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宴……不要去……」
「這次你聽見了?」
兩聲輕微的熟悉話語,再次在江聞的心頭炸響,仿佛有人貼著他的耳朵呢喃著。閱讀
江聞猛然警惕轉身,從頭皮到身上的毛孔悉數炸起,荒誕的感覺傳遍全身,仿佛他是一隻被關在籠子裡供賞玩的畫眉鳥,正被外界駁雜的目光肆無忌憚窺視著。
這裡分明是止止庵!
他怎麼又回到這裡了!
但隨著聲音從心竅中迸發,還有更多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嘈雜淒切地從院中、屋後,乃至房頂、空中傳出,匯聚成一道熟悉的稚嫩聲音。
「是我。」
庭院裡的宋桂、古井依舊幽悄,沐浴在濃重的夜色之中,仿佛被凍結凝固的模型,影影綽綽的房宇牆廊都虛虛實實地相互交疊著。
江聞尋著聲音望去,看到的卻是一道比霧氣還要模糊幾分的身影,伴隨著飄散的一縷縷煙氣,正幽幽對他招手。
「這是夢……你是小道士?!」
這身影雖然模糊到虛無,江聞卻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是我。」
對方的神色無法辨認,語氣卻格外淡漠疏離,仿佛模糊飄散的是煙霧,就是他作為人類的種種情感。
他的行動似乎受到極大的干擾,直愣愣地衝著江聞的方向看著,不合身的道袍衣襟沉重地墜在地上,宛如鐵鎖重閘,讓江聞聯想到了地縛靈上面去了。
在止止庵身中迷魂毒煙的噩夢中,江聞就聽過這個聲音,見過一樣的場景,甚至夢到的,也是完全相同的話語。
那時江聞沒有猜出他的存在,便轉頭尋找突破夢境的出路,但這次他很清楚是對方在找他,否則不會大費周章地在他再次陷入昏迷時,又將他拉回這裡,塑造了一個同樣的夢境。
從心理層面上,塑造熟悉的環境是為了緩解戒備、不斷重複是用來加深印象,這些心理治療上的手段,依然可以解釋他當前的處境。
「江大俠,我只有最後兩次出來的機會了,請你一定要把我說的聽完。」
看出了江聞的疑惑重重,小道士沒有多做贅言,直接說入主題。
江聞猛然起頭,看見了一抹熟悉的景色——那是穿越前城市才會有的光污染夜空,此刻正映照在了武夷群山的峰頂天際……
「你說吧,今夜看來註定不會平靜了。」
小道士停頓了片刻,才開始說道。
「在你們走後不久,我偷走師父保藏的真籙種子和漢元壽宮香,借著夜色逃走了。」
沒有絲毫的感情波動,小道士說的好像吃飯喝水,「雖然師父從沒有告訴我,但我知道,這幾天他正試著用丹功和外藥,獨自進入真升化玄境,試圖升赴今夜的架壑升仙宴……」
此時,原本荒涼的幔亭峰頂張幔為亭、結彩為屋數百間,燭火映照亮了天空,歌舞管弦在半空崖上紛紛擾擾,只聽得無序的鼓樂,聱牙的歌聲經天不散,似一曲永不停息的荒誕樂章……
「不對!你不是在山上嗎!為什麼又會在止止庵里!」
江聞猛然打斷他的描述,話語裡巨大的現實割裂感讓他都有些心悸,逐漸演化成為恐懼。
小道士緩緩說道:「《道跡經》雲,山嶽及名山皆有洞室,此中洞室貫通諸山、通達上天,故曰『洞天』。其實我不在山上,也不在山下,一直都在這止止庵,古井之下的『真升化玄洞天』里。」
小道士知道止止庵洞天的存在,但他從沒告訴過別人,因為父母告訴他村中祖祖輩輩的屍骨都在那裡,那裡也終有一日會成為他的歸宿。
村里貧窮困苦,漁樵為生,小道士的家裡也只有草屋兩間,翻來覆去沒東西可以玩,偏偏屋裡吊滿了彩繪的人像木牌,讓他好奇無比。
建陽雕版繪畫技藝出眾,這些木版仙人也畫的栩栩如生,可明明身體服裝都是仙人飛虛之姿,卻頂著一張寫實過頭的老農村婦面孔,帶著唐突拮据的欣笑從容,仿佛一個個乍登了龍椅的鄉巴佬。
父母告訴他,村里從不設靈牌位,這些都是祖宗的畫像,就像木牌上的羽衣彩帶、天霞金光那樣,他們都過上了得以升仙的美好日子。
秦時魏國王子自幼有仙骨、慕道術,他們的祖輩是跟隨魏王子騫來到武夷山修道的遺民。魏王子騫在西王母宴上筵飲酒過度,觸犯其怒,西王母命其謫居此山八百年,方得歸天成仙。
但常人哪裡能活八百歲,幸好得此地的群仙主人武夷君彭祖授以仙法,教他以黃心木為函,在崖洞中盛放屍身,八百年後屍身不腐換骨完畢,自然可以升仙得道。
魏王子騫如法死後,他們的祖先就定居了下來,世世代代守護著崖上魏王子騫的屍身。
後來魏王子騫順利升仙,感激付出便視這些守陵人為子孫,常常在縵亭峰上招手,不時地重開架壑升仙宴,約定只要他們一族的人陽受享盡,就可以前去赴宴成仙。
但年幼的小道士看見這些只覺得很害怕,因為他總覺得木牌上仙人的頭腳分離、身體截割,毫無神仙飄渺之態。
隨著年深日久的褪色、劣質顏料的描摹,木版上所謂的成仙,在他看來只是用羽衣彩帶捆綁住殘肢、用天霞金光掩藏起血骨,再裝上一顆不太匹配的乾癟人頭,就連臉上的笑容,都像是死後被刻意擺弄出的模樣,顢頇呆傻到令人發毛。
那時的小道士才三歲,很多東西還無法理解,直到拜入師父門下,經歷過幾堂紅白事,他才知道那笑容不是成仙的容貌,而是解脫的表情。
似有相同,卻是天壤之別。
小道士原以為隨著闔家消逝,都不會再有什麼值得他煩惱的俗事,更不需要迎來送往的人間哭笑,他一心只想在道觀里清心寡欲地過完一生。
可他在那晚,卻看到了同樣的表情,出現在了師父臉上……
…………
「江大俠,或許你不知道,這已經是我第三十四次嘗試借著洞天的力量,影響外界了……」
小道士淡漠地說著,語氣里透出深深的疲憊,似乎長久的努力讓他精疲力盡,也讓他的身體慢慢趨於消逝。
「我在試著擋住師父,但是嘗試了無數次,都沒辦法改變他的行動;我試著闖入仙霧裡阻撓仙宴,卻紅霞擋在門外;唯一一次成功影響到別人,便是在夢裡和你說的兩句話,卻沒有把握好時間,跟你說太早了……」
太早了……
這是什麼意思!?
為什么小道士能輕巧地說出這話,仿佛一切前因後果都被他如觀指掌,一切事態都被他瞭然於胸,他仿佛看過千遍電影的觀眾,在點評著某個不經意的細節?
還有所謂的三十四次的嘗試,難道指的是他在這段時間的上下環節中,已經嘗試過的可能嗎?
「等一下!剛才我在山上仙霧動彈不得時,就是你把我向後推去,點燃漢元壽宮香的?!」
蹊蹺的事情猛然間參破,江聞想起了剛才在山上聽見的聲音。
那熟悉的聲音喊他快趴下,那恰到好處的力道幫他躲過黑龍掠空,就和當前的處境一樣熟悉,難道都是小道士做出來的?!
「沒錯,是我。」
模糊的影子飄散著煙氣,更加朦朧模糊,緩緩點頭。
「這個洞天奧妙無窮,白玉蟾祖師摧毀升仙的線索、封住真升化玄洞天的入口,奧秘只有本門知道。師父偶然透露過,只有攜帶這枚太上步星升綱籙種子的人,才能御用自如。」
「白祖建庵封擋這裡,是因為修為不足之人強行進入這處洞天,抵擋不了真升之力,三魂七魄會化玄入滅,再也無法逃離。可惜我修道不精,未成就金丹,自忖到六六之數就是極限,到時候只能化為一縷清風裡。」
「……還有兩次你就回不來了?」
江聞驚道,「那你現在快收手啊!」
小道士不悲不喜地說道:「一開始或許可以,但現在已經太遲了……」
就像江聞不知道洞天是什麼所在,小道士之前也從沒來過這裡,因為這個地方對他來說,如同是堆滿了親人骨殖的不祥之地、悲戚墓冢。
小道士說,他的村人都很清楚,凡人要繞過黑龍白螺、仙霧紅霞順利赴宴,必須要從止止庵下的洞天進入,順著滿山懸崖絕壁上遺留的「架壑船」和「虹橋板」拾級而上。
當年元化子見到村民上山赴宴的時候之所以沒有阻攔,就是因為村民是悄悄從洞天裡潛升,元化子在門前所見到的,不過是一排排似有若無的虛影,看似宏大的流民場面里,只有老道士和啼哭的孩童是真實存在的。
白玉蟾擔心的事情,對他們並沒有影響,因為這些村民也從沒打算活著回去。
今夜白蓮教的忽然來襲,讓他想起了這個地方,險象環生後最終闖了進來,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天無謂之空,山無謂之洞,洞天本就是山中之空,當初止止庵火居道士所說,聽到過夜間行走的腳步,恐怕只是我父母村人當年的腳步推門聲音,迴響在洞天之中所致……」
小道士說得毫無波瀾,卻讓江聞的內心再次掀起驚天大浪。
十年前的腳步聲能迴響至今?洞天為空?《紫陽真人內傳》稱:是以真人處天處山處人,入無間,以黍米容蓬萊山,包括六合,天地不能載焉。
原來是這樣!
或許這處「真升化玄洞天」,「真升」不單單是指代成仙,而說的是「升入更高維度」;「化玄」也不僅僅是悟道的別名,而是以「玄」為「旋」,在時間長河裡化身玄之又玄的「微妙眾多」呢?
若真的如他所說,那洞天的真身,應該是一處出現時間、空間畸變的點,能夠打破世間原本穩定的四維坐標軸,暫且躍升到更高的層次,同時以「人」的視角觀察、影響外界,就像是進入了「量子云態」,在某種程度下,可以依靠「觀測」改變外界的存在。
縵亭峰峭壁嶙峋、崖棺艱險不及,但洞天能混同空間的距離,意之所及、形之所到,一切皆不在話下,因此村民想要凌虛上崖、走波辟浪自然信手拈來。
小道士時而在山頂踽踽獨行、時而在止止庵與他交談,也是因為洞天能環轉時間的流逝,把流淌的時間在這裡合成一個迴環,因此小道士能觀測足足三十四次,找到與他交談的機會。
這不是江聞異想天開,而是像這樣的記載,在古籍上比比皆是。
誤入洞天日行千里不過尋常之事,更有《郡國志》記載,道士王質負斧入山采桐為琴,遇赤松子安期先生棋而斧柯爛,既歸已逾百年,無復時人,這很可能是誤入了某處,能加快時間流速的洞天。
當年白玉蟾在止止庵授學,能在大雨之中漫步而不沾濕片縷,並用這神術折朱熹,留下「偶中耳」的典故,恐怕也是靠著高深的修為進入了這處洞天!
大雨看似無處可避,白玉蟾卻能瞬息萬變、洞徹分秒,在億萬概率中找到那不被沾濕的一種可能,這已經是超乎想像的通天修為了!
江聞的聲音有些啞澀,洞天的力量神妙到讓他無法理解,限制卻也無比巨大,小道士千辛萬苦入夢找到了自己,想必是在三十四次的時間循環中,找到了一些破局的關鍵。
可就連修為通天的白玉蟾都阻擋不了縵亭峰上的架壑升仙宴,江聞和小道士又能想出什麼辦法呢?
小道士緩緩點頭,身上的煙霧更加迷離,讓江聞更確認了「量子云態」的說法。
所謂的「化玄之力」,便是靠著「時間漩渦」加速力升維帶來的後遺症,一切物質和精神都會飄飛虛浮,等到落地的時候,組成身體的粒子便很難擺回原來的順序。
他過度想要對外界施加影響,導致相互作用的力也破壞著粒子順序,摧毀著組成小道士自身的「概念」。一旦承受到達極限,作為小道士的這個「概念」,就會變成一碰就散的青煙,在現實空氣中徹底消失不見了。
「江大俠,時間不多。漢元壽宮香凍魄的效力快過了,我會想辦法打破仙霧使人入『虛』的問題,讓你恢復行動。」
小道士看了他一眼,就像是一眼讀懂了江聞內心的一切思緒,語氣里滿是篤定。
「距離六六之數,我大概還有兩次機會,除了留下一次把你喚醒,這最後一次,我將在北辰星高拱的那一刻叩響仙門,一切希望都在這一舉……」
「阻止師父赴宴的事,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