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1章 真相

  第660章 真相

  孟思南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開門、開燈,能聞到淡淡的香味。

  玄關掛了一隻香囊,上面繡了花樣繁複的符籙。

  孟思南能認出那其中幾個圖案是敕令、辟邪、靜心的意思,但剩下的那部分就有些看不懂了。

  客廳里擺放了神龕,是孟思南新買的,網購到貨,質量一言難盡,但還算穩當。

  孟思南洗了手,打開神龕不太整齊的網格門,裡頭便亮起了光。

  自動燈帶還在起作用,但光亮已經比剛買回來是弱了幾分。現在的光更接近於古早的鹵素燈,有點兒髒兮兮的感覺,而不是LED燈那種單純的黯淡。

  孟思南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對著神龕里供奉的雕像拜了拜,又取了竹籤香,用火柴點燃,再次敬拜,並將香插在了紫檀香爐之中。

  這香爐反而是這一套東西里質感最好的,也的確是最貴的,還是好多年前孟思南問吳道買的。

  孟思南這麼想著,看了眼雕像。

  獸首人身的雕像,白玉材質,卻不像博物館裡的瓷器那麼精美,反倒更像是塑料做的假貨。那獸首的眼睛都一大一小,都沒有做對稱。

  吳道是大不如前了。也是受了之前那次餓殍入侵的影響。

  據他所知,吳道家裡是有些門道的,可惜在吳道這一輩斷絕了傳承,只剩下了祖輩積累下的人脈。吳道這人比牛海西少了點套路,但也不是多了真誠。他更像是那種不甘心當中介,卻又不得不當中介的心態,有些彆扭的公事公辦,努力假裝熱心,但又經常露出馬腳。牛海西都比他演得真誠。雖說如此,他原本的生意做得也算不錯,家裡留下的人脈都維持下來了,也結交了一些新的人物。

  聽孔冬梅說,他是走了點歪路。他家裡原本也不是孔冬梅師門那樣純粹的正派。在吳道的經營下,新結識的人就更偏向於那種不擇手段的修煉之人。

  這也不奇怪。

  那個圈子裡的正派才是少數。

  真走邪派路線的,其實也是少數。

  濫竽充數、渾說摸魚的,還有坑蒙拐騙的,才是多數。

  吳道的人脈圈子在餓殍侵襲後就毀了個七七八八,死的死,藏的藏。

  畢竟不是孔冬梅那樣純粹的正派,總是害怕被那股神秘力量再次清算。

  吳道這時候反倒是顯露出了幾分真誠。

  孟思南聯繫吳道的時候,吳道一反常態,和他聊了很多,而且不是單純的推銷。

  這材質不佳的雕像就是吳道附贈的東西。正品是玄關掛著的那個香囊。

  用吳道的話來說,現在能搞到這類東西,已經不錯了。他已經準備清一清庫存,最後賺一筆,就金盆洗手,回老家開個小店,好好過日子。

  吳道是有退路的。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也不像牛海西那樣當中介的時候經常忽悠人,他是個純粹的中介,顧客需要什麼樣的大師,他就給顧客介紹什麼樣的大師,剩下的都是顧客和大師去談。

  比起什麼金盆洗手,他更像是城裡的打工人,在城裡賺了點錢,看世道不好,就準備回老家了。

  但這也不過是表象。

  他很早以前聽張和說過一嘴,吳道家裡不簡單,有些底牌。

  想起張和,孟思南打開手機的通訊錄,搜索到了他和張和最後的聊天記錄。

  那不應該叫聊天記錄。

  那是張和的遺言。

  還有張和推給他的名片。

  黎雲……

  孟思南的神情變得複雜。

  其實,要算起來,他最信任的該是張和。

  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最信任張和。

  只是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地死掉……

  張和是第四個。

  孔冬梅是他目前最信任的人。他其實和孔冬梅認識得更久,但卻不好和張和做比較。

  他會將今天發生的事情告訴張和,卻不會告訴給孔冬梅。

  張和也是那種正派、邪派都沾點邊的道士,不像孔冬梅……

  孟思南自嘲地笑了笑,轉身癱在了沙發上。

  他望著頭頂的燈,眯了眯眼睛。

  腦海里如走馬燈一樣閃過很多片段。

  他的思緒停頓了一下,又從頭開始。

  從他最早的記憶開始。

  但即使沒有彭雲的干涉,那記憶也是模糊的。

  他的父親……母親……外婆……

  他的家……

  第一次看到鬼,看到外婆……

  母親的打罵,發瘋……

  父親的打罵,逼迫……

  孟思南迷迷糊糊的,好像打了個小盹。

  他身體一歪,失重感讓他一下子驚醒過來。

  他搓了搓臉,看了眼牆上的掛鍾,卻記不起自己是什麼時候陷入睡眠的。

  再看那三支香,燃得都差不多了。

  大概睡了半個小時。

  孟思南嘆氣,身體前傾,手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抱著頭。

  他努力保持清醒,努力去回憶從前。

  一路追溯到認識彭雲之前。

  那才是他真正的人生,甚至是他真正的性格。

  孟思南一時間心情複雜。

  他向彭雲敘述了一個虛假的家,也展示了一個虛假的自己。

  彭東和郁小琴肯定有向彭雲詢問他的事情。

  話出彭雲的口,就變成了真實。

  那些「真實」,不僅是他那個虛假的家,還有虛假的他:

  沒有陰陽眼的普通孩子,就是倒霉地托生在了孟家,遇到了可憐的瘋子母親、不負責任的混混父親,母親因為外婆的去世而發瘋,父親則時常不著家……

  一個普通的,沒什麼不良嗜好,算得上是孝順、懂事的,孩子。

  孟思南自嘲地笑起來。

  彭云為他編織了一場美夢,但卻不是出於他的本意。

  或許彭雲的確是希望他能幸福。

  只是彭雲不知道……

  第一次是什麼時候呢……

  對了,是彭雲好奇問他,那個鄰居老阿姨說他能見鬼是怎麼回事。

  他撒了謊。

  第二天,他就發現自己看不到鬼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失去能力。

  他能確認這一點,是因為當時他們小區裡有兩個徘徊不去的鬼魂,分別是九號樓和十五號樓里去世的住戶,前者是個老頭,在他外婆去世後兩年病故,他的老伴還來他家試探過,被他父親的開價嚇了回去,他父親警告他,那老太太沒給錢,他就不能說一個字;後者則是三年之後出了火災,被燒死在家裡,家裡人處理好他的後事就賣房搬走了,賣房的時候花錢請他父親帶他過去,當著買家的面說那屋子裡沒有髒東西。

  當他發現那兩個鬼消失了之後,他就意識到了不對勁。

  但這並沒有維持多久,他就在某個葬禮上,再次看到了鬼,回家的時候,也再次看到了小區裡的那兩個鬼。

  當時,他生活中唯一的變化就是彭雲這個新搬來的小夥伴。他很容易將自己的這種變化和彭雲聯繫到一起。

  他做了幾次嘗試,試探出了彭雲的能力,也試探出了他的態度。

  彭雲對此一無所知。

  不是彭雲無意中為他編織了一場美夢。

  他多麼希望是彭雲無意中為他編織了一場美夢!

  他只是個可憐的小孩,期望有個正常的家庭,向自己唯一的朋友傾訴,而朋友無意中幫了他……

  結果……

  事實根本不是如此。

  孟思南抓住了自己的頭髮。

  混亂的記憶被扯出了線頭,也就一點點解開了。

  啊,他又想起來了一件事。

  有一次去的喪禮,特別豪華,貢品特別好,不是香灰紙錢,甚至不是冷掉的雞鴨魚,而是一整頭現烤的乳豬,還有個紅彤彤的蘋果塞在豬嘴巴里。要不是那大禮堂里都掛了白幡,看著都像是什麼慶典現場。

  那家人說,老爺子就好這口。還供了好酒,搭了個香檳塔。氛圍其樂融融,都說老爺子有福氣,兒女俱全,都孝順,第三代、第四代也都爭氣,還是喜喪,活到了九十九。

  老爺子的遺照都是金邊的。不知道是純金的,還是貼了金箔。

  應該是純金的吧,很沉,他們一家打起來的時候,撞到供桌,都沒撞翻那遺照。

  孟思南也看到了那個老爺子。

  看著精神矍鑠,還有些樂呵呵的,和孟思南對上視線之後,就擠眉弄眼地逗弄他,仿佛他襁褓中的小嬰兒,還喜歡這種大人扮鬼臉的遊戲。

  當然,後來那老爺子就樂不出來了。

  因為孟思南按照他父親說的,對著那家人描述了老爺子的模樣,看著老爺子驚訝又感慨的表情,又對那家人說:「老爺爺說,家裡的房子、公司都留給大哥,股票里的錢和銀行存款都留給二哥。他的收藏品也全交給二哥。二哥最懂這些,能照顧好他的藏品。」

  老爺子當時就變了臉色,變得像是故事裡的惡鬼,惡狠狠地瞪著他和他父親。

  時隔多年,再回憶起這事情,他仍然能背出當初那段話。他也記得孟天打得他幾乎皮開肉綻,還罰他不許吃飯、睡覺,硬是在幾天內背下了那些劇本,以及那老爺子的外貌、說話的語調、習慣用語……他還看了好久的錄像,是老爺子每年在公司里的致辭發言和他們家裡慶生、過年的錄像。

  孟天還為此搬回來了一部錄像機,將那一箱子的錄像都逼他看完。

  這部分內容倒是沒派上用場。

  因為他親眼看到了那老爺子,甚至看到了他發怒,學著他的怒吼、斥責,改了他的原話。

  這是他的臨場發揮。那些喜慶的錄像里可沒有這種場面。

  那語氣,讓他幾個年長的兒子女兒都信以為真了,反倒是年齡小的私生子女根本不了解這些,直接為了錢推搡起來。

  遺照沒有翻倒,那顆蘋果倒是落了下來。

  他餓了幾天了,也不是滴水未進,只是光吃白飯、白水,實在是想要吃點其他東西。

  父親說,做得好了,回家就有好吃的。

  但現在有現成的。

  大人們吵得不可開交,他父親也沒機會管他,他就偷溜著躲到了供桌下,狼吞虎咽地嚼碎了那顆蘋果,又伸手想要拽那頭乳豬。

  他的手被一隻蒼老的手捉住了。

  那老爺子死死盯著他。

  力氣大到要將他提起來。

  他痛得哭出來,只覺得自己的胳膊要被扯掉了。

  他哇哇大哭,卻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異常,就連孟天,都光顧著圍著老爺子的長子和次子轉悠。

  他被掐住了喉嚨,連哭聲都發不出來。

  老爺子湊到他腦袋邊,聲音蒼老又陰森,不似人的聲音,威脅他改口,讓他重新說一遍他的遺言。

  他被放開,扯著嗓子喊著老爺子說的話。

  孟天衝上來就給了他一巴掌。

  老爺子的兒女們只是停頓了一瞬,就重新吵起來。

  老爺子的身體佝僂了下去,看著自己的兒女,又轉回頭,看向他。

  他想要縮到孟天的身後,卻被孟天氣得又打了一巴掌。

  他倒在地上,被老爺子的陰影籠罩著。

  枯枝一般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卻又放開。

  老爺子咧開嘴,露出了只有牙印、沒有牙齒的恐怖笑容,臉上的皺紋層層迭迭,一雙眼睛也仿佛失去了眼珠,只剩下了黑洞洞的眼睛。

  他在那雙眼睛裡看到了自己恐懼的表情。

  孟思南好像現在都還能聽到那老爺子的詛咒:

  「小孩,你也會有這一天的。你會比我更慘。在活著的時候就看到四分五裂的家……」

  孟思南抬頭看向了對面的神龕。

  香早已燃盡。

  他想起了自己以前曾有過的念頭:

  或許母親是因為愧疚而瘋的,愧疚於失手殺了外婆;

  或許母親沒回來是因為她已經魂飛魄散了,在被父親帶回來的那團黑霧附身的時候,靈魂就消失了;

  或許父親沒回來是因為他在外面被那黑霧殺死了;

  也或許是因為他愧對母親,懺悔於自己失手殺了母親……

  當然,這些都是彭雲還在的時候,他一閃而過的念頭。

  他現在很清楚地知道,他真實的看法……

  母親是被嚇瘋的,怕外婆來報復她,也怕外婆將真相告訴給舅舅,舅舅會報復她;她死後沒回來,可能是魂飛魄散了,也可能是因為他對彭雲說「她算是解脫了,這樣就很好」;父親沒回來是因為他和彭雲提起孟天的時候,總說孟天經常離家,不會一直呆在這裡。

  而他……

  根本就不想他們回來。

  在排除那些說給彭雲的謊話,排除掉彭雲扭曲了的那個現實之外,真實的他、最真實的想法……

  孟思南拿出了手機,給孔冬梅和吳道發去了同一條消息。

  他猶豫了一會兒,又給黎雲也發去了消息:【我想要封掉我的陰陽眼,徹底封掉。】

  沒等那些人回復消息,孟思南後仰靠在了沙發上,手機扔在了一邊,兩手搭在額頭上,遮住了視線。

  他閉上了眼睛,又發出了一聲輕笑。

  那老爺子可沒說對。

  在遇到老爺子之前,他的家就已經四分五裂了。

  遮住眼睛的孟思南並沒有看到,對面的神龕內,雕像上浮現出了紅色的符籙,玄關掛著的香囊上的符籙繡紋也隱隱散發出了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