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9章 父母(4)
孟天對自己身旁的變化一無所知。
他應付著電話那頭的阿正,兩人說著說著,就情緒激動起來。
「……我跟你說,你這事情麻煩得很!我剛跟我兒子說過了。他比我懂得多。你姐這事情是有人在殺人滅口!要是一般的鬼啊什麼的,我兒子就給你解決了。但你這事情牽扯到兇殺案了……我們一開始說的,是讓我兒子幫你跟你姐溝通一下。可沒說殺人犯的事情。」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阿正打斷了孟天的話,一改在小飯店裡的軟弱,「你接生意的時候就知道了!微信上我就跟你說過,在店裡面我又說了一遍!你現在跟我說不行?」
孟天立刻反駁,「我連錢都沒收,什麼『接生意』啊!我也跟你說了,要讓我兒子來看看。我兒子講不行!」
「你這種人會聽兒子的話?」阿正嗤笑,「你就是要加價是吧!坐地起價!」
「不是錢的事情……」孟天難得感覺到冤枉。
他這次還真不是為了坐地起價。
他看向已經關閉的大門,心頭煩躁。
孟思南鐵了心地不管他了,他難道再回去當混混、打零工嗎?
他想起了孟思南臨走前的那些暗示,想起了自己這些年的鬼迷心竅。
孟天罵了句髒話。
他當初是怎麼想的?居然放棄了兒子這棵搖錢樹,跑出去打零工?
他老子被人捅死、工廠黃了的時候,他都沒去幹過活。
雖然所謂的「打零工」也只是干幾天活,就摸魚偷懶,找老闆和客人麻煩……
這條路也是越來越不好走了。他畢竟年紀大了,威嚇一下那些老實人還好說,跟那種接觸三教九流的小老闆打交道,就不太好使了。而正經的店老闆可不會僱傭他。
孟天越是思考,越是懷念從前的美好時光。
父母還活著的時候,當然是最愜意的時候。
再往後,他今天找找工廠上下游的小老闆們,明天去捅死他老子的那家人門口晃晃,也能撈到不少錢。
緊接著,他就發現了孟思南這棵搖錢樹。剛開始搞錢的時候還有些不熟練,但沒兩年,名氣打了出去,他就賺得盆滿缽滿了。
那些錢自然被他揮霍一空。
他全然沒想過孟思南這棵搖錢樹會倒掉。
不,不是搖錢樹倒了。
孟天的神色變得極為難看。
那時候……那段時間……
他回憶著,努力從一團渣一樣的大腦深處挖出真相,卻只記得好像就是一夜之間,他們一家三口都變了個人似的,生活方式都發生了大變樣,就好像從前那些事情都沒發生過,好像從一開始他們就是那樣的家庭。
孟天恍惚起來,一邊回憶著這些,一邊想著孟思南臨走時說的那番話。
彭雲……彭雲……
對了,是從孟思南認識彭家那個小子,跟他一起玩了之後,突然間就……
那小子已經死了。小區裡的人說突然就死了。
孟思南又說什麼世界變了……
孟天打了個寒顫。
「……你聽到了沒?!喂!你還在嗎!」阿正的聲音重新傳入孟天的耳朵。
孟天回過神。
「你要加錢也行。我再給你加一千,但你現在就要帶你兒子過來!你聽到了沒!」阿正叫著,聲音有一絲顫抖。
孟天沒有發覺。他只覺得晦氣。他現在上哪兒找孟思南?再鬧事,讓警察聯繫孟思南嗎?還是換個電話號碼打電話給孟思南?
孟天知道,這一套肯定是不行了。
他搞敲詐勒索的時候,見多了。孟思南那樣的表現,就是鐵了心地不會再吃他原來那套了。
孟天抓了抓頭髮,忽然眼睛一亮,「行了!我知道了!你把錢打給我!全款啊!」
阿正叫道:「不是說好了定金給一半嗎!」
「行啊,那你先給一半定金,我問問我兒子哪天有空。」孟天嘲笑道,「加班都要給加班費呢。加急單都要多收費。你懂不懂啊?你現在催那麼急,我兒子現在趕過去,明天還要不要上班了?沒收你誤工費就不錯了!」
阿正沉默了,又問:「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在誆我?你有好些年沒帶著你兒子出來了吧?」
「我兒子要讀書,要上班,怎麼出來啊?整天做你們這種人的生意,有什麼前途啊?你看你,親姐姐都死了,還跟我在這兒講價呢!我兒子現在就是賺個外快。」孟天的解釋張口就來,「這玩意兒又不能幹一輩子。你沒聽我剛才說的?你姐這事情是有人殺人滅口!我告訴你,這圈子裡黑得很。我當年就是看出來了,帶著兒子洗手不幹了。他現在要結婚了,要存款買房,才又出來。」
「不是你們父子吵架嗎?」阿正疑惑。
「吵架是其他事情,是因為他媽的事情。我老婆不是瘋了、死了嗎?」孟天信口胡謅,「他怪我不好。他不知道,他媽是被他剋死的。這行做多了,就是有風險。他現在長大了,明白了。」
阿正再次沉默,想到了他姐姐,又想到了自己收到的那些消息,握著手機的手都有些發抖。
「你到底有沒有錢啊?付了錢,我就跟我兒子說了。待會兒就過來。你把地址也發我一個。」孟天故作隨意地說道。
「行。我把錢轉你。」阿正一咬牙,說道,「地址發給你。你帶你兒子馬上過來。」
很快,孟天就收到了轉帳信息,還有一條地址。
他點了收款,沒去看那地址,又收到了阿正的催促,他同樣沒理。
他進了屋,有些嫌棄屋裡面的灰塵,捏著鼻子翻箱倒櫃。
屋子裡有不少舊物。
孟思南搬走的時候只是打包走了自己的東西。
孟天對這個家卻是不夠熟悉。他幾乎是翻箱倒櫃,將那些雜物扔了滿地,才總算找到了房產證。
實際上,房產證就在臥室五斗櫃最上層的抽屜里,一點兒都沒藏。
死亡證明就壓在產證下面,還有火化、落葬的一些文件。
孟天不禁回頭,又看了眼客廳。
他自然是什麼都沒看到。
沒看到那血紅的蠶繭有了更多的裂縫。
嘎吱嘎吱……
蠶繭里的女人用指甲撓著那些紅色的符籙。有鮮血落在地上,不知道是女人的血,還是被女人撕碎的符籙殘片。
孟天收回視線,將這些文件一股腦塞進衣服口袋。
他又翻了其他抽屜,希望能找到點值錢的東西。
「媽的!以前好些戒指呢?還有個手鐲……」孟天沒好氣地將抽屜拉出來,又泄憤一般地將抽屜扔在地上,「那小子……東西都拿走了!他媽的!」
他將所有的櫥櫃、抽屜都翻了個底掉。
衣服褲子堆了一地。
總算,他從衣櫃深處的衣服堆里摸出了一個帶鎖的妝奩。
妝奩是木頭雕的,花紋簡單,但很古樸,只是現在那些雕花紋飾都被灰塵填滿。一把普通的扣鎖掛在妝奩上。鑰匙不見蹤影。
孟天看著這東西,總算是記起來了一些事。
這好像是那老太婆給那個女人的……
他結婚那會兒講究三大件,他家還多準備了一套房子,就是現在的這一套,還是當初他老子搞關係、走後門弄來的商品房。
那女人陪嫁就一點衣服、被子,還有她那個肚子。唯一看得過去的就是首飾。老太婆也不知道是怎麼藏錢的,老首飾不少,他媽看見了都夸老師傅的手藝好,老太婆以前肯定富過。
當時那些首飾,就塞在這妝奩里,擺在新房。那女人的兄弟還一直守在旁邊,就怕客人手腳不乾淨。又想擺闊,又打腫臉充胖子。最後還吵了一架,妝奩里的首飾被拿回去了一半。
孟天抱著妝奩,看看臥室里被他翻得一塌糊塗,只能去了客廳,將妝奩放在餐桌上。
他鼓搗了半天,沒能掰開那個早就生鏽了的小鎖。
孟天轉頭四顧,去了廚房。
菜刀和鎖一樣早就生了鏽,但還能當個鈍器。
孟天一刀劈在那小鎖上,劈歪了,在妝奩上磕出一個小坑。
他毫不在意,繼續揮砍。
嘭……嘭!嘭!
伴隨著這聲響,那紅色的繭顫動起來。
繭上突出一隻手掌。
手指蜷曲,在符籙上留下五道爪印。
那符籙碎裂開,將女人的臉徹底露了出來。
她已不再是滿臉鮮血,眼睛也從赤紅變成了暗沉的黑,不見眼白。
那黑色的眼睛裡好像閃過些什麼,像是孟思南外婆的身影,又有他的母親,緊接著出現,又消失。如一幕光怪陸離的戲劇片段。
有奇怪的黑氣從她身上冒出來,扭曲著,如同一隻怪物,操控著女人。
女人一點點從那破開的小孔鑽出來,好似沒有骨頭,渾身都只是一攤爛肉。
孟天依舊一無所知。
他砍了好長時間,將自己累得氣喘吁吁,總算聽到了一聲脆響。
孟天眼睛一亮。
女人已經爬出了蠶繭,卻仿佛是剛出生的羊羔,還站立不穩。
那些殘存的符籙化作一灘血水,逐漸融入女人的身體。
女人黑色的眼睛又一點點透出了血紅。
籠罩她的黑影也裂開一道弧形的缺口,如怪物張開了嘴巴。
血色侵染那黑影,又再次融入女人的身體。
孟天滿心期待地打開妝奩,發亮的眼睛很快黯淡下來,又變得渾濁。
他皺著眉,拿起妝奩里的戒指。
那戒指就和他的眼睛一樣渾濁無光,像是生鏽的鐵環。
孟天又一次罵了髒話,不死心地在妝奩里翻找。
哐啷——嘩啦——
妝奩里著實有不少首飾,都被凌亂地堆在一起,缺少保養,失了黃金原本的光彩。
有戒指從妝奩里落出來。
噠……噠噠!噠噠噠!
戒指一路順著桌面,滾到了地上,翻了幾個圈,在女人面前停了下來。
戒指正面成方形,但已經看不出那裡原本雕了什麼。
女人黑紅色的瞳孔中卻是映出了一抹金色。
那老舊的方形戒指刻了個福字,箍在手指上。
那根手指,從青蔥玉指長出皺紋,變得蜷曲,忽然又變成了另一根年輕一些的手指。
戒指被摘了下來,隨意扔進妝奩,就像是現在扔在地板上一樣。
女人嘴唇蠕動著,身體也趴在地上蠕動,靠近那一枚戒指。
孟天翻了一會兒,有些泄氣,又想到了什麼一般,將這些東西收好。
他看向了落在地上的戒指。
如果是純金,送店裡也能洗出來一點金子吧?
蚊子腿也是肉。
孟天走向了那枚戒指。
他彎下腰,手指剛觸碰到戒指,就感覺到手腕一痛。
他本能地想要收手,卻是沒抽回來。
有什麼東西,抓住了他的手腕。
孟天愣住了。
他緩緩抬起眼。
他什麼都沒看到。
但是……
孟天開始顫抖。
他看著那塊什麼都沒有的地面,想到了孟思南幾次落在那裡的視線,想到了……想到了很久以前……很久以前,他老婆被他推開,摔倒在那裡……摔在那裡……
孟天的身體被猛地拽了過去。
他狼狽地趴在地上,下巴重重磕在地板上,痛得他眼淚都出來了。
還有冷汗。
一起落在地板上。
孟天慌亂地叫了兩聲,四肢並用,想要爬起來,又想要逃跑。
他帶著孟思南到處趕場子,去那些陌生人的白事上,孟思南說著那些死掉的人怎麼怎麼樣……
那時候都沒出過問題!
他從來沒見過鬼!
也沒被鬼……
「啊!」孟天忽然一聲慘叫,只感到後背劇痛。
他根本無暇他顧,費勁了全身力氣才爬起來。
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啊!」孟天再次痛呼,只感到後背一沉,整個人被壓在了地上。
他像是被翻了身的烏龜,只能揮動四肢,除此之外,動彈不得。
後背好像被人撕開了。
有血順著背脊流淌到他的脖子、下巴。
孟天大叫著。
他聽到了手機鈴聲。
對了,手機!
孟天忍著痛,摸出口袋裡的手機。
他剛塞進去的那些文件被一起翻了出來。
血染紅了死亡證明。
孟天卻是顧不上這些了。
「救我!快來救我啊!兒子!」他錯亂地對著手機叫著。
手機接通,但來電的並非孟思南。
阿正聽到這聲音,愣住了。
「救命啊!啊!」孟天再次大叫。
他看到一塊手掌大的皮膚落在自己面前。
那皮上還帶著花紋,是他的紋身。
孟天更覺得恐懼,胡亂喊著救命。
後背的疼痛更加劇烈了。
好似有野獸咬在了他的肉上。
又有另一種觸感。
像是……
頭髮……
孟天在這一刻腦中靈光一現,「老……老婆?老婆?!」
背後的撕咬停下了。
孟天趁著這空擋,一個翻身,又急忙往後爬。
地上好多血。
他的血。
好多皮肉。
也是他的皮肉。
孟天想要逃跑。
他起身的動作停住。
他看到了……
這輩子都不曾見過的東西……
明明以前從來沒見到過……
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碎花裙子……
還有女人身後黑霧一般扭曲的陰影……
女人甩動著身體,如同無法控制自己的骨骼、肌肉和神經。
她的眼珠子在眼眶裡亂轉。
這一幕,似曾相識。
孟天好似回到了那一天。
他以為這女人是精神病發作,突然發瘋……
那黑霧幾乎覆蓋住了女人,又消失,仿若從來不曾存在過。
女人也不再抽搐一般亂動。
她的眼珠子穩定下來,雖然只有黑紅色的瞳孔,不見眼白。
她的臉上長出皺紋,身體佝僂起來,散落的頭髮也由黑轉白。
她看向孟天。
孟天目瞪口呆。
怎麼……怎麼變成了那個老太婆……
下一秒,女人瞳孔收縮,如獸瞳一般變成一條縫。
女人咧開嘴,長出了獠牙。
她的雙手也長出了尖利的爪子。
「嗷!」女人怪叫著,撲向了孟天,一口咬在了孟天的喉嚨上。
孟天的喉嚨里湧出鮮血,「呼呼」的漏風聲從嘴巴里傳出來。
他沒能看到女人臉上多出來的紅色符籙。
那符籙如紋身,印在女人的臉上,讓她的面部變得更為扭曲。
老太太的面容和女人的面容輪番浮現在那張臉上,像是兩張面具切換著,最終穩定下來。
「孟天?孟天?餵?你給我演戲呢?」阿正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先是小心試探,緊接著又變成憤怒質問。
女人叼著孟天的喉嚨,拖著他,一點點轉過身,看向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