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迷途未返

  三里亭的荒廢,有人說是天啟年間的饑荒,也有人說是崇禎年間的大疫。畢竟這種區域性的災害入不得史書,有這樣的推測,也是因為縣誌上的寥寥幾筆。

  【天啟七年,大水,禾稼登場悉被漂去,飢。】

  【崇禎十二年,大雨連日不止,水漲,溺者無算,飢。】

  三里亭的鄉民不知姓氏、勇悍粗鄙、相貌醜陋,自成一派地不怎麼與鎮上往來,只懂耕著草鞋峽里的幾傾薄田,有機會打聽到故事的人就更少了。

  但在下梅鎮的記憶中,故事已經被豐滿、衍生出了許多的細節。

  不少鎮上的老人都記得,曾有個三里亭跑出來的瘋子,隔三差五會出現在下梅鎮邊上,背著個破包袱說是要賣糧食,可打開來看,卻只有秸稈和茅草。

  鎮上那個躲在豆腐坊日夜勞作,已經未老先衰的趙五郎,就神神秘秘地在酒後告訴過鄰居,三里亭並沒有那麼神秘,自家的叔姥姥的妹妹就嫁到了那裡。

  剛嫁去的時候,三里亭的日子還不錯,餘糧也能釀出農家渾酒,那位親戚回娘家臉上也有笑容。可越到後來,她就越來越孤僻,話越來越少。

  每月二八她都按時回來,可見到爹娘也不會打招呼,她從不吃魚蟹,對雞鴨也敬謝不敏,懷裡總是揣著一塊嶙峋刺手的石頭。

  稍不尋常的是,她只有看見家裡的小孩子,才會多看兩眼。

  家裡老人告訴過趙五郎,那可不是普通的看,而是眼神里就想掰開揉碎、恨不得挖開肚子瞧個清楚的看。對於這個毛病,家裡懷疑她是生不出孩子魔怔了,開始不放心她回娘家。

  兩邊斷絕來往的契機,是家裡人深夜發現她在水缸邊坐著,浣洗著什麼東西。千方詰難之後,親戚才張開嘴,裡面的牙齒紛紛掉落,露出貼在口腔,深入皮肌的蠕動異物,腐敗的創口就像長滿了疥瘡……

  在那天的醉話之後,鎮上都說趙五郎家做豆腐就是給這個親戚吃的,也不管他醒來如何賭咒發誓,他家生意肉眼可見地衰落下去,他也肉眼可見地更蒼老了。

  關於三里亭的故事紛紛浮現,卻解決不了江聞當前的實際問題。

  找藥回來的他迷路了。

  這座荒村緊貼古道,兩者卻像是枯樹上牢牢綁定的寄生蔓藤一般,只有無用的部份迅速繁衍,勒緊入樹木紋理,儼然一體。

  從山腳為起點,江聞以來時的小路為標的物,沿著村西邊慢慢走著。曾被長年累月踩踏的田埂上滿是車前草,匯成了一條奇異的綠色小道。

  江聞進山,因為只有那裡才能找到大瀉心湯的主藥,五碗熬成一碗的藥劑難配,但是藥理已知,先用幾味主藥拔除心毒還是可以的。

  可不論怎麼走,他的腳步都走不完村前的田埂,再回頭一看,迂來繞去的山麓也總是在自己的身後不遠處。

  「鬼打牆?」

  江聞自言自語了一句,「這算是撞到本道爺頭上來了!」

  說罷,他原地扣齒二七通,念起了秘要訣法裡,除六天隱咒第二十一的夜行咒!

  「吾是小有真主,三天師君,昔受太上神方,殺邪之文。夜行游屍,七惡妖魂,九鬼共賊,千魔成群。赫柏圖兵,巨獸羅千。揮割萬妖,當我者殘。」

  兩邊的野草高過常人,此時夜風拂動窸窣作響,江聞的聲音仿佛驚動了什麼東西,他耳朵微動聆聽四面的動靜,循跡躍去,準備把孤魂野鬼擒拿歸案!

  ……然後嚇跑了幾隻地上做巢的鵪鶉和雉雞,收穫了普通食材鳥蛋四枚。

  「哼,你就不能慣著它們……」

  反正四下無人,江聞隨口放了句狠話,把鳥蛋收緊隨身口袋裡,繼續在茫茫的野原苦惱打轉。

  這件事也讓他再次確認了一點,隔行如隔山,自己念的咒語看來只能壯膽。

  江聞想了一下,這條路可能有問題,那就不能沿著路走。

  可難道是想要他闖進這片看不清腳下的野地?

  但他轉念一想還有個更好的標誌物——村口的社樹,可以直接往那邊走嘛!

  「道術我沒有,但我有武功!」

  就連史上最神秘莫測的殭屍,就是那個王將臣,都在深圳剪彩被捅了幾刀,因此萬般神通不如武功,功夫再高也怕菜刀,這話沒錯的吧?

  所謂的鬼打牆現象,是因為生物運動的本質是圓周運動。如果沒有目標,任何生物的本能運動都是圓周——嗯,就算武功沒搞頭,科學加武功有沒有搞頭?

  江聞認準目標徑直走著,無視了所有可能迷惑視線的東西,這一次,讓人頭疼不已的鬼打牆,果然沒有再發生了。

  回過神時已經站在了路的盡頭,江聞翻過了一道矮牆,已經看見了村口參天的香櫞樹。

  「果然要相信科學嘛,你看這個鬼,他就是遜啦……」

  此刻月夜皎照,社樹高處的樹枝上有個影子飄來盪去似是招手,見到江聞靠近,則冉冉沒入了樹木之中……

  「……把我的科學還給我!」

  江聞怒從心中起,毫不顧忌鬼影的面子,縱身躍上了樹幹,打定主意要向這個不按基本法的鬼怪討個說法。

  但是江聞登上高處之後,樹幹上卻空無一物。

  他趁著月光穿破重雲,往不遠處的荒草叢中眺望,隱隱約約看見昏暗的光線閃爍。

  站到了高處,江聞終於知道為什麼明明這田埂堅實平坦,邊上卻沒有向田壠的延伸了——因為荒草之間,全是密密麻麻,墳土不安蠕動著的墳塋!

  就在這片荒墳之中,透著一個比常人要矮小一截的矮短黑影,昏昏然全為一體,正在草叢中行進。

  更古怪的是,這東西上下一體沒有頭顱,並非蠕動、爬動、走動、跳動,而是頭腳相互交替著地,翻滾著往前面走著……

  「戊戌月丙申日戊戌時……」

  「偏偏這時候闖進來……」

  一道雌雄莫辨、陰測測的聲音在江聞身邊響起。

  樹枝上猛然出現了一個紅裳女子,靚妝而立,紅紗下的臉龐,卻是猙獰可怖的宣紙糊就。

  那紙臉油光可見,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透著邪魅的笑容的嘴部輕輕翕動。

  江聞猛然轉身,和那張駭人的臉龐相距不過一尺,四目相對。

  江聞臉上的表情已是僵硬無比,頸部肌肉微微抽搐,張著嘴一句話都無法說出……

  然後打了個噴嚏。

  「不好意思啊姑娘……」

  江聞揉了揉鼻子,伸手抓住紅衣紙人空空如也的袖管擦了擦,感激萬分地說道,「我在這邊迷路了,還有混蛋在地里翻著跟斗想嚇唬我,你有沒有見到什麼可疑的人?」

  紅衣紙人嘴巴緊閉,用濃墨繪就的眼眸空空洞洞,閉口不言。

  江聞想了一會兒,就從口袋裡掏出兩顆鳥蛋。

  「不白問你的,告訴犯罪嫌疑人在哪裡,這兩顆蛋就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