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4章 見聞（1）

  滿天的黃沙遮蔽了王怡秋的視線。

  她手中緊握著那一片魚鱗，能清楚感知到自己從家踏入到了異空間之中。

  幾步之後，她忽然發現周圍環境有些熟悉。

  她應該來過這裡。

  她繼續往前、往前……

  風沙突然消散了。

  巨大的城牆映入眼帘，同樣遮天蔽日，望不到盡頭。

  「酆都……」王怡秋喃喃自語。

  她有些不知所措。

  難道這一切是黑白無常的指引？

  也對，養錦鯉也是那個黑無常提出的……

  王怡秋心中仍有疑惑。

  她曾進入過酆都，又跑回人間。

  按照酆都的規矩，她應該不能再回去了。

  她會像是那些城外徘徊不去的餓殍，只能苦苦掙扎，無意識地做著徒勞嘗試，卻根本無法擊碎城牆，也無法翻越那根本看不到頭的城牆。

  她見過兩次那些餓殍。

  一次是在酆都城外，一次是在人間。

  那些餓殍侵襲人間。他們這些鬼魂留守三院，經歷了一夜苦戰。有人、不，應該說是有鬼因此死亡。她、尹士康、宋英英都活了下來，還有其他一些鬼，還有黎雲……

  王怡秋握緊了那一片魚鱗。

  酆都城應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黎雲他們也是這麼說的。

  難道她能回酆都了？酆都現在是進出自由的城市了？

  可是，好像沒聽說有鬼跑到人間來探親……

  不管怎樣，她都已經走到這了。

  王怡秋重新邁步。

  她看到了酆都那驚人的巨大城門，以及城門口有些不搭調的中英文名字。

  大門敞開著。

  果然能進去了！

  王怡秋一喜，又有些疑惑。

  黑無常指引她回到酆都……

  她的神情暗淡下來。

  黑無常話里話外都是反對鬼魂留在人間的意思。

  王怡秋踟躕起來。

  她相信黑無常是出於善意才做出這些事情，包括勸她回酆都也是為了她好。倒不是黑無常對她另眼相看，也不是他善心爆棚，他只是在維持這世間的正常秩序。她是其中的一部分。她也明白自己留在黎菁菁和王升身邊，只會給他們帶來負面影響。可是……

  她捨不得。

  同時，她也捨不得宋英英、捨不得尹士康。

  她……

  王怡秋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的魚鱗。

  她重新握起拳頭。

  或許，這就是黑無常給她的一個機會。

  也或許，酆都現在進出自由，不用等著清明冬至，鬼魂才能回人間看望親人。

  更何況，人生本就是有很多離別。

  她現在和父母住在一起，但將來，她工作、結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後，也會和父母分開吧。至少會分開住。說不定會搬去外地。

  然後，很多年、很多年之後，父母老去，他們會生病，會……永遠地離開她……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她的人生應該就是這樣吧。

  也會和父母分別……

  會有更長時間相處、陪伴，會有更長的時間用於離別。

  不是像現在這樣猝不及防地死去，陰陽相隔，給父母心中留下無法彌合的傷痛……

  但總歸……

  總歸……

  王怡秋的眼眶裡溢出淚水。

  淚珠砸在了指頭上，滲入指縫，濕潤了她掌心的魚鱗。

  王怡秋抬手擦了擦眼睛。

  「沒關係的……等之後找機會和他們好好告別……我在酆都也很好……」王怡秋自言自語，又苦笑了一下。

  她以為自己踏入未知的風沙中，是尋找線索，是去幫助別人。

  實際上，只是黑無常提供給她的一次幫助。

  又一次幫助。

  王怡秋有些失落，又馬上振作起來。

  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負別人的好意。

  她抬起頭，走向了酆都城的大門。

  門口仍舊有很多鬼魂守著，和上次來時一樣，城牆下排著隊。如果不是酆都城不見日月，王怡秋都要懷疑這些鬼魂是在牆根下躲太陽。

  她下意識地打量那隊伍。

  她還記得上次遇到的熱心爺爺江龍昌，連名字都記得，回到陽間後，還跟黎雲、李叔提過。也是巧，江龍昌是李叔的老兄弟。

  也可能不是什麼巧合，而是命運。

  玄學的講法，他們這些人在冥冥之中被聯繫在了一起；

  純粹按照概率來算，她小侄子黎雲、李叔黎雲、還有黎雲，三個黎雲都倒霉地被個邪惡的修煉之人盯上，被奪了陽壽，那麼，和這三個黎雲有關的人一起找到了主持正義的黑白無常，因此相識，也說得通。

  王怡秋一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邊繼續尋找。她沒在牆根下的隊伍里找到江龍昌。

  江龍昌也沒道理一天到頭都蹲在這裡。

  不過，她還是發現了一些蹊蹺。

  上次來的時候，蹲在這兒的鬼魂形形色色，各有不同，有的落魄，有的神采奕奕，穿著打扮也分屬不同年代。倒是沒有古人，但乍一看去，有五六十年代的，也有七八十年代，還有穿著前兩年新款聯名T恤的，老中青三代的人都有。

  那各色鬼魂實在是太吸引眼球了，陡然被殺的經歷也太過刻骨銘心，王怡秋對那段短暫時光里發生的點點滴滴都記憶猶新。

  她沒有刻意去回憶過，現在故地重遊，卻立刻回憶了起來。

  而眼前這些鬼魂，都很落魄，看起來像是窮困潦倒的乞丐，在城牆下無所事事，麻木無神，穿得也都破破爛爛。

  像是原來趴在城牆外的餓殍。

  當然，他們還是比餓殍精神一點的——表情、眼神精神一點，動作上比餓殍更糟，餓殍還總在努力爬牆呢，他們是一動不動，頂多轉轉眼珠，看一眼剛進城門的王怡秋。

  王怡秋被他們看得後背發涼。

  她快步走過了城門口，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些鬼已經不盯著她看了，眼神都失去了焦距，一動不動。

  嘭。

  王怡秋一個不留意，撞上了人。

  她急忙轉頭，連連道歉。

  「沒事沒事！小姑娘，嚇到了吧？別理那些廢物！」高個子的大叔擺擺手，拉著個老太太買菜專用的布袋小車，繞過了王怡秋。

  王怡秋不禁看了眼那小車裡塞得滿滿當當的……麻將牌。

  她有些疑惑，出聲問道：「那個，抱歉……請問下，這邊……這裡發生了什麼？」她看向對方，見對方面善，更主動地問道，「他們蹲在那裡幹什麼？還有你這個……」她指了指那些散裝麻將牌，非常不解。

  「哦，這是剛做出來的。你會打牌嗎？要不要來一副？很便宜的，算你二十塊吧。全手工製作的。」大叔熱情介紹，從小車裡抓了一把麻將牌，像是在賣什麼農副產品。

  「這是，麻將吧？打麻將那個麻將？」王怡秋更費解了。

  她從來不知道麻將是這麼賣的。

  「是啊。」大叔笑出了聲，「你是剛死吧？小姑娘好奇心很重啊。心態好！就是該這樣！死了之後也得找樂子，也得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啊！可別像那些爛乞丐！」他將手中的麻將扔了回去，拍拍王怡秋的肩膀，一副欣慰的表情。

  王怡秋臉上的表情就有些扭曲了。

  大叔一拍額頭，「哦，你剛來，所以不知道。酆都這裡得自食其力。以前是不用自食其力的。其實也沒多少需要自食其力的地方。我們都是鬼嘛，不用吃、不用喝的，吃喝拉撒睡都不用。但人啊，總得找點事情做不是！我生前是個手藝人，現在就重新撿起老本行，給大傢伙做做麻將牌，撲克牌也行，骰子也有，飛行器、象棋、西洋棋、鬥獸棋、圍棋，還有你們年輕人喜歡的……之前有個年輕人跟我定做了一個……那個叫什麼……」

  大叔撓著頭，「也是個骰子，二十面的骰子，可不簡單啊。那個定做的，價錢就貴了。」他又將話題扯了回來，「麻將這種就便宜了。二十塊錢一副。你買的多，還能便宜點。你要是想要送人，比如你家外公外婆爺爺奶奶……你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還健在嗎？如果進了酆都，你可以去派出所那邊查一下，說不定能找到他們。到時候不得帶個禮物去看望啊？我這散裝的，也有禮盒裝的。禮盒裝的貴一點，也不多，五十。那個盒子的成本就十塊錢呢。木料可不好搞呢……」

  王怡秋聽得有些頭暈。

  她感覺自己真的是踏入了一個異世界。

  在陽間的時候擔心這、擔心那，還剛聽黎雲說死了個小姑娘，還是被人做法害死的，結果一進酆都，就被人推銷散裝麻將牌，還禮盒裝的！

  酆都還真是大變樣了啊。

  雖然上次來，她也沒機會參觀，沒體驗過酆都的風土人情……

  「謝謝，不用了。我……我先去派出所吧。」王怡秋決定先去找黑白無常。

  「坐地鐵過去，到……」大叔見做不成生意，也不惱，熱心地給王怡秋指路，又介紹道，「是應該先去派出所，做個登記。」

  「需要登記？」王怡秋再次疑惑了。

  上次來酆都，一進城門，她就被標記了……

  想到此，王怡秋看向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赫然多了一條手環。

  和上次一樣，她踏入城門，就被酆都城做了標記。那上面印著她的名字、生卒年月。不過，這也只有她自己能看到。別的鬼魂只能看到腕帶。

  「這是身份證。但還有其他東西呢。你不得看看自己有多少存款嗎？」大叔繼續科普。

  王怡秋茫然地抬起頭。

  「你去了派出所就知道了。用那兒的機器查一下，看看存款多少。錢多的話，也別亂花。咱們在這裡可是沒有退休、沒有死亡的，一輩子長得很，誰知道哪天就沒有進帳了。得省著點。不然，就得自己辛苦賺錢了。雖然不賺錢也沒事，也死不了，跟那些乞丐一樣就行……但過日子嘛，總是手頭寬裕點，過得好一點，對自己好一點。」大叔搖頭晃腦，又顯擺道，「當然了，你要有一技之長，就可以賺錢了。你工作了沒？做什麼工作的啊？」

  「我還沒畢業……」

  「什麼專業的啊？」

  「社會管理……」

  「哦……」大叔忽然沉默了幾秒，「那可不好辦了。現在酆都可沒有考公，也沒有誰搞大公司，需要招文員什麼的……大家還處於原始的手工業，大多數人跟我一樣，自己做點東西賣錢。」

  話鋒一轉，大叔又鼓勵道：「不過沒關係，人生長得很，可以學嘛！怎麼樣，你有沒有興趣跟我學點手藝？」

  大叔的雙眼熠熠發光，期待地望著王怡秋。

  王怡秋只覺得自己腦子嗡嗡的。

  她乾笑著拒絕了大叔的好意，和大叔告別，往地鐵站的方向走去。

  沒幾步路，她就看到了有人在路邊立了個易拉寶，還是個招聘GG，招募水電工，看著很正式，像是王怡秋以前在校園招聘季看到過的那種。

  再走幾步，又是個招聘GG，但比前面那個簡陋，就是個長相普通的女人蹲在路邊，手中捏著張紙，寫著招聘裁縫。

  再走幾步，又是一個……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王怡秋無語，快步走過這些招聘者，進入了地鐵站。

  上次還是江龍昌帶她坐的地鐵。

  酆都的地鐵就像是將人間的地鐵給複製粘貼了過來，售票機、檢票機，就連安檢設備都有，卻都是擺設，或者該說和人間的那些機器功能不同，檢查的東西不一樣。

  王怡秋和上次一樣，腕帶刷了一下閘機，就通過了。

  她其實小小地擔心了一下。畢竟她是跑出酆都後又回來的，雖然看起來和其他鬼沒什麼普通，腕帶上也沒做特殊標識，但誰知道酆都會不會區別對待她這個「逃跑者」？

  可能是黑無常做了什麼，讓她重新被酆都接納了吧。

  王怡秋排隊等著地鐵到站。

  就聽見面的鬼魂正交談著。

  「沒想到這些都要收錢了。票價還那麼貴。」

  「是啊。我活著的時候地鐵也就兩塊錢。這邊要五塊。」

  另有一個鬼魂插話，「你原來哪兒的人啊？地鐵只要兩塊？」

  「短程就兩塊啊。」

  「我們那兒最低也得三塊了。」

  「那麼貴？」

  「也就差個一塊嘛。其實也還好。」

  「還是酆都最貴。」

  王怡秋聽著這對話，心臟撲通撲通直跳。

  地鐵要錢？

  上次江龍昌說這些公共設施都是免費的。

  她下意識握住了自己的腕帶，收緊手指，又感覺到了那片魚鱗。

  不管怎樣，先找到黑白無常……

  實在不行，就學門手藝，打工還錢……

  「……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收錢有什麼用。」

  「不是說是黑白無常在收錢嗎？」

  「你聽誰說的啊？我聽說是那山裡面的神仙在收錢。」

  「啊？」

  「你沒聽說嗎？原本這些地鐵啊、房子啊，就是山裡面的神仙給提供的。不然哪來的這些東西啊？現在神仙自顧不暇，所以要收錢了。人間的供奉收不到了嘛，只能收陰間的。」

  「不是吧？神仙要錢幹什麼？」

  「那些宮殿，養那些神獸，不要錢啊？」

  王怡秋越聽越是糊塗。

  還好，地鐵來了。

  鬼魂們湧進車廂，剛才閒聊的幾個鬼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