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夜半虛席

  「你不怕我?」

  紅衣紙人聲音極為幽遠,塗著劣質硃砂的嘴巴微微開闔,一身紅紗隨風飄舞,在樹枝上搖擺不定。

  「不要就算了。呃……你覺得我應該害怕的是什麼?」

  江聞把鳥蛋放回口袋裡,理直氣壯地說道。

  「是把紅紗切換綠紗,偷學川劇變臉來隱身的迷彩?是用輪滑組加棉線,遠距離操控紙人風箏的皮影技術?還是在樹冠里藏玻璃,靠回聲傳音製造的杜比特效?」

  說完之後,江聞還有些遺憾地說道:「姑娘,我這邊有本中學物理課本,如果你肯拜我為師,我可以把其中原理傳授給你……」

  紅衣紙人似懂非懂,也沒有被窺破的情緒波動,反而糾結起了另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說我是姑娘?」

  江聞從衣服上摘除菟絲子,心不在焉地說道:「出來行走江湖,會用這種雌雄莫辨聲線說話的人,肯定是怕被認出女子的身份嘛。」

  「有趣,那要是我用男聲說話呢?」

  幽遠的說話聲忽然變得粗狂沙啞,說不盡的金戈鐵馬。

  「那就鐵定是女子!真長得跟鍾馗似的還需要躲躲藏藏?這種只會欲蓋彌彰,騙不了人的。」

  「按你的說法,男人就一定是用女聲說話嗎?」

  紙人的聲音又變得柔媚入骨,絲絲抓撓著聽者的心弦。

  「那更確定是女人了。就算是男人,也是想當女人的男人,東京奧運承認的那種!來你自己說說,正經男人誰會研究這個偽聲的本事?」

  紅衣紙人飄來盪去,似乎決定在這個問題上較真到底。

  「橫豎你都說是女人,那你告訴我,怎麼樣說話的才會是男人?」

  江聞思慮了良久,試探著說道。

  「要不然……試試以後學狗叫?」

  狂風忽起,高大的香櫞樹劇動不止,無數的枝葉從天而降,掉落滿眼如襲來的狂風驟雨,似乎天地都在因他的輕佻無禮而震怒。

  紅衣紙人的假臉開始暈染變形,化成青面獠牙的惡形惡狀,怒視著江聞。

  「胡言亂語!先前我用障眼法術阻擋你衝撞陰地,可你的朋友還在村里吧,他們已撞上了夜鬼抬棺,再等下去就要一起歸西了……」

  江聞卻絲毫不動搖,只用雙眼看著紅衣紙人一刻都不眨動,指著墳塋間的東西說道。

  「我走可以,你至少告訴我那是什麼?」

  紅衣紙人漸漸停止了飄蕩,又用回了當初幽怨如訴的聲音,音浪層層疊疊起伏著。

  「三里亭當年驟逢大難,怨氣未消,最終化為鬼域。人死為鬼,鬼死為魙。鬼之畏魙,猶人畏鬼。我正在用冥頑惡念化成的魙,壓制墓穴里的惡鬼。村裡的夜鬼抬棺也是我請來,想要將他們送回幽冥……」

  「這要是真有效,你也不會呆在這裡跟我閒聊了。」

  江聞卻不依不饒地接著詢問:「況且自江山變盪、韃虜南侵以來,世間慘烈之禍過之者比比皆是,怎麼不見這些亡魂化為厲鬼,找兇手要一個公道?」

  紙人被這正氣凜然的話問住了,良久才回答說道。

  「尋常人死了,年深日久自然隨物化去,再無靈驗可尋。但這三里亭的人,並非來自漢地,而是來自武夷大山之中。他們祖上並非三苗九黎之民,而是郭璞注山海經時提到的,已然絕跡的贛巨人……」

  贛巨人?

  江聞立馬想到的,是戰國至漢初成書的《山海經》書中記載:「南方有贛巨人,人面長臂,黑身有毛,反踵,見人笑亦笑,唇蔽其面,因即逃也「。

  但一般認為贛巨人是大腳野人一類的異獸,和人怎麼會有血緣關係?

  「姑娘不然這樣,你先拜我為師,我買一送一再給你一本中學生物,你覺得怎麼樣?」

  江聞用關愛傻子的眼神看著眼前的紙人。

  紅衣紙人也不多做解釋,只是淡淡說道:「你們既然進山尋找閩越寶藏,竟然會連猿公典故都不知道?唐初歐陽詢之母為白猿精劫走,其父歐陽紇入山計殺白猿,而母已孕,生下他狀貌如猿——三里亭人,多半有類如此。」

  江聞哈哈一笑:「我當然知道閩越之地猿猴劫婦女為妻。古籍多有記載,漢代焦延壽注《易林·坤之剝》稱『南山大玃盜我媚妾。』其後晉人張華《博物志》更具體描述,但是被劫走跟生孩子是兩碼事,歐陽詢那個純粹是閒人污衊。」

  夜風凜凜,誰也想不到在這種荒村野外,會有一個穿著破爛道服的人,和一具紅衣紙人在樹梢上談玄論史,交流著浩如煙海典籍中最荒誕不經的傳聞。

  「真的不擔心你朋友?夜鬼抬棺絕不是輕易就能逃脫的。」

  紙人的聲音暗含威脅,江聞卻毫不在意。

  「說到危險,我那個朋友才是最危險的。實不相瞞當時屋裡光線昏暗,我在扎膻中穴的時候少刺了兩分,一旦針口搖晃,說不準洪熙官就要醒了!」

  就在此時,紙人猛然抖動,仿佛身體裡有東西要脫竅而出。

  隨後在江聞的面前,這具紅衣紙人忽然紅紗裙角忽然泛起火光,轉瞬間就化為熊熊燃燒的烈焰吞噬了一切,速度之快,江聞甚至都來不及看清火勢是如何蔓延的。

  火舌舔舐著空氣,火光也從明黃、赤紅轉為靛青,照得四周鬼氣森森,恐怖異常。

  就在鬼火飄蕩不定的時候,紙人的天靈蓋上露出一顆微白的種子,沐浴著火焰,從中居然長出一朵潔白如玉的蓮花來,隨著火光耀眼無比,直去天穹!

  「白蓮教……」

  江聞默默念道,怪不得從見面起就用各種幻術裝神弄鬼,做事也是語焉不詳,江湖的三教九流中,唯有這群人最神秘。

  白蓮教的人應該早就在這裡布局,只是沒想到他們三個會冒然闖入,這才偽托鬼神想要讓他們退避。

  自己剛才故意拖延時間,想要打聽他們的底細,白蓮教也是倉促應對,自然也有意延長時間,方便收尾。

  最後這手青陽降世,白蓮顯聖的戲法,就是白蓮教的警告了。

  看不穿的以為遇見鬼神會速速離去,看得懂門道的知道是白蓮教,一般也不願意和這幫人再有牴牾。

  「塗硝的火紙?玩起江湖幻術還真是樂此不疲,入了門派學學化學也是好的嘛……」

  白蓮教今晚算是失了手。

  他們最大的錯誤,除了碰上江聞這個九年義務教育的鹹魚,就是低估了殺星洪熙官。

  三里亭中,江聞已經遙見有人影出現。

  村裡的紙人抬棺雖然詭異難測,但即便使出了種種殺招,還是被掙落銀針的洪熙官,用他用一桿奪命鎖喉槍殺得丟盔卸甲,四散在地,只剩一具朱漆棺材掉落在不管。

  江聞來到村裡的時候,洪熙官僅剩的力氣也已經用盡,拄著長槍,再靠著紅豆攙扶才沒有倒下。

  「我把藥拿回來了!快給他服下!」

  一切結束之後,江聞抽空看了一下棺材裡的東西,卻是一塊雕刻著蟲文鳥篆、字跡岣嶁的結晶砂礫岩,除此之外普普通通,毫無異常。

  江聞卻把石頭仔細收好,因為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夜晚裡,或許沒有異常,就是最大的異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