牆外有恢弘的樂聲與眾人的笑語聲傳來。
麗質隱在暗處,面色有些冷,直等到被春月扯了扯衣袖才回過神來。
那一對兄弟,看似是因她而起的爭執,可他們哪個人問過她的心意?分明都是為了私慾。
秋夜裡的空氣有些涼意,她攏了攏肩上披帛,也不願再回殿中,轉身道:「走吧,咱們回承歡殿——」
話音未落,她雙眼便對上一道熟悉的,帶著怒意的凜冽視線。
她的腳步頓住,隔著數丈距離與他對望片刻,忽而微微一笑:「將軍怎會在此?」
她想起來了,中秋之夜,正是李令月給裴濟下藥,逼他不得不與自己成婚的時候。
裴濟盯著她雲淡風輕的微笑,垂在身側的手暗暗攥緊。
方才他半道折返,一路上行得極快,可還沒走近,便看見何元士正守在廊下。
看來陛下已來了,他心下警醒,忙避開這一處,從偏殿後側繞過來,欲先窺一窺情況。
可還未待他走近,卻見眼前這女人正帶著婢女隱在暗處,平靜地看著不遠處的皇帝與睿王爭執不休!
一時間,他也說不清心底到底是何種滋味,憤怒有之,不解有之,鄙夷有之,甚至還夾雜著隱隱的慶幸與失落。
而此時,她竟還能像置身事外一般,對著他露出笑容。
他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沉聲質問:「你——到底有沒有心?竟還能這麼無動於衷!」
麗質沒應聲,只轉頭對春月道:「去同陛下說,我乏了,先回承歡殿歇下了。」
春月小心又戒備地看一眼裴濟,似乎在提醒她謹慎些,隨即轉身離去。
麗質笑望著裴濟,緩步靠近,在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仰頭迎上他的目光,輕聲道:「妾有沒有心,將軍不知曉嗎?早已放在將軍這裡了,何必明知故問。」
她語氣幽幽,溫熱的呼吸自紅唇間溢出,若有若無地拂過他脖頸處敏感的肌膚,引得他的喉結忍不住上下滾動。
他直覺自己該立刻退開,可雙腿卻像生了根灌了鉛,怎麼也挪不動。
女人身上帶著沐浴後還未全然散去的水汽,在秋夜涼風裡慢慢彌散開,帶出陣陣清幽的海棠香氣。
香氣鑽入男人鼻端,像帶著鉤子一般,勾得他心口一縮。
他無聲垂眸,俯視著近在咫尺的女人,漆黑灼熱的視線自她柔軟的烏髮無聲下滑,游移過她風流嫵媚的杏眼與挺直纖巧的鼻樑,最後落在那兩片柔軟豐潤的紅唇之上。
因才沐浴梳洗過,她原本塗抹的胭脂已盡數洗去,可毫無雕飾的雙唇卻愈發紅潤。
此處陰暗,只月輝披灑而下,朦朧幽靜。
裴濟只恨自己目力太好。
如此昏暗的光線下,他也能清晰地看清她柔軟唇瓣上的細小紋路。
是他曾經吻過的雙唇。
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火摺子,點起一簇火焰,投入他如被油煎的心底,一下引燃出一片熊熊烈火。
熱意自胸口驟然傳遍全身,最後又匯集至下腹處,不住撩撥他已漸趨薄弱的理智。
他渾身的肌肉漸漸緊繃,堅毅的面龐與脖頸也悄悄染上一層緋紅,漆黑的眼眸也愈發幽深。
麗質唇邊笑意加深,伸出一隻纖細柔荑,輕撫上他的面龐。
「將軍怎麼臉色這樣難看?」
她的手掌極柔軟,纖長蔥白的指尖若有似無在他面頰與耳畔處摸索著,引得他一陣戰慄。
此時,便是從未經歷過,裴濟也已明白過來——他被人下藥了!
可現在來不及思索到底是何時中招的,他的理智已岌岌可危,渾身上下都是壓抑不住的渴望。
他閉了閉眼,伸手覆上她的手背,讓她的手仍貼在面龐上,卻不能再動。
「臣被人下了藥,不能自制,請貴妃快些遠離。」
他幾乎已是用盡全部心神來克制自己的衝動,只希望她能儘快遠離。
可麗質卻像沒聽懂一般,杏眼微睜,又湊近了半分,問:「將軍被人下了什麼藥?可需妾做什麼?」
二人鼻尖只相隔一寸距離,呼吸也漸漸交織在一起。
裴濟眼底閃過一絲惱怒。
他這模樣再明顯不過。她並非未經人事的少女,卻偏要明知故問。
血氣方剛的男子,又被人下了那樣的淫藥,哪裡經得住一再撩撥?
此刻他只覺得腦中的弦錚然斷裂,潛藏的渴望排山倒海般襲來,令他再不顧得其他,一手握住她貼在他面龐上的手,猛地走近兩步,將她壓到一旁的廊柱上,俯身下去吻上那兩片柔軟馥郁的溫熱唇瓣。
饒是早有預料,麗質仍是被他猝不及防的動作驚得雙眼微睜,輕呼一聲。
可不過須臾,她便柔順地微閉雙目,盡力仰頭承著他激烈的親吻,掩在袖中的雙臂抬起,絲蘿順著細膩的肌膚滑下,露出兩截藕臂,柔柔圈上他的脖頸。
……
東側一處狹小的偏殿外,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內侍正戰戰兢兢掩在草木叢中。
眼看已至亥時,他不由有些著急起來,時不時左右觀望,像是害怕被人發現,又像是在等著什麼人似的。
不多時,另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小內侍從正殿方向匆匆過來。
躲著的小內侍心中一喜,正覺心口要松下,卻見那漸漸到近前的同伴滿面焦急,鑽入草木間,與他一同蹲下,道:「不好了,我跟丟了人!」
「裴將軍那麼大個人,你怎麼能跟丟?」
那人也懊惱不已:「我哪裡知道?正殿中有千餘人,我也不能湊到裴將軍跟前去,本見他起身要走了,忙著穿過人群追上去,可一轉眼,卻不見了!」
「哎,這——這可怎麼好?若教公主知道,咱們可怎麼活!」
「先別稟報公主,咱們暫且等一等。我聽羽林衛的人說過,小裴將軍心細盡職,這樣大宴的時候,都會先親自到殿中各處巡查一遍,越是偏僻,越是親力親為,想來很快便要來了。」
躲著的小內侍經這一提醒,也想起從前宮人們似乎也說過此事,是以越是這樣的大日子,從前想偷懶的宮人內侍們越是不敢在麟德殿附近出沒。
半個時辰前,已有羽林衛軍從麟德殿外圍巡查過一遍,裴將軍既離席了,也該要往這一處來巡視才對。
二人遂勉強鎮定心神,一同掩在草木之間,惴惴不安地等待。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兩人雙腿酸麻,也不見半個人影。
其中一人按捺不住,哭喪著臉想到殿中去向公主謝罪,卻被另一個一把扯住,捂住他的嘴,悄悄指了指不遠處正快步行來的人影。
黑暗之下,那人面目模糊,看不真切,隻身量頎長挺拔,頭戴玉冠,一身袍服也看不出顏色,外頭罩著的黑甲在月光下閃著幽暗的光。
眼看那人就要靠近殿門處,兩個小內侍心中一喜,對視一眼,便欲按公主的吩咐,用手中備好的迷藥將人迷暈,再送入偏殿中去。
可未待二人起身,卻見那人在殿門外停住,左右看了看,見無人,便徑直打開屋門,走了進去。
屋門飛快地闔上,兩個小內侍面面相覷。
「裴將軍與公主——難道早已商定好了?」
另一人茫然搖頭。
……
曲折寂靜的長廊下,李景輝一人獨坐,望著半空中皎潔圓滿的明月出神不已。
一牆之隔的主殿中,有男男女女的驚訝高呼聲傳來,大約是教坊新尋來的伎人又演了什麼從未見過的新奇玩意兒。
嘈雜喧鬧令李景輝心中越發寂寥。
長到二十歲,他才發現,做了六年天子的兄長,早已不是他眼裡那個從小對他照顧有加,親近不已的人了。
握著天下最強大的權勢,果然會讓人慢慢變得面目全非,不近人情嗎?
他想起前朝歷代的帝王們,心底一片茫然。
從小,母親便告訴他,他這輩子已註定了,除了皇位,其他什麼都能擁有。從前,他要什麼,先帝會給,往後,他要什麼,長兄會給。
只要他沒有野心,長兄會給他一輩子富貴安逸,隨心所欲。
可是母親錯了,他想要的,即便不是皇位,長兄也會隨意剝奪。強權之下,他也不過是與普通百姓別無二致的螻蟻。
沒有權柄,如何隨心所欲?
權柄又從何而來?
皆是含元殿裡那個位置賦予的。千百年間,朝代幾經更迭,前前後後有帝王數百,只要坐上了那個位置,便能號令天下,真正的隨心所欲。
他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默默攥緊成拳。
長廊盡頭,靠近主殿處,一雙眼睛暗中看了他許久,終於悄悄走近。
「睿王殿下。」
那人開口,將出神的李景輝喚醒。
李景輝回神,抬眼望向來人,微微蹙眉,似在思索著他的身份,片刻後,道:「安中丞怎會在此?」
來人身形魁梧,體格健碩,毛髮濃密,高鼻深目,眼瞳中泛著淺淺的棕色,視人時帶著幾分深沉與威勢,正是出身西域康國的盧龍節度使安義康。
安義康聽他準確地認出自己,不由笑了起來,拱手道:「殿下好記性,臣這等偏遠邊將也記在心上。」
李景輝起身,勉強笑了笑,道:「安中丞是我大魏功臣,我自然該銘記於心。」
安義康此人出身卑微,最初不過是邊地草原上一個小小馬奴,十八歲那年自部落中逃出,投身行伍,因為驍勇善戰,屢立奇功,被時為幽州節度的張圭賞識,提拔為偏將。
數年後張圭病逝任上,朝廷將幽州節改為盧龍節。其時恰逢與突厥摩擦不斷,安義康屢次立下奇功,將突厥人趕出邊地,因此被封盧龍節度使。
「不敢。」安義康自謙,面上深沉笑意卻不變,「臣今日還想向殿下道一聲謝。那日在雲來樓,若非殿下出手相助,臣已著了旁人的道,只怕此時已官職不保了。」
李景輝愣了愣,隨即想起那日與裴濟、令月一同在雲來樓時,恰好撞破二女密謀給安義康下藥之事。
只是那日讓人去提醒的並不是他,而是裴濟。
他搖頭道:「中丞不必謝我,那日是裴將軍的人將人拿下,我並未幫上太多忙。」說著,他微微蹙眉,「只是不知中丞此話何意?難道京中有人要陷害中丞?」
安義康面色一肅,隨即嘆道:「不瞞殿下,臣後來命人去查過,那日要對臣下藥的,竟非平康坊的妓子,而是良家女子。想來是臣先前在軍國之事上與幾位丞相意見相左,才招來此禍。」
大魏不禁官員狎妓,可強占民女卻是重罪,一旦那二女得逞,他便再無翻身的可能。
而他口中的「幾位丞相」,實則說的也不過是那位群相之首——尚書令蕭齡甫。
數位宰相中,裴相與杜相等雖也不贊同過早往邊地放開軍政大權,卻也不激烈反對。唯有蕭齡甫,揣度過皇帝心思後,屢次與之針鋒相對。
況且,以為人而論,裴、杜二人皆胸懷寬廣,不會因政見不同而使這等下三濫的手段。
蕭齡甫就不一定了。
李景輝想了想,輕笑一聲:「倒像是他的手筆。安中丞若心中不平,何不上奏陛下,請陛下徹查?」
安義康隨即搖頭:「他是尚書令,臣不過是個邊地節度使,陛下自然不會信臣。臣有自知之明,不會做這等蚍蜉撼樹之事,唯等日後再建功立業,成為人上人,才敢有雪恥之心。」
李景輝挑眉,不知他為何對自己說這話,只道:「安中丞志向遠大。」
安義康微笑,眸光幽深:「殿下怕是在心中嘲笑臣吧?臣不讀詩書,不學禮儀,只知丈夫志在沙場,要想建功立業,手握實權,唯有真刀實槍拼殺出來。當年的太宗皇帝還是皇子之時,便帶著手下數員猛將征戰四方,立下赫赫功勞,最終成就一方霸業。臣自問有拼殺四方的勇氣,唯缺一位可以仰賴追隨的明主罷了。」
「大膽!」李景輝低聲呵斥,「你的明主便是當今天子,如何還會缺?」
他聽明白了,安義康在暗示他。
當年的太宗皇帝為皇子時,朝中已有太子,穩坐東宮,深受朝臣認可。可太宗硬是憑著赫赫戰功,風頭一日日蓋過太子,最後兄弟生隙,太子被親弟弟的手下刺殺而亡,這才成就了太宗後來的霸業。
安義康被他如此訓斥,也未顯惶恐之色,只躬身道:「今日月色甚好,臣受慣了邊地風沙,難得能享一享宮中美酒,方才酒後失言,殿下恕罪。」
說罷,也不看李景輝神色,拱手告退。
長廊之下,李景輝吹著夜風,陷入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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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王說的祝壽詞來自《詩經》里的一篇。感謝在2020-08-1200:11:22~2020-08-1323:55:2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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