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舉國的「抄家」

  第218章 舉國的「抄家」

  當沈一貫也離開了朝堂、厲行優免的政策看上去無法阻擋之後,又因為皇帝恩赦張居正諸子的旨意,兩京和地方都出現了辭職朝。

  有些可能只是純粹怕後面新政過程中上下兩難,有些是在表達不滿。

  但是像王士騏這種,還帶著父輩的私人恩怨。

  大家都清楚王世貞只怕有「祖訓」傳下去,所以王士騏「不願」與張家子弟同朝為官。

  朱常洛表達了堅決不會留這些「蠢人」的態度,甚至指出要開恩科,申時行和李戴都很憂慮。

  「陛下,閱歷不足,倉促拔擢,於諸衙和地方而言恐怕不是什麼好事。」李戴開了口,「臣這兩年一直忙著補員、改任,官員變動實在已經太多太快了。」

  「那是要朝廷退讓,要朕撤回旨意?」朱常洛看著他,「昔年蒙冤的革員,因朝局而請辭的老臣,民間因鄉試、會試之難而屢不得中的賢才,盡可擢用。主官閱歷不夠便多配佐官,辦法總是想出來的。」

  「即便恩科新授,再加上重新詔令還朝,恐怕也不夠。不少人……」李戴看了看申時行,「譬如太常寺,如今也只召得南京國子監司業焦竑北上,其餘大儒都不願入京。」

  申時行沉默不語。

  這就是現實。

  前面還屬於抵抗時期,總要仰仗著朝堂之中有「舊黨棟樑」而心存期待。

  現在一房四院,沈一貫離朝,王錫爵主持施政院,新政既然已經勢不可擋,那就一定會出現這種局面。

  這還是目前這個階段並不想得罪官紳同僚而準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數。

  皇帝又說了一點:「但這些人既然已經無心官位,留著他們難道就會好好任事?」

  李戴不說話了。

  這就是目前的局面:既然皇帝不準備退讓,定要推行新政,那麼這些事就無解。

  為官三思,思危、思退、思變,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

  當然有人認為現在就是「變」,該「進」。但有許多人察覺到了危險,考慮退而待變,你又不能說什麼。

  這個趨勢只怕肯定會放大,倉促之間能補上足夠多有經驗有能力、願意遵奉朝廷政令去任事的官員嗎?恩科考選上來的新嫩也只能一步步積累。

  最重要的是連鎖反應:正如李戴所說,萬曆二十八年至今幾乎一直就處於補員、改任的過程當中。

  不管哪個衙門、哪個地方,官員變動太快當然都不是好事。

  去哪裡做官沒有一個熟悉事務的過程?

  朱常洛心情煩躁,但也只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這就是不斷演變之後會遇到的問題,他閉上了眼睛,想了許久才問:「朕聞浙江學籍監察御史謝廷贊奏來,僅浙江一省,如今應試之生員就是四千有餘。每三年一次,舉子則只取定額九十員。大明諸省,這個比例如何?」

  申時行回答道:「大約都在三五十倍之間。」

  舉人取進士,比例則很穩定,百中取三左右。

  地方添官,其實總計已經能消化很多:每個縣州既有新定品的學官和恩定都設縣丞、主簿等佐官,還有新設的里正。

  一個縣州就能多出十個左右的低品官位,整個大明相當於一口氣加了萬餘新官位。

  但這批低品官好找,李戴所說的六品以上甚至四品以上就不能那麼低的標準了。

  大明存世生員可能有小几十萬,但存世舉人就下降到了一萬多,存世進士則只有兩三千人。

  明年才是鄉試之年,就算明年提高鄉試錄取名額,也應對不了這一批辭職潮帶來的影響。

  朱常洛看著兩人,下定了決心:「地方官當中,不拘出身。閱歷豐富、舉人出身的官員,一樣該擢升的擢升。老帶新,出不了大問題!這名單,是進賢院該操心的事。無論如何,朝廷不允許被這種事要挾住!朝廷財計剛有改觀,不允許又退回去!明年舉子恩科取士、鄉試加正榜名額。再加上太學,三年之後,大明不要因為青黃不接而無法應對官員集中請辭!」

  又喊來了王錫爵和陳蕖:「能任事,能操勞的,不吝褒賞。勤職獎廉銀,地方上給足便是!即便地方上有再多阻礙,宗旨只有一條:為朝廷辦事,朕就不會虧待!」

  也許接下來的三年裡,地方士紳在厲行優免之餘將會十分堅決地斷了什麼孝敬。也許地方存留下來的銀子滿足不了地方官吏的胃口。也許他們要拿著比以前實際上更少的錢幹著更多的事,還要面臨諸多不合作與推脫。

  但這就是改革會遇到的問題。

  風氣改變過來,就是不容易的。

  變動過快是不好,但是安安穩穩地、流動不足也不好。

  不論如何,皇帝對於這一批請辭的態度是:都允了。

  然後反手頒下旨意:明年開恩科,明年鄉試各省都加一些正榜名額。

  說不定後年會試還要增加取士數量。

  「不加賦稅,朝廷冗官,養士如此之多,錢糧從何而來?」

  國子監的監生正處於「身份變動」的時間。

  太學即將開學,他們當中優秀的那批,是直接轉入大學苑。

  他們本就是各地遴選呈貢,倒不必經過考選。

  但現在他們也在議論他們的將來,畢竟恩科、鄉試正榜名額增加、官位增多,對他們的前程都有影響。

  上了車的就想被門焊死,稀缺才有價值。

  「厲行優免,自然是取自官紳之家。」

  這一夥議論的幾個人沒有提到商稅。畢竟在他們的認知里,能把生意做大的商戶,豈是大多是「儒商」之家或者「儒商之族」。

  科舉、聯姻……既然有錢財,終究是比普通小民要容易一些的。

  從天下官紳之家「開源」,再養著更多的官員,這裡面的利害關係夠他們討論的了。

  但有一點:已經有官身的,恐怕會有不少人不願看到權柄被攤薄、不願有更多人湧入這名利場。

  其中又分為進士出身的、舉人出身的……各有各的小算盤。

  「但他們又各有顧忌。」

  樞密院裡,朱常洛又來了一出四世同堂之後,對回到京城述職之後即將再回去的梅國禎、邢階、彭國光、呂兆熊四人說話。

  「無需把這個問題放到整個大明來看,要放到一個個具體的府州縣、一個省一個部衙來看。每一處,最終都只是數十人百來人的小江湖罷了,重要人物就那麼一些。或者他們會以為能遙相呼應,但實則又各成一軍,無非各個擊破罷了。」

  之所以對這些右都督說這些,是要他們憑藉仍然在身的文職身份,至少先穩住各個邊陲。

  這幾個人也是第一回見皇帝,和李化龍當初的感受沒什麼不同。

  皇帝說話很直接,指出的要害很準。

  朱常洛看著他們:「如今便如攻堅。有些人認為固守之後定有變化,或者是後繼乏力,或者是糧草不濟,或者是他處有援軍。分割開來,官是官民是民,文是文武是武。邊陲沒有變故,就不會有外憂引發內患。」

  「……臣等謹記。」

  皇帝自然是要求他們固守好九邊及西南,不讓大明陷入對外的征戰。

  最主要的精力,一定要用在把內部的財計理順,讓新的中樞衙署體系能夠穩定地管理著大明地方,有遠比之前多的財計收入,能夠供養著更加龐大的大明文武,明火執仗地壓制著「小民」當中的在野士紳:把該交的都交了!

  至於他們,如果覺得這種固守等不到轉敗為勝的那一天了,那就只能「投降」,只能通過出仕為官加入對方來改變完全被管理、被征繳的地位。

  「三年!」朱常洛看著他們說道,「就三年。再有三年,大明必定要從如今這種局面之中擺脫。武可進取,文能圖治。父皇如今是有心了,卻再無力勵精圖治,這重擔就在我們君臣身上。卿等在邊陲,自知外族環伺。若神州力弱之時,不免有陸沉之危。如今唯有刮骨療毒,才能再次震懾寰宇!數征雖勝,焉知外族梟雄沒有窺見大明實已強弩之末?」

  他在武英殿之中對著前軍之外另外四軍的右都督作揖,是皇帝的託付之重。

  四個人適應著身份的改變,也知道在皇帝心目當中,樞密院才是最後鎮壓一切的憑恃。

  這裡是朝中之朝,他們是重臣之中的近臣。

  要麼皇帝要做的事情成了,他們從此地位超然。

  要麼皇帝最終退讓了,回到過去,他們被當做「佞臣」而清算。

  身份是皇帝給的,結局卻是別人推的。

  就好比當初的張江陵。

  謀國未成身先死,那個如今像是露出了悔意的太上皇帝當初又有幾分想護住他的功業和身後名、家小的心思呢?

  現在,邢階四人當然知道皇帝恩赦了張居正的兒子們,知道皇帝此刻無比堅決。

  他們也可以怕事、請辭。

  他們還可以選擇試一試。

  望著彎腰作揖的年輕皇帝,官場浮沉多年的他們終究是多了一份家國之心。

  至少之前雖然交道不深、彼此之間算是不夠了解,但皇帝願意先給他們這份信重,願意相信他們。

  「臣願為陛下分憂!」

  京營之中,是今年的較技。

  不在漕運時間,陳璘和王承勛也來了。

  左軍左都督王承勛、前軍左都督陳璘、後軍左都督蕭如薰、右軍左都督劉綎,他們下個月就要從中各挑三千,作為他們分駐各方的標兵營。

  養心殿那邊,劉若愚帶著內書房安排在這裡的兩個小太監統計著各地給皇長子降世而呈上的「賀表」。

  這以奏本而呈上的賀表裡面,是各地向皇帝稟明的數字。

  泰昌二年尚未完全結束,也不是所有地方的賀表都到了,但至少初步的數字有了個大概。

  暫時設於文樓的御書房裡,新到任的「書相」朱賡則要整理各地的題本,其中也有回覆給施政院的題本,上報著今年開始之後「應徵」和「應解」的賦稅數目。

  他感覺有些眼花,比對他昔年在禮部、吏部時聽戶部說的,總感覺數目相差有點多。

  統計還沒有完成,但最終都會匯聚到朱常洛這裡來。

  「比對出來了?」

  夜裡,他問田義和陳矩。

  「退贓部分,幾乎平均抵得上各地往年五年賦稅。」田義說的是奏本數據。

  「厲行優免後,大抵能多收四到六成。」陳矩說的是題本數據。

  他們的語氣都很凝重,因為地方上好像「太積極」了一些。

  這意味著,大明恐怕在今年一次性收上來一千大幾百萬兩銀子,雖然隨後還要根據賀表之中所列的今後三年開支存留許多在地方。

  而從今年開始,大明賦稅也應該穩定地上漲到田賦四千萬石以上。哪怕不去搞什麼厲行商稅,歲入實銀也該在五百萬兩以上。

  既是刮人錢財,又是斷人錢財。

  這樣的「成績單」,讓田義和陳矩很憂慮:像是一次舉國的抄家,只不過沒抄徹底而已。

  錢多得令人害怕。他們相信,就算是愛財的太上皇帝也會感到害怕。

  朱常洛卻只是點著頭:「先收上來再說!」

  然後就吩咐:「仍如去年,把京營較技的犒賞銀子先準備好。」

  兩人心憂不已地去準備了,朱常洛心裡卻有數。

  無非缺乏對比罷了。

  歷來如此,就顯得如今特別「恐怖」嗎?

  不,整個大明,在這尚未開始進入工業時代的世界,她真正的國力憑什麼只是歲入田賦四千多萬石糧、不到千萬兩銀子?

  本來就該讓整個朝堂都開開眼!

  哪個當官的不喜歡寬裕的財政狀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