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一鳴覺得自己很委屈。
前幾天他在佛山鎮上的自家產業英雄樓,只因多看了路邊一名美貌的紫衣女子一眼,身子不小心撞到了邊上一人,就被那不知哪來冒出來的道士攔住糾纏,寸步難行。
自己從小習武,又有家學淵源,武功在這嶺南已經算是頗為了得, 本以為能輕易對付對方,可是兩者交手了寥寥數招,雙掌就像被一雙鐵鉗夾中,筋骨都要碎裂,臉色漲得如豬肝一般也掙脫不得,竟然在街上出盡了洋相。
鳳一鳴被一頓胖揍毫無還手之力, 等自家英雄樓的家丁們聞風趕來,那名道士也已經逃之夭夭了。
然而這一切只是個開始,隨後的三天裡, 各種離奇古怪的事情都圍繞著他發生,先是自家庫房莫名燃起大火,燒塌了兩件北房就突然熄滅,歷年錢簿、庫據、糧單、商契付之一炬、十不存一。
隨後家中的井水泛起臭味,不知道哪裡的陰溝被人挖塌污了泉井,整個宅子裡飄的都是熏天的惡臭,自家父親的七房小妾也都忙不迭地跑回了娘家,把這消息傳遍了佛山鎮。
再後來,自家在鎮上開的食肆、賭檔、商行、貨倉,都有人頻頻挑事,出千耍賴層出不窮, 鳳一鳴帶著五虎派的人像救火隊般東奔西跑,也始終按耐不住愈發嚴峻的局勢。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以廣州城為中心的乞丐窩關帝會也突然前來,趁火打劫地敲起了竹槓。鳳一鳴邀佛山武林說和,原先交好的武林同道對求救都置之不理, 等他花錢打點好一切之後,發現十天半個月的利潤都賠了進去,還忙了個人仰馬翻。
此類事情不勝枚舉,而這些本不應該由他來操心的,有著自家號稱「南霸天」、武功冠絕嶺南的父親在,自然能討回一個公道,可近日京中來了兩位御前侍衛,自家父親須得前去陪伴,這才把家中產業都託付給了自己。
短短几天裡,鳳一鳴日日盼夜夜想,只希望趕緊從苦海中解脫,頭髮都愁白了許多。
在一連串倒霉事發生的期間,鳳一鳴也曾經懷疑是背後有人使壞,特意加派人手在佛山鎮地頭駐點排查,重點關注往來行客外人,然而幾天下來卻一無所獲,沒有發現一點可疑的蛛絲馬跡。
思來想去,鳳一鳴只覺得一切的開端都從那個紫衣女子開始,便跑去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聽完,言之鑿鑿地說那女子一定是太歲降世,自己犯了太歲才會如此流年不利,必須花錢禳解一番才能躲過這場劫難。
鳳一鳴回到府上思來想去,鼻子裡又聞到了井水間傳來的惡臭,咬著牙骨碌碌地爬了起來,穿上藍綢長衫朝著佛山鎮上香火最旺、靈驗最先的北帝廟去了。
就在鳳一鳴前腳踏出鳳府的時候,他卻沒有發現街角幾個行蹤詭秘的乞兒已經搶先一步,往著北帝廟的方向一溜煙去了。
事實上,暗地裡操縱這一切的江聞這幾天也並沒有亂跑,一直就藏身在北帝廟裡,打聽著佛山鎮上近來的風吹草動。他聽完乞丐們傳來的消息後冷笑一聲,卻發現袁紫衣正目光怪異地看著自己。
「紫衣姑娘,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袁紫衣輕咳一聲移開目光,移步到了廟門之前,略帶意外地說道:「江掌門,沒想到你有如此多整人的方法,平日裡倒是看不出來。」
江聞微微一笑,渾身輕鬆地晃動著胳膊。
笑話,自己可是趙無極認可的國手,棋力能和紫禁城中的人匹敵。況且眼下和福州城中,那場一子落錯就是半城人性命的三山棋局相比,堪稱是探囊取物般輕鬆了,
「我整人?我分明只是推了一把,就把這座佛山鎮上對鳳家不滿的人都喚了出來。你親眼所見,除了咱倆進去放火那次,剩下那些挖陰溝、觸霉頭的辦法可有一件是我做的?」
江掌門的態度很堅決,雖說自己作為攪屎棍的功力深厚,但這些下三濫的手段肯定跟自己這個當世大俠、一代掌門沒有關係,完全是其他人的自作主張。
事實也是如此,就在江聞提出要出手對付鳳天南的時候,雷老虎就顯現出了十二萬分的熱情,表示要錢要人都沒關係,全部記在他的帳上,只求把鳳天南那個土霸王整倒。
而關帝會的乞丐們更加熱情,獨老三和老花子兩人一拍即合,下令讓佛山鎮的乞丐全力配合、出謀劃策,非要把鳳天南伸向廣州城的手斬斷。
在後面的幾天裡,江聞更是發現佛山鎮上大大小小的武林門派,都心領神會般地加入了鬧事行列,毫無壓力地落井下石,一同將原本就混亂的池水攪得更渾,愣是把尋常謀殺案變成了東方快車謀殺案。
這種情況下,鳳一鳴就算想要找尋兇手,也只會覺得是巧合與巧合的意外碰撞,否則原先安安穩穩的佛山鎮,怎麼會如此密集地爆發出這麼多么蛾子?!
「袁姑娘,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難道沒看出來這鳳家人憎鬼厭,分明是天要收他們嗎?」
江聞裝腔作勢地賣起了官子。
「鳳天南犯的錯報應在鳳一鳴身上,這老天莫非也要五聽獄訟、伏線發奸,才能知道誰是好人誰是惡人不成?」
可袁紫衣不吃這一套,她可不信什麼善惡有報,如果真的老天有眼,鳳天南的惡行惡狀為何要等到如今,才報復到他明顯斯文有禮許多的兒子頭上呢?
江聞顯然也是心情不錯,略帶戲謔地對袁紫衣說道:「怎麼,你心疼自家哥哥了?以你現在的武功若是回去要當個鳳紫衣,我看鳳家必然也喜出望外。」
「你!」
袁紫衣杏眼圓睜,面色帶上一絲赧紅,轉頭就不搭理江聞,顯然是鬧起了脾氣。
可江聞不以為意地坐回了椅子上,翻起了桌上那本字跡模糊的《太上元始天尊說北帝伏魔神咒妙經》——自己天天裝成道士行走,結果開口總是佛經和論語,逼急了還得把光之國巨乘菩薩的妙音拿來使用,這顯然是太不夠專業了,得抓緊補補課才行。
原本就心浮氣躁的袁紫衣站在門口生著悶氣,半天也不見有人搭理,只好偷偷摸摸地轉頭往回看,卻恰好和抬眼的江聞對上,立馬又轉了回去。
「袁姑娘,你要知道福禍無門唯人自召,鳳家的接連倒霉本就是報應,這你還不相信?」
江聞漫不經心地說著,話音正好能飄進對方耳朵里,「君子懷德不畏威,小人畏威不懷德。鳳家仗著五虎門的威勢橫行無忌,有威而無德,就連雷老虎都知道要以德服人,他們一家莫不是取死嗎?」
袁紫衣皺眉看向江聞,忽然想起了當初要將自己娘親浸豬籠的親戚,嫌厭地說道:「江掌門是覺得鎮上的都是君子,因此威不足以服人了?」
「錯!」
江聞一拍桌子,眼中全是戲謔之色。
「以鳳家這麼鬧,不畏威的君子不是死了就是跑了,剩下的都是小人罷了。小人處世,自然是誰的拳頭大就聽誰的,一見鳳家吃癟就落井下石有什麼錯?這難道不是鳳天南自己找的嗎?」
袁紫衣聽到之後為之一窒,不再說話了。
雷老虎做生意雖然霸道,但是也講究個說一不二、聲譽為先,五虎門卻仗著勢力巧取豪奪、毫無顧忌,遠的不說,當初袁紫衣的母親袁銀姑也曾遇上個漁夫,願意照拂她們娘倆,鳳天南知道後勃然大怒,竟然當即把人打死。
這樣的行事已經將佛山鎮視作私產,他們若是不死,其他人豈會有好日子過?
見袁紫衣面露思索之色,江聞繼續地說道:「袁姑娘,你別看鳳一鳴溫文爾雅、有禮有節,還與你有些許的血親,可關帝會這幾日打聽清楚,他在這嶺南早就背了三四十條人命。」
這事情並不難查,鳳家也從未打算掩飾過這些,就連在《飛狐外傳》書中,鳳天南也曾不無豪悍地稱【某橫行嶺南,做到五虎派掌門,生平殺人無算。我這兒子手下也殺過三四十條人命,今日死在你手裡,又算得了什麼?】
還有些事情江聞沒有說,但他已經能隱隱猜到,廣州城裡如此眾多的乞丐之中,不知多少都和鳳天南有著相似的仇怨,關帝會的「蓬勃興盛」又不知道有他鳳天南的多少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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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紫衣聽到這些也又愣了半天,柔荑緊握住腰間的銀絲軟鞭,神色更加陰晴不定。
自己苦練多年的武功為了報仇,實則連一條人命都不曾加害,而自己先前還對其心生惻隱的鳳一鳴,竟然已經沾染上了如此多的鮮血,不知道釀成多少和自己一般的慘劇。
然而在這些人中,又能有幾個人會有自己般的福氣,得到師父解救苦海,更將生死攥在自己的手裡呢?
江聞很清楚袁紫衣所糾結的問題,就是在於「我本應成為的人」和「我想要成為的人」之間的差別。
鳳天南即便再罪大惡極,在這個時代傳統親倫的溫情面紗下,都顯得不那麼可惡;而五枚師太為她構建的未來再美好,在她心中仍有牽掛的時候,也總是顯得不那麼真實。
說到底,袁紫衣到現在所說的「弒父」使命,還是建立在非常薄弱的個人仇怨基礎上,她所共情的東西,看似是自己身世悽慘的母親,實際上則全部建立在自己的立場,復仇念頭故而反倒不如原著中的胡斐,親眼見到鍾家慘死來的堅定。
袁紫衣想要實現行動上的「弒父」,需要的不僅僅是高強的武功,更還要有心理上的充足理由,前來支撐她的每一步行動。路要一步步走,江聞可以代替她進行行動上的「弒父」,為世間除去一個惡人,可心理上的「弒父」,卻只有她自己能做到。
但是在江聞眼中需要擔心的不是鳳天南,而是無數個像鳳一鳴這樣的人。
他們從小錦衣玉食、草菅人命,擁有著比佛山鎮上所有人更甚的自由,他們會飽讀詩書、會禮尚往來、會曲水流觴、會高朋滿座,會用潛移默化的方式將這手中的一切變得理所當然。
北帝廟中鍾家慘劇曾真真切切地發生,一切哪怕不見諸文字,仍有血印石上的殷紅直刺人目,仍有胡斐逼得鳳天南遠走瀟湘,可當鳳一鳴成為當地耆老,一言以斷殺人不見血的時候,還有幾個人能察覺這些本該是不應當出現的呢?
「江掌門,鳳家真就如此該死嗎?」
袁紫衣忽然轉身,面露一抹決絕之色,眼底卻不自禁地透露出一絲希冀,似乎希望從江聞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
江聞猶豫了許久,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北帝廟外已經傳來了匆忙趕到的腳步聲,顯然鳳一鳴已經帶著人來到了這裡,並且人數比原先想的還要多些。
江聞與袁紫衣對視了一眼,當即從廟後的屋子躲閃起來,藏入暗處看著廟外的逶迤隊伍,也慢慢聽見了前頭兩人貌似寒暄的對話聲。
「李真人,些許小事還勞煩您趕來,實在是讓在下惶恐。」
北帝廟大門中搶進開道的是一個青年,二十歲上下年紀,身穿藍綢長衫,右手搖著摺扇,只見這人步履輕捷,臉上英氣勃勃,顯是武功不弱。
「鳳公子豈能如此見外,我與鳳老爺也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尋常之事我武功低微不敢造次,可這祈晴遣瘟、化災禳福的法事,李某還是能幫上一幫的。」
跟著鳳一鳴進來的人身量不高,只做一派江湖術士的打扮,還有兩名五大三粗的漢子扮作道童,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一人手持風水羅盤、一人捧著素燒土盆,正和鳳一鳴誇誇其談。
「鳳公子,我看這佛山祖廟路似長蛇,亭如蛇頭,宛如一條兇猛的妖蛇昂首露齒過江而來,當初應該是有高人勘定地脈建起北帝廟鎮妖,釘住了妖蛇七寸,才換來了這裡的富貴繁華。」
被稱作李真人的術士指點著周遭的景物,瞬間說出了一番令人信服的解釋,「可惜三百年來砂水有變,龍脈改易,這條妖蛇七寸挪動了三分,又生出幾分生機。北帝廟裡如今妖氣衝天,你所見到的必定是潛逃出來的妖物啊!」
鳳一鳴顯然對這個說法有些難以接受,輕搖摺扇謹慎地問道:「可我……可我見那女子雖然貌美,也無其他妖異之處啊……」
「此言差矣,那絕不是人!」
成竹在胸的李真人當即搖頭,打斷了鳳一鳴的質疑。
「鳳公子,你想那一身紫杉平日何其罕有,《漢書·五行志》言『風俗狂慢,變節易度,則為剽騎奇怪之服,故有服妖。』服妖也是妖,這才化為你當日撞見的紫衣女子!」
這話說完,躲在一旁的江聞就發現袁紫衣已經怒髮衝冠,兩眼滿是殺氣了。
說罷,李真人彎腰從地上捻起一撮泥土,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壯漢道童的素燒土盆之中,又接過羅盤測定了四象方位,繼續說出他的判斷。
「鳳公子,王爺府上如今還有要事處理,李某也不方便多留,我便教給你一個方法對付妖孽。」
他一指北帝廟不遠處的海灣口,對著那浪濤滾滾的波心之處,「妖蛇化龍必得龍珠方可升天,你只需要找來擅長採珠的疍戶下水,把妖蛇的命脈奪走,自然就會逢凶化吉了!」
這個辦法一出,鳳一鳴帶來的五虎派中弟子都顯得欣喜異常,不愧是掌門從平南王府里請來的高人,略一勘查就能有如此的見地,著實可靠。
可鳳一鳴卻面露難色,小聲說道:「李真人,現如今採珠的疍戶可不好找,佛山周圍就算偶有一二,也從來不敢從北帝廟前的暗潮中經過,此事頗為棘手啊……」
這不是鳳一鳴的杞人憂天,而是他身處沿海的切身體會。
大海上討生活的人,往往比尋常人更加迷信,各類不能出海的規矩也更加嚴苛,相比葬身大海的悲慘遭遇,他們是寧可身首異處也不願意觸犯忌諱。
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記載,疍戶採珠,每歲必以三月,時牲殺祭海神,極其虔敬,疍戶生啖海腥,入水能視水色,知蛟龍之所在,則不敢侵犯。而北帝廟外的這處不起眼的江灣,正是當地疍戶口口相傳的蛟龍之穴。
李真人抬眼觀瞧,卻忽然發出了笑聲,讓鳳一鳴頗為摸不著頭腦。
「先生何故發笑?」
李真人對著道童拍了拍手,門口就忽然押進來老老少少十來個人,皆是皮膚黝黑、寬手寬腳的打扮,五花大綁地跪坐一團。
「鳳公子不需擔憂。前任兩廣總督佟大人曾上書朝廷,要求嚴禁兩廣疍戶入水採珠一事,因而我也知道如今有這門手藝的著實不多了。正好平南王世子抓到了這些膽大妄為之輩,讓他們下水剛好不過。」
一群官府打扮的差人押著疍戶來到海邊,而這些面如死灰的疍戶被逼抬起頭來,只看了一眼江水就面如土色,口中以土語嘟囔喊叫著向後退去,竟是一步都不敢靠近江灣,宛如真的透過江水看到了水底蛟龍的影子。
「這是怎麼回事……」
鳳一鳴詫異地望向對方,李真人卻胸有成竹地又一揮手,差人們就熟練無比地拔出尖刀,直抵在疍戶中的婦孺老幼脖子上,稍一掙扎就是鮮血淋漓。
「放心,他們全家老幼都被抓住了,一個都跑不了。我讓他們下水,他們就不能幹坐。」
術士打扮的李真人看向波濤滾滾的江心,眼中滿是期待,「鳳公子稍安勿躁即可,只消抵上三五個疍戶,龍珠自然會到手……」
聽見對方計劃如此完備,鳳一鳴也不自覺地露出了喜色,拱手作揖地鄭重說道:「好,那就有勞李真人費心了!」
「鳳公子客氣,李某這就做法開壇、招來五猖兵馬前去收妖,必定替你化解這場劫難!」
李真人的話音未落,一顆石子忽然凌空砸在了兩人跟前三尺的地方,激起了一道凜冽的塵浪。銀色鞭影一閃而過,打翻一眾押解漁人的押差,此時袁紫衣已經站在了牆頭,一身紫衣顯得格外醒目,雙眼儘是冷冽的寒光。
「我是蛇妖是服妖,你可敢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