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浮萍的交集
笛聲長鳴,吞吐著煙霧的車頭駛出車站,載著旅客前往東面。
艾絲特拎著箱子坐到二等車廂一處靠窗的空位上,離抵達第利斯還有十三小時的車程。
多虧了托馬給她的身份證明,她不用把更多金幣與時間浪費在馬車上,因蒂斯的馬車業已經快被蒸汽列車擠到倒閉,除了不需要身份證明,那種「舊時代」的旅行方式沒有任何優勢。
亞倫最終還是送了艾絲特一顆小型水晶球,看他肉痛的樣子托馬笑話了亞倫好一會兒,幸好艾絲特的行李箱還有地方能塞下這份禮物。
而亞歷山大送給艾絲特的是一本書,一本魯恩詩人對鷹隼的觀察日記,讓艾絲特有些意外。
「我想你會喜歡的。」亞歷山大這麼說道。
此刻艾絲特坐在隨車身微微晃動的座椅上,她現在外出都會戴著那雙露指的皮手套,遮擋住手心與手背的花紋,而她掌心攤開的就是這本贈禮,《游隼》*:
「我一直渴望成為外在世界的一部分,到最外面去,站到所有事物的邊緣,讓我這人類的污穢在虛空與寂靜中被洗去……」
她的目光在字裡行間游移,很快沉浸在這本並不厚重的敘述間。
但艾絲特安靜的閱讀時光並沒能持續很久,一個燦金色頭髮的男人走過來,輕輕咳嗽了兩聲。
「請問我能坐在這裡嗎?」他指著艾絲特旁邊的空位這樣問道。
艾絲特抬起頭來,這人的金髮長到稍微過肩,很明顯沒有打理過,雜亂地披散在腦後。
他穿著高領的黑色長風衣,大半張臉上都纏著繃帶,只露出來一隻左眼,他下巴上蓄著一團鬍鬚,使得他的外貌比聲音要更加滄桑。
他的嘴角勾起一截弧度,琥珀色的眼睛非常明亮,饒有興趣地在艾絲特的臉上打轉,然後落在她手中的書上。
艾絲特沒有開口答應他,而是保持了沉默,面對這個人她有種莫名的熟悉感,這讓艾絲特心中浮現一絲警惕。
這個年紀不過青年左右的男性笑意更深,非常坦然地坐到她身旁的空位上:
「那我就當你默認了。我們在哪裡見過嗎,美麗的女士?」
艾絲特搖搖頭,回以溫和的微笑:「我不是因蒂斯人,恐怕沒有這樣的可能。」
青年也學著她的動作搖搖頭,幅度都一模一樣:「原來是這樣,我猜你是魯恩人。」
艾絲特亮了亮手中那本書籍的名字:「是憑這本書認出來的?」
「當然,這本散文在魯恩評價還不錯,我在裡面有非常喜歡的一段。」青年很專注地望著艾絲特,像是在觀察她每一處面部表情的細微變化。
這樣的眼神讓艾絲特感到更熟悉了,她表面上仍然很平靜:「是哪段?」
青年娓娓道來,似乎真的對這本書相當熟悉:
「所有鳥類在它們生命的某些階段都會以活生生的血肉為食。想想那些冷眼旁觀的歌鶇,它們就是草地上輕快跳躍著的食肉動物,是蠕蟲的刺客,蝸牛的殺手。我們不應只同情它們的歌聲,而忘記維繫這歌聲的,正是殺害。」
艾絲特捏在書頁角落,剛想去翻頁的手突然一僵。
她難以置信地轉過頭,望著青年蓋在白色繃帶下的右眼,怔愣兩秒後才緩緩站起身:「抱歉,我需要去一趟盥洗室,您介意讓一讓嗎?」
「我介意,因為你並不需要。」青年眨了眨眼,他滿是好奇的神態像極了在看人類好戲的旁觀者,比如那種會落在路燈上的烏鴉。
「我確實認識你。」艾絲特的手落在後腰藏著的「羅根之爪」上。
「那要看你說的是誰了,盧娜。」
這個名字艾絲特只在一個地方用過。
記憶倒溯,瞬間明晰,艾絲特立刻認出了面前這個男人的軀體是誰,加爾溫·萊普勒斯,那個在鈴蘭花街的公寓曾經跟她有過交集,又莫名奇妙追蹤到她的「觀眾」,現在應該是個序列七的「心理醫生」。
他空洞的右眼上還有被烏鴉抓傷留下的疤痕,所以才會用繃帶裹住。
最讓艾絲特覺得無語的是,他究竟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不對,更關鍵的事情在於,現在用著這具身軀的……
「你不是在貝克蘭德嗎?或者海外。」
「不要這麼緊張,加爾溫本來就是因蒂斯人,你看上去也記得這點。」
「我說的不是他,是——」艾絲特咽下後面的話,臉色逐漸疑惑,「你不是本體。也對,祂不會如此『偶然』地出現在因蒂斯,如果是本體,祂早就直接動手了。」
「加爾溫」,或者說占據這具身體的分身阿蒙,笑意盈盈地回望著她:「當然不是,我遇到了一點小麻煩。但現在能遇到這件小麻煩的源頭,我也很意外。」
艾絲特合上眼睛,瞬間進入那種脫離常規的感知狀態,在注意到「加爾溫」身上扭曲的命運片段後,她仔細觀察了片刻,曾經被擾動過的銀色河流像是蠶繭般束縛著一條時之蟲。
艾絲特曾經侵蝕並汲取過加爾溫本人的命運,還是兩次,雖然並沒達到毀滅靈體的程度,但艾絲特也卻沒想到會留下這樣的後果,反而讓這個想要深度寄生的分身受到限制。
或許那些光點的力量比艾絲特想像中影響更廣泛,這在她心底留下了一絲疑慮。
艾絲特重新睜開雙眼,好笑地看著眼前這個倒霉的阿蒙分身:「怎麼,被你們親愛的家主擺了一道?」
「本體提醒過我不要直接深度寄生,但是淺度寄生待久了很無聊啊。」「加爾溫」這話說得理直氣壯,「你要是想就這麼殺掉我,我是不會反抗的,但是本體說不定就會注意到我身上的異常哦。」
艾絲特嘴角的那點笑容立刻消失了:「讓我猜,這話不可信。你不反抗是因為加爾溫的狀態很差,跟我動手更容易失控,也就是『你』會一同失控。」
這一次換「加爾溫」嘴邊的笑容緩緩消失了:「通過我的語氣與神情來推測解析出真相,並不能稱為『猜』。不可信倒是真的,你恢復成『卓婭』了?」
艾絲特沉默地坐回了椅子上,倒沒有執著於離開這裡,這個阿蒙分身的狀態不對,也就代表艾絲特有些其他的機會。
她更擔心的是這輛蒸汽列車上的其他人,如果在這裡動手,保不准對方失控後會變成什麼結果,到時候車廂因為戰鬥而脫軌,又會引起阿蒙本體的注意,那就是滾雪球般的災難。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艾絲特這樣說道。
她沒有必要回答對方任何問題,除非是想給出誤導或者撬出相應的信息。
這也算是「偷盜者」間獨有的交流方式,在互相難以欺詐的時候,大家可以一起閉嘴。
但「加爾溫」完全沒有閉嘴的自覺:「異地跟老朋友重逢,你怎麼看上去一點也不開心?這樣可不合適,『我』會感到很傷心的。」
他刻意在指代自己的時候加了重音,艾絲特聽出了其中的惡意,冷漠地搖搖頭:
「你又不是加爾溫,有什麼好傷心的。而且我聽說你們作為分身是不該記得『卓婭』的,這是出了新的家族內部宣告?」
「加爾溫」捏了捏被繃帶裹住的右眼眶,這個動作似乎牽動了他的傷處,他的嘴角往上抽動了一下:「哈,口口聲聲否決自己是『卓婭』,卻又對我們的行動模式這麼了解,難道這就是你扮演欺詐師的方式?欺騙自己?」
艾絲特掂著手上的書,考慮了一下用它砸暈對方的計劃,但是這本書的分量不太夠沉:「我不是『卓婭』,也沒有刻意扮演什麼,不需要且不應該。」
艾絲特已經意識到尋常非凡者消化魔藥、與非凡特性互相磨合的方法並不適合她,甚至越傾向「偷盜者」的扮演心態,越有動搖她自我意識的危險,她最近眉心的疼痛越來越劇烈了,這也是艾絲特沒有急於「吸收」那片單片眼鏡的原因之一。
「你發現得挺快的。真可惜,我知道特里爾還有人設立了賭局,猜『卓婭』能躲到幾月呢。我在五月押注了,希望你爭氣點。」
艾絲特捏在書上的手越來越用力:「你們真的很無聊……」
「如果遇到你的不是我,大概這輛車上已經沒有別人了,你應該高興才對。」
「你現在不能寄生別人難道不是你活該嗎?」艾絲特的神情非常誠摯,仿佛她正在希望明天不要下雨,而不是充滿挑釁地撩撥對方的痛楚。
身旁的這個分身笑得非常燦爛:「我當然是來尋求援助的,『卓婭』在嗎?」
「不要把我當成傳話筒,我沒法讓你跟祂溝通。」艾絲特說話時的神態死板得像塊木頭。
她現在寧願自己就是木頭,那就沒有強烈的攻擊和逃跑欲望在這左右拉鋸了。
「加爾溫」思考兩秒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不如我們彼此都坦誠一些。你看,我是一個『人』單獨來的,沒有通知任何其他人,這足以說明我的誠心吧。」
艾絲特的笑容有點扭曲:「我看起來很蠢嗎?跟你坦誠?」
「是啊。」
艾絲特一時間竟然拿不準,這個阿蒙分身究竟是在贊同前一句「很蠢」,還是後面的「坦誠」,他這句回答說得相當誠懇。
離蒸汽列車抵達下一站還有兩個小時。
艾絲特冷哼一聲:「行,你說,但是不要指望我會信。」
*《游隼》J.A.貝克,李斯本譯,後文的烏歌鶇原文為歐歌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