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讓好漢去查好漢

  第154章 讓好漢去查好漢

  世間有太多事不好深究,不宜深究。

  張益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這件事不會到此為止。

  這是蕭大亨擔心難以在皇帝面前交差嗎?

  不,蕭大亨是一個很老辣的重臣,他自然知道許多事難得糊塗。

  現在面對這麼多南京要員,他不裝糊塗,那就說明他不能裝糊塗,有人逼著他別裝糊塗。

  眾人心情複雜地喝了這一小杯酒,坐下之後,張益先提筷子,笑著指了指桌上:「行轅餐風露宿,這兩日聽說忙於問案,也只是草草果腹。江南好味,大司寇多多品評。」

  桌子上面,桂花糯米藕、蓮花酥、初秋的螃蟹、太祖皇帝都稱道的萬三蹄、虎皮跑油肉、鹽水鴨、馬交魚脯、鳳池湯……

  江南好味確實多,南京戶部尚書宅中的廚子也非同凡響,看來確實令人垂涎欲滴。

  蕭大亨卻講起了自己的經歷。

  「我登科之後,初授山西榆次,遷為戶部主事、郎中,又轉任山西按察副使、右參政,再巡撫寧夏、宣府,回京任兵部右侍郎,而後又巡撫寧夏、宣府,總督宣大,萬曆二十三年尚刑部而至今,確實不曾到江南。」

  蕭大亨意味深長地說道:「江南好味,我確實大開眼界。」

  「……大司寇吃不慣?」張益仍能接得住話。

  「精而美,甜而糯,肥而不膩,酥脆相宜,哪有吃不慣的?」蕭大亨一臉可惜,「只是口腹之慾,不敢多逞。」

  「偶爾為之,諸位同僚略表心意罷了,如何談得上逞口腹之慾?」張益看向其他人,「列位!大司寇是在邊鎮為國操勞多年了的漢子,怕是誤以為江南美酒不夠烈,該當多勸幾杯啊!」

  這句話說出來,就有一些人當真你一言我一語的,一邊恭維一邊相勸。

  蕭大亨似乎也盛情難卻,當真多喝了兩杯。

  而到張益再單獨敬他的時候,蕭大亨卻又擺了擺手:「不勝酒力了。」

  就連謝廷贊也看了出來,於是望向了蕭大亨旁邊站著的張益。

  莫不是查到他了?

  蕭大亨哪裡像是已經不勝酒力的人?

  「蕭兄,莫不是我哪裡招待不周?」

  張益也開始直接「逼問」。

  「哪裡。」蕭大亨看著他,眼神很清明,「正如此前所言,大案尚未告破,我又豈敢開懷暢飲。」

  說罷看向眾人:「我們三人領了皇命南下辦案,尤其如履薄冰。案犯雖已就擒,指使同謀雖已拿問,然而始終還是不能復命啊。列位,同朝為官,都是勞心勞力。想那郝傑、耿定力也是權傾一方,江右程家富庶逍遙,為何要因幾船漕糧做出這等事?那可是漕糧啊!」

  謝廷贊十分震撼,因為聽到這裡,他才知道南京兵部尚書和操江都御史已經被拿問了。

  自己在靖江呆的這段時間,蕭大亨到底是怎麼做的?

  拿問了這等要員,南京諸官還能安然請他赴宴吃酒。

  現在聽到蕭大亨的問題,謝廷贊也把目光看向了同桌的侍郎們。

  他其實只是好奇大家會怎麼說,但他是北京來的官。

  雖然只是區區六品主事,但初生牛犢不怕虎,謝廷贊在北京時也是當面懟蕭大亨的主,所以他現在的目光自然而然帶著平視、帶著「編外言官」一般的探究。

  南京的侍郎們被他瞧得渾身不自在,似乎他在替蕭大亨留意他們的反應。

  在他們的概念里,謝廷贊當然是蕭大亨的心腹了,要不然蕭大亨何必帶他南下。

  「……大司寇竟未問明他們為何敢於如此?」

  張益先說話,避免其他人開口。

  他自然不能說什麼只是那兩人昏了頭,都是多年的老王八了,沒有回報的事誰會去做?

  幾船漕糧和朝廷朱袍大員的前程,孰輕孰重還不清楚?

  江右程家的動機倒是很簡單,也不需要去關注他們的動機,左右無非違抗不了主使之人的意志罷了。

  「耿定力倒是說了,但我們三人合議了一下,只怕陛下不能輕信啊。」

  「耿定力如何說的,不知可否令我等聽聞,幫大司寇參詳一二?」

  蕭大亨先看了看張益,然後又看了看鄭繼之和李廷機。

  過了一會,他點了點頭,而後看向其他人:「也好。要不然,下一步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走。」

  他先站了起來,緩緩踱步,邊走邊說:「耿定力說,陛下登極詔頒告江南之後,官紳譁然。蓋因江南稚子亦知,申王二公還朝,元輔亦是浙江人氏,朝廷焉能不體恤江南賦役之重?登極詔既至,竟無一字言涉蠲免。他們受江南高姓所挾,不得以而為之。」

  說完這些,他恰好走到了三桌中間,攤開了手:「列位,我們要麼查明了誰是那江南高姓,說到江南高姓,陛下會想起誰?莫非三位閣臣才是幕後主使?要說就是他們二人便敢目無朝廷、擁江南以自重,那不是說笑嗎?可陛下是經內禪而御極,此前京城君臣相忌風波,你們定然也知道了。這時又豈能就此結案?」

  蕭大亨糾結不已地嘆氣:「我們三人倒是想呈奏說:他們二人只是過去就收了江右程家的好處,程家膽大妄為之後牽連出了他們。可三法司同審耿定力時,成公公、牛撫台也在場啊!那又如何能改了已經記錄在案的卷宗?此時,成公公和牛撫台密奏只怕已經在呈送御覽的路上。」

  謝廷贊看著蕭大亨表演,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蕭大亨的厲害。

  案子審出了結果,卻牽出了更大的問題,偏偏還不能不給出個合理的解釋。

  因為他雖然是欽差,卻是皇帝任命、需要對皇帝負責的欽差。

  與此同時,他又是一個要為了朝堂穩定、地方穩定而努力調和的欽差。

  來赴宴,就是沒準備搞得涇渭分明;話說得坦誠,就是要他們也明白這事不只牽涉到江南,更牽涉了中樞,牽涉到皇帝與朝堂公卿的權力鬥爭。

  「欽差大人,這耿定力肆意攀誣,其心可誅!」張益看著眾人,「我等在江南,誰不是忠心用事?他自知難逃一死,竟包藏禍心,要再引得君臣相忌,南北相忌,實在十惡不赦!」

  「對對對!」

  「真十惡不赦!」

  「往日真是看走眼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堂中一時附和聲四起,說話的都是之前就在南京任侍郎或者原地補為侍郎的人。

  蕭大亨只是愁眉苦臉:「是不是如此不重要,列位,陛下信不信才重要啊!遙想去年,只不過因為開國以來未有內禪而登基,加之陛下天恩裁撤礦監稅使後又有山海關民變……」

  他語重心長地講起去年那段故事。

  現在回過頭去看,再加上他說法當中的用詞、節奏、語氣,一場兇險異常的變故傳入眾人耳中。

  先是皇帝忽然中風,而且是白天剛中過,晚上又中了!

  眾公卿倉促間兩度入宮,當天先定了太子,半夜裡又定了內禪。

  然後首輔趙志皋跑了,申、王二位被召重新入閣,皇帝一口氣善政連連,一派安撫天下之意。

  結果山海關鬧出民變。

  其實做臣下的,因為沒有先例而想讓皇帝做主確定大典儀制很正常吧?地方上有時間差,京城裡言官容易亢奮,大家因為礦監稅使的善政和山海關那邊稅監激出民變的事情奏請裁撤外派內臣也很正常吧?

  可結果查得山海關民變背後既有撫按,也有邊鎮武臣。

  這件事的結果是嗣君緊閉紫禁城近月,一直等到了申王兩位抵京,後來禮部尚書余繼登就死了。

  現在你們再品,再細品。

  多嚇人啊!

  謝廷贊目瞪口呆:蕭大亨這口才,也完全不輸如今北京城裡最受歡迎的說書人啊。

  他覺得蕭大亨這樣很危險,他完全是在暗示:皇帝並非正常繼位的,疑心很重。山海關民變背後都有文武主使,倭寇劫糧就只是失心瘋?

  皇帝信不信是最重要的!

  「列位,你們說,我們三人為之奈何?」蕭大亨再次為難攤手。

  鄭繼之和李廷機配合地嘆了一口氣。

  「……這麼說,受江南高姓所挾,這幾字已經在卷宗里了?」張益一字一句,緩緩問道。

  「頭痛啊!」蕭大亨點頭。

  張益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因為什麼而起的,最終還是回到了什麼問題上。

  看來區區大商之家、區區南京兵部尚書和操江都御史是不能解決問題了。

  江南必定要有官紳之家,吃飽了金花銀由單和士紳優免、大赦蠲免的官紳之家為此付出代價了。

  但問題是,要找出這麼樣一些「江南高姓」而不牽連到在座的南京諸官,實在太難了。

  事已至此,張益開始義正詞嚴:「陛下親為表率,節縮用度,借支內帑,足見朝廷財計之難、陛下憂國之切!蠲免是恩,豈因君父之難而怨望?既敢裹挾要員邀恩典於上,則天降雷霆之威也是恩!列位,我等在江南為官,豈能容這等目無尊長、心無君父、恃寵生嬌之人?」

  「對對對!」

  「真心無君父!」

  「往日真是受蒙蔽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新補到南京為官的侍郎們眼神複雜地看著同僚們。

  這句式好耳熟,仿佛剛剛聽過,是他們鄙視耿定力的。

  蕭大亨顯得十分感動,長長作揖:「我等瀝膽以見,如何了結此案、還江南安定,全賴諸位了!」

  這時才回去看著張益,舉起了酒杯:「一心結案!」

  張益重重地點頭:「一心結案!」

  兩人都很滿意,滿飲此杯。

  宴會就此進入高潮。

  蕭大亨哄得他們要齊心協力解決江南蠲免問題的後患,這次說不得還要將別動不動求蠲免辦成潛規則。

  而張益則認為找出足夠多替罪的「高姓」,這一劫就算過去了。

  謝廷讚嘆為觀止。

  不過……陛下會不會不滿蕭大亨這麼利用君威、散播皇帝疑心病極重的流言,甚至隱隱暗示皇帝得位不正啊?

  宴會結束,他們這些南下欽差自然有專門住處。

  謝廷贊和蕭大亨一起。

  「……大司寇,刑名律例,不是這麼做的吧?」他開口問了問。

  蕭大亨確實已經喝多了一些,此時只是淡淡瞥了瞥他。

  「你聰明歸聰明,但還嫩得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