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Ch320 灰色皮膚

  第321章 Ch.320 灰色皮膚

  羅蘭感覺自己跌落在一片滿是石膏粉塵的迷霧裡。

  他什麼都看不見,只不停聽見那雕像破碎的聲音,喘息和鐵錘落地的沉重悶響。

  他不知道藝術是什麼,但他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清楚了什麼是藝術家的偏執。

  為什麼維克托·薩拉如此憎恨自己的作品?

  他或許對自己的作品失望,羞於令它們見人,於是,用鐵錘敲碎。

  那麼,又為什麼要用錘面去碾,碾成細細的粉末,邊罵邊碾;為什麼要扯自己的頭髮,像踹野狗一樣用腿踹那雕像,甚至恨不得它們立刻活過來,然後再由他——創造者,一錘一錘砸個粉碎。

  他憎恨它們到極致,恨不得在它們身上大便。

  『不會動的糞桶。』

  他這樣評價,猙獰的活像個正在行兇的兇手,面對滿屋『屍骸』,怒火不減反增。

  『這是屎。』

  『白色的,不便宜的屎。』

  他好像要得到羅蘭和蘭道夫的認同,又好像單純的發泄。

  直到這古怪嚇人的行為結束,他才緩緩扶著牆壁,蜷坐到角落,無聲息的像死了一樣,只有兩顆眼球緊盯著滿地碎末。

  羅蘭見過真正痴傻的瘋子。

  也見過瘋狂的邪教徒。

  但維克托·薩拉不是其中任何一種,他介於兩者之間,有時左一些,有時右一些。他能控制自己正常起來,卻又在面對自己的作品時不受控制的發瘋。

  他蜷了大概十來分鐘,終於,對著百無聊賴的蘭道夫說話了。

  「…你為什麼還沒走。」

  蘭道夫舉了舉酒杯:「我真替每禮拜上門的人感到擔憂。你不會對他做什麼吧?」

  維克托·薩拉『嗤』了一聲。

  「說吧,你到底找我幹什麼?」

  蘭道夫斟酌片刻:「我想知道,兩千鎊的去處,維克托。你清楚我不在意這點錢,但我擔心用錢的人往地獄去。」

  他每一次見到維克托,都感到有什麼東西在他胸膛里積蓄,越來越多,不斷膨脹。

  他生怕有一天,見到的不是維克托·薩拉,而是一腔爆發的、滿是『藝術』的血肉。

  維克托表情古怪,向著遍地破碎攤手:「我猜你和你的朋友不一樣,對吧?」

  蘭道夫:……

  他沒在兩千鎊究竟能買多少材料上糾纏,放輕了聲音:「…我看見了動物的皮毛,一個殘缺的儀式。維克托,告訴我,你沒幹不合法的事,對嗎?」

  出人意料的是,維克托並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遮掩,他很坦然地告訴蘭道夫:那的確是個儀式。

  「我花了錢買來的,從沙龍上。」灰發男人說,「但顯然,我被騙了。」

  他爬起來,撣撣手,佝僂著穿過大廳。

  約莫兩三分鐘,去而復返的男人,手裡捧著一個盒子。

  裡面的確盛著蘭道夫當時所見的東西:動物的皮毛,已經開始腐爛生蛆的肉塊,紫色的、未知用途的液體。

  半張羊皮紙。

  上面勾勒著花紋。

  蘭道夫求助似的看向羅蘭,沒有碰,只轉了盒子的方向。

  「不是邪教儀式。」

  真正血肉搖籃的儀式,維克托·薩拉也用不了。

  所謂『邪教』,實際上,只是「無形之術」。

  「這是一個能讓人精力充沛的法子。」維克托盯著羅蘭,口中解釋:「那先生可要了我五百鎊,說用動物血就能成功…」

  然而…不行。

  羅蘭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蓋子。

  「我能瞧瞧您的手嗎?」

  維克托滿不在意地拉開袖子。

  「…恩者在上!維克托!你生病了!」

  還不等羅蘭開口,蘭道夫就高呼出聲——他握著維克托的手腕,一把將袖子撕開:整條胳膊都呈現了不自然的灰白色。

  人類不會有這樣顏色的皮膚。

  「每個雕塑家都多少有些毛病,蘭道夫,別大驚小怪。」

  「我可沒見哪個雕塑家有這樣的毛病。」蘭道夫極為氣憤,他不理解自己的朋友,這些年究竟在執著什麼:「停下來,停下來吧維克托!看看醫生!別整天對著伱那些破石雕——」

  然而這句話卻激怒了維克托·薩拉。

  他驀然攥緊蘭道夫的領口,將他扯到自己面前!

  「少,干涉,我的事,蘭道夫。」

  「你父親離開前說過,希望我們能——」

  「如果我父親不是為你父親,為泰勒家辦事,他就不會坐上那艘永不回頭的船!!」維克托·薩拉咆哮著,表情猙獰極了:「你究竟為什麼擔憂?為何而羞愧?我們的友誼?或者,一個不該逝去的亡魂?」

  兩道視線灼燒著彼此的坦誠,就在羅蘭以為下一刻他們要朝對方報以拳頭時,維克托·薩拉卻鬆開了蘭道夫。

  他意興闌珊,甩了甩胳膊,自顧自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這一刻,他仿佛又衰老了幾歲。

  「…我父親曾是最好的石匠,蘭道夫。他本該風光的。」

  蘭道夫默然。

  「我並非責怪你——要說,也該是那海風、黑浪和顛簸破碎的航船該下地獄。」

  蘭道夫張了張嘴,呵出一口濁氣:「…讓我下地獄,比要海風下地獄簡單不少。」

  「我們早晚都得去。」維克托笑了笑,把瓶底最後的倒給蘭道夫,遞給蘭道夫。他掐著細頸,像一支染血的玻璃花:「我父親沒做到的,你應該祈禱我能做到。」

  「維克托,說實話,我從來都不認為你們追求的東西有任何價值。」蘭道夫搖頭:「如果你要讓報紙替你說話,要讓那些愛指手畫腳的人讚揚你——我恐怕花不了幾個錢就能做到。」

  對於自己這朋友身上的『銅臭』,維克托·薩拉早習以為常。

  他說了一個名字。

  「伊萊特藝術協會。」

  「正在進行的藝術展覽,蘭道夫,我很榮幸的告訴你:你的朋友,維克托·薩拉的作品已經入選雕塑廳了。」

  「這可不是你花錢能辦到的,對不對?」

  望著驕傲興奮的老友,蘭道夫把本能的反駁咽了回去。

  當然…

  能。

  伊萊特藝術協會,所謂的整個不列顛最頂尖的藝術展覽,皇冠上的珍珠,任何選入參展的作品,其作者就等於拿到了一張與眾不同的認證書:這薄薄的紙或許用不了幾個便士,卻是許多人窮極一生都得不到、讀不懂的伊甸經。

  那是幾乎所有藝術家的追求。

  所有不在乎名利的藝術家暗地裡的追求,所有在乎名利的藝術家明面上的追求。

  但…對於蘭道夫這等人來說。

  那也只是一個更高級的遊戲場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