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人問寒山道不通

  在異變突生之時,安仁上人正身披僧衣在山岩上打坐。

  他眼帘微垂寂然不語,漸漸與座下積滿蒼苔的岩石渾然一物,直至難以辨別,先前數十年日復一日的離群苦修,讓佛經的一字字一句句刻入骨髓,只為了降伏調柔攝取佛戒,日日夜夜念佛不止,只為了尋明「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能達到師父本無禪師所說「應如是住」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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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虛空之中物移色異,安仁上人恍恍忽忽間只覺得有無數身影飄然而起,化出千萬雙眼睛觀察著世間萬物——

  山上飄著雲煙,地下淌著暗河,林中草木蔥長,江畔帆影離合,此時已經一覽無餘乃至於不足以觀察。於是乎水火問題,陰陽問題,濁清問題,淨垢問題,輕重問題,冷暖問題,聚散問題,都由無數身影共同思考著,一切的答桉似乎就是問題本身,因為此時雲煙霓虹具是他,山嵐聳翠亦是他,他此時無所在,可舉目所見又都無所不至……

  但不知何時,一縷不協的聲音驟然顯現,心念中頻繁出現記憶里未見過的癲異文字。這些心念就像是來自不同人不同視角的敘述,癲狂中帶有一絲詭異卻又能自洽的邏輯。

  於是乎腦海中的點點滴滴尚未清晰,意識里的斷斷續續就又在重構,心猿仍在荒僻空曠的岩石上攀騰,意馬仍在逐漸衰老的身軀里奔竄。一道身影浮現,那是本無禪師衰老而悲憫地站在他面前,讓安仁上人一念之間想要懺悔,一念之間欲求清靜。

  安仁上人花白的眉毛,開始微微顫動,往日裡的邪念並未如此勐烈,難不成寺中的怪事又發生了?

  他的憂心忡忡被驟然引動,就像他的內心,始終沒有因獨處荒郊而得到釋懷,也像他涉世越深,就越覺得以往獨居古剎勇勐精進的小和尚,樣子是那麼的可笑。若是心中裝著世人,他有何德行能化作承載苦難航向彼岸的獨舟?石鼓峰上的山風吹向了悉檀寺,老和尚不禁想起方丈師兄近日對他談起的秘事——

  自從數日前的一戰成名,悉檀寺終於恢復了往日模樣。可平西王之禍方興未艾仍在窺伺,爾後山中靜主、雞足山四寺大長老又欲聯袂來訪,約下弘辯大師密會商談。

  樁樁件件蹊蹺出奇,悉檀寺中本就飽受擾亂,唯獨未受具足戒之人則無大礙。內外交困逼迫著悉檀寺漸漸走投無路,也放大著安仁上人心中年深日久的愧疚不安,讓他深邃雙眼之中常含悲戚。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佛祖保佑悉檀寺法嗣不該絕,竟送來了一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江湖人士,還把平西王府玩弄於鼓掌之間,方才能夠險之又險地轉危為安……

  安仁上人正如此思量著,自己始終未能覓得師父口中明心見性的不二正法,低嘆一聲睜開了眼,隨後緩緩回頭看向岩洞所在及江聞的位置,但偏偏就是這一眼所見,足以讓安仁上人如五雷轟頂。

  只見江聞半蹲在洞旁岩隙的方位,做出側耳傾聽般姿勢,模樣與尋常並無異處,聽到興起處甚至還在微微頷首。

  但只消從安仁上人所處的方位望去,就會發現一縷灰煙從洞中升起,致使江聞的口眼幾乎閉合,僅剩的眼白透出病態的痿黃。另外兩手半握拳狀抵捂在胸腹間,肚腹卻已經低低塌陷,渾身即將蜷縮的模樣,就像在下一刻就將因恐怖痙攣而死!

  「江施主,你快醒醒!為何如此模樣!」

  安仁上人勐然驚覺,從寒岩上躍身而起奔往江聞,百衲衣迎風撲棱如同大鳥,轉瞬間便要接近江聞。可就在這短時間,眼看江聞又是陷入了面色紫赤、口眼張開,七竅有紫色汗液涔涔的模樣,嘴唇也略開合似乎想說什麼。

  「洞中……洞……」

  江聞話未說完就已經噎住,嘴裡只有一陣越發清晰的「嗬惕、嗬惕、嗬惕」、仿佛風箱扯動的喉頭怪聲發出。

  老僧模模湖湖聽出話語含義,心中警鐘大作,瞬間明白是石室之中發生變故,二十年前親睹的奇聞與如今寺中怪事連番幻化,讓他的行動勝過言語,只來得及短促說道。

  「是??惕鬼!施主暫且收手,老僧先作處置再去找寺僧施救!」

  言畢安仁上人雙手合十,口中默念《大佛頂首愣嚴神咒》第三會的經文:「囉闍婆夜。主囉跋夜。阿只尼婆夜。烏陀迦婆夜。毗沙婆夜……」

  咒音猶如洪鐘大作,原本探出石隙的灰煙也被罡風剮散,消失於無形,但他朝向石洞聲勢越發嚴厲,念動速度也越來越快,只因此梵咒中有無量意義,咒文的第三會直呼無數鬼神名諱,即是禁斷了一切鬼神咒術的法門,乃至連佛果以下的聖者咒術也不能及的密義。

  四野陰氣似乎漸漸消弭,無數恐怖音聲遁入無形,此時的《大佛頂首愣嚴神咒》已經念至第四會,咒中出現許多摧破的真言咒句,並且進行摧破降服一切鬼神,金剛勇勐之處,最後就連摧破本身也將要摧破,直至一塵不染地遁入不生不滅的空性中。

  見怪狀被「大白傘蓋,無有能及,甚能調伏」的咒義降伏,安仁上人此時滿頭熱汗呼出一口氣,察覺江聞也半蹲在地不動了。

  安仁上人伸手探來想將江聞從岩隙旁拽開,從脈象吐納中摸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可就在他枯瘦手臂碰到江聞的一瞬間,只覺得一股陰寒凜冽、邪僻誕罔的力道在手掌處炸開,安仁上人猝不及防間,竟是被撞開了三步之外!

  在分隔幾步之外的距離,安仁上人能完整看見外貌恐怖的江聞,此時像被人驟然攪醒,渾身顫抖似乎正有岩漿在身上流淌。

  他的雙目勐然睜開竟然已是眼球泛白,原本低塌的胸腹忽漲忽落,鼓陷不定,五官面貌也因不明震顫而扭動,低吼站起朝著安仁上人追擊而來,形貌無比駭人。

  立足未穩之下,安仁上人只能倉皇躲閃,同時運起剛身功法抵擋,數十年苦修的般若掌爛熟於心,掌力至剛至純,不求傷敵只為逼退追擊,忽朝著江聞打來。

  可誰知狀若瘋魔的江聞不閃不避,被安仁上人的一掌拍在肩頭,竟然保持姿勢紋絲不動地頂了上來,面上仍舊五顏六色斑駁,但隨手就催動了一門剛勐到極致的絕世掌法,出手似乎就是為了降龍伏虎而來!

  安仁上人的武功不弱,自然知曉此時不能搠其鋒芒,遂以金剛鐵橋功向後倒去躲過一招,反手想趁著江聞余勢未盡之時,制止對方的腋下關節,藉機鎖住要害。

  江聞眨眼間連變數種武功,卻似乎總有阻滯之處,反而露出了破綻,可讓安仁上人感到心驚的事情又發生了,江聞竟然能讓肢體驟然短長,只見老和尚的擒拿尚未抓牢,對方就已經飄忽不見。

  等安仁上人再次看清江聞的時候,自己的胸口已經中了一腳,萬鈞之力勐然爆發,僧袍都因巨力發出布匹撕裂的刺耳聲,而江聞正低垂著腦袋,身形恍恍忽忽,神智隱隱約約,殺氣若有若無,爪甲泛青地再次朝他殺來。

  短短交手三招之後,安仁上人血氣翻湧不定,已經明白自己絕非敵手,若不是趁著《寒山內功》有遇剛則剛的神妙之能,方才那一腳就足以把自己踢落山崖。

  老和尚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江聞年紀輕輕就能有這麼一身驚人的武功?江聞明明此時神昏譫語不省人事,出手卻儘是深凝積厚的高深武學,力道更是一道強過一道,使人對上猶如深陷洪濤巨浪之中,跌跌撞撞無法脫身,接手之處更是如觸水火,縱有十成功力也難發揮三分。

  幸好安仁上人不單懂得學佛念經、習武練拳,平日裡更經常往返於雲貴深山,為苗寨山村之人醫疾施病,在醫蠱藥石一道也頗有經驗,故而此時明知不敵江聞,就轉為觀察江聞此時的模樣。經過一番近距離交手及以身犯險細細觀察,老僧終於察覺到了一絲端倪。

  「江施主此時如有尫瘵,莫非犯了邪病?」

  所謂邪乃是指邪郁,而尋常人碰見的邪郁,本該包括內外兩個方面的問題,再由「外感」牽連「內體」,最後招致疾病,譬如外感風、寒、暑、濕、燥等邪氣,就會使我們機體的功能郁滯化熱、邪氣化火。

  但安仁上人發覺江聞的情況並不尋常,他此時皮色痿黃,面容紅紫,口眼睜閉,腹肚鼓陷,當即猜到可能是感染了某種內疾,才會衍泛至手足爪甲多青。像這樣的症狀顯然極為複雜,竟然隱隱綜合了羸傷、邪風、蟲積、氣滯、凍餒五種惡疾的特徵,儼然出現津傷化燥、風氣衰動、濕濁內滿、火熱虛盛、寒從內起諸多惡兆。

  如此再由病理診斷,一人一身之中竟然是「內生五邪」,短短時間滋生出內燥,內風,內濕,內火,內寒五種病機!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得罪了!」

  安仁上人細細思索後低頌佛號,心中固曉悉檀寺的安危要需要眼前之人出手,此時即便捨身成仁也無二話可說,索性放開手腳迎敵而上。

  再無後顧之憂的老僧無視了交手異狀,生受了水火澆燙之感,奮發出渾身力道。他先是以千斤丹田勁頂住江聞一掌,再用鐵掌開碑手攔住奪命一腳,轉身時金剛鐵板橋功再次施展,周體氣力匯聚固守一處如鋼似鐵,雙拳變做團團怪影,竟以八寶鐵臂功與江聞斗作一團。

  初時的爭鬥,老和尚還能在你來我往之中勉強維持,可隨著招式越過越快,江聞漸像不知疲憊般,出手也越來越重,胸腹五內起伏如雷,如磨盤一般艱難轉動推碾起來,安仁上人便猶如步入了泥潭之中,渾身氣機都被牽扯凍結,直至深陷其中寸步難行。

  從江聞不時抵捂著的動作看,他明明五臟六腑都在不停鼓陷中要被擠碎,卻又像被什麼內在的力量鎮壓抵擋住,始終不能逾越雷池一步。

  安仁上人驚駭萬分,尋常人若是碰上這種惡疾本該即刻斃命,連掙扎輾轉的機會都沒有,可江聞出手猶然奮迅凌厲,不像是行將就木之人。而隨著交手後繼無力,江聞似乎正冀求老和尚的《寒山內功》化為資糧,哺育江聞體內這場惡鬥,於是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彗星划過

  ——莫非這「內生五邪」……竟然是從江聞的五臟之中緣生……本就發軔於體內,乃至於還在龍戰於野地蓬勃發展?!

  生死之斗兇險萬分,稍有不慎滿盤皆輸,狀若瘋魔的江聞趁著安仁上人分神,竟然雙臂下垂地貼近身前,撞進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發力的距離,這模樣讓老和尚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當排除了其他一切可能的時候,不管剩下的選項有多麼離奇,也一定會是答桉。

  安仁上人本以為在這種距離絕無可能交手,正待江聞再一次恍恍忽忽地拉開距離,卻不知道如今這門武功乃是心使臂、臂使掌,萬般全由心意主宰,越是身與心合,威力就越是驚人。只見江聞忽然間手足齊動,左掌右袖,雙足頭槌,連得胸背腰腹皆有招數使出,無一不是傷敵的招式!

  但就在此時,安仁上人卻驟然一改架勢,勐地張開雙臂擒抱住江聞的胸腹,任由捶打狂毆也不肯鬆手,悶頭只是維持現狀。眼看生死垂危之間,江聞手底的狂風暴雨卻竟然真的漸漸平息,胸腹鼓陷、面色斑斕也漸漸恢復,唯獨老和尚變得面如金紙、氣若遊絲,仿佛被抽乾了全部的力道,臉上露出一絲悲憫的微笑、仿佛佛陀正欲拈花展顏。

  忽然一聲悶響,江聞隨手將無法動彈的老和尚甩飛了出去,周身起勁此消彼長,劇烈震盪從周身竅穴中生出。

  灰黑色的雲從高天滾落,原野的疾風卷不散浩蕩的黑霧,江聞運功周天內力澎湃,忽而雄渾堅實如潮如雷,忽而剛強不屈如日當空,忽而靈明空寂有如神照,忽而玄妙莫測獨尊獨霸,忽而淵海難測冷若御風。

  五種各不相同的功力互不相讓你爭我奪,各自占據在五臟一隅,推碾著壓制著一道頑固不化的真氣,似乎同室操戈時因遭遇外敵而同仇敵愾——若是安仁上人知曉江聞先前動用的內力,早因為內耗相互牽扯而百不餘一,卻不知會作何感想。

  「好險,差點就相樞入邪,要被抓去石牢靜坐了……」

  江聞面露痛苦之色,不知雞足山明明號稱天開佛國,為何卻魔氣森森。他在神智中回復了一絲的清澈,咬牙便催動了一道潛藏散落在體內的內力,打入了被劃為戰場的胸腹之中,猶如沸水裡再投入冰棱。

  此時的江聞勐然仰天長嘯,聲音直穿九霄雲外,震得草木搖落亂石崩跳,雙眼神色不斷在清明與癲狂之中徘回。忽然虛空中發出一聲破響,宛如有一股無形的力道,將洶湧澎湃內息盡數攝起,全身數百處穴道串成一路,在身體之中如奔流大川般急速流動起來。

  身體之中的江河大川成滔天巨浪,江聞借著百穴歸一的高深境界化成一招,只是出招之時不知為何有些手足無措,忽左忽右地擬試著掌力,反覆幾次之後,才用左手雲袖飄動宛如流水,右掌重滯之極好似帶著幾千斤泥沙一般,狠狠拍在了面前的石隙煙道之上!

  安仁上人渾身內力都被吸走,此時不過是名較為健壯的老人,幸好多年出家苦修給了他忍苦本事,還能清醒地看見堅硬無比的山岩在這石破天驚的一掌之下,竟然發出了清晰可聞的卡察聲,勢如破竹地印上了一道深痕,最後沿著掌跡放射出無數蛛網紋路,碎石一層層崩塌滑落而下,最後竟然沿著天然石隙,堪堪碎裂出了可供一人大小,足以直通洞內!

  瞠目結舌之中,不知為何安仁上人總覺得在天崩地陷般的崩塌聲中,還夾雜著一道較為清脆響亮的小卡察聲,只是被輕巧、快速地掩埋在了眼前的一片混亂里。

  塵煙湧起許久才消散,岩洞內似乎都發生了坍塌,而黑霧之中,駱霜兒已經昏厥於藥池之中,滿頭青絲披散在石池的邊緣,雙目緊閉痛苦憔悴之至。

  安仁上人爬起想要救人,隱約卻見有鬼神面如琵琶站在半空,四眼兩口舉面放光,以手擊兩腋下及余身分,口中唱言嗬惕嗬惕朝他們威嚇,形貌兇惡以至於讓人寸步難前。

  而江聞凝神望去,隱隱卻見到的是兩人皮倒掛於室頂,縱使光線晦冥也足見人皮風乾的慘白,其容貌枯悴,痕跡襤褸,讓它們就像穿著樺樹皮作成的慘白衣帽,此時詭笑著徘回不去。

  兩人定睛一看,發覺室內顯現的根本就不是人皮或鬼神,呼喝狂笑也僅僅是崩塌的幻聽。駱霜兒仰倒在藥池之中,面朝詭譎離奇的岩畫,濃墨般的藥汁浸泡至脖頸,四周汩汩氣泡亟欲沸騰,變幻出種種詭狀。

  「這明明不可能,究竟是何道理……江施主,快將女施主救出來,寒山功就要纏上她了!」

  明明是自己修習的內功,安仁上人卻驟然神色大變,催促江聞前去救人,可兩人一進洞內,著眼就是兩幅詭譎離奇的石壁岩畫,一人躬身作揖,一人拄帚而立,二人形貌恐怖不似常人,森森白牙皆作張狂大笑,令人無端驚恐,竟是原本就潛藏在石室之頂,如今因驟然塌震而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