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喪禮那幾天比起來,周文俊明顯精神了不少。他手上提著兩袋子熟菜,一邊將那些一次性餐盒在餐桌上擺開,一邊不忘詢問沙凱的喜好。
「……我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些什麼,就買了點牛肉、鱖魚,還買了小龍蝦。小龍蝦你喜歡吃吧?」
餐盒不用打開,鮮香的味道就撲鼻而來,在客廳里瀰漫開。
周暖將作業拋到了腦後,一溜煙跑到了餐桌邊上,仔細看著周文俊買回來的熟食。
「這個不辣的,你待會兒吃這個。」周文俊給周暖指了指小份的小龍蝦,「洗乾淨手,過來趁熱吃。」他又招呼沙凱,「阿凱你喝什麼飲料啊?啤酒喝嗎?」
沙凱失去了告辭的機會,又覺得那女鬼已經消停下來了,便答道:「我喝可樂就行了。剛外公給我拿了。」
「那趕緊來吃吧。手套在這邊。」周文俊拉開了椅子。
沙凱被周暖外婆外公推著坐下,戴好了一次性手套。
「吃吃看,看看這家味道做得怎麼樣。我們平時都在另外一家買的,那家老闆回老家過年,還沒回來。」周文俊說起了閒話,正好提到過年,便拉著沙凱說家常,「你回去過年怎麼樣?你爸爸身體好嗎?腳好點了嗎?」
沙凱捏著小龍蝦的手指一用力,將蝦頭扯了下來,「哦……他腳好多了。之前就是騎車摔了一下,早就沒事了。」
「沒事了就好。」周文俊點點頭。
「沙凱爸爸腳摔了啊?」周暖外婆鸚鵡學舌般重複道。
周文俊給周暖剝著龍蝦,「是前年摔的吧,也差不多是過完年的時候,騎車摔了,小腿上拉了一條口子,走路都不太穩。還好沒傷到骨頭,就是皮外傷。養好了就好了。就怕他工作忙起來,到處走,不好好養傷,傷口要是感染化膿了,也是麻煩。」
沙凱補充道:「他那段時間請了假,每天到醫院換藥。」
「那就好。」
「是該好好換藥。」
「沙凱爸爸是做什麼的?」
「老早以前是送貨的。他那家公司給外國人做代理,代理國外的東西。東西從海關進來了,先拉到倉庫,他們再送到超市啊、商場啊那些地方。他以前主要跑海關和他們大倉庫,後來回老家了,就當了分代理。他現在管著好幾座城市的渠道吧?」
回答的不是沙凱,而是周文俊。
周文俊說得詳細,「我聽他說,他現在也搞直播帶貨了,請了幾個主播,直接網上賣貨,從大倉庫發快遞。要是做得好,就不用到處跑線下的店那麼辛苦了,還能省不少成本。」
沙凱意外地望著周文俊,都忘了接話。
他沒想到自己這個舅舅對父親那麼了解。他以前沒聽父親提起過,就是這次回家過年,也沒聽父親問這邊的事情。當然,他也沒主動提過這邊的事情。
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父親和周雯麗經常聊天嗎?
一念及此,沙凱不由就想到過年時候姑姑他們催著父親再婚的事情了。當時父親興致缺缺,他以為父親是這麼多年下來習慣了一個人,難道說……
「現在都在做那個什麼直播了……」周暖外公的注意力放在了時新的事物上,好奇問起了在座的「年輕人」。
沙凱被打斷了思路。他網購頻率不高,對直播帶貨也不怎麼了解,只能大而化之地說幾句。
周暖這個「年輕人」立刻插上嘴,嘰嘰喳喳地給外公科普什麼是直播。
餐桌上很熱鬧,不像是只有沙凱和周雯麗兩人的餐桌,也不像是最近只有沙凱一人的餐桌。這讓沙凱想起自己和父親一起吃飯的場景。
話題從直播帶貨,又轉到了沙凱身上。
周文俊對沙凱的工作多有關心,問了幾句。
他是個溫和的人,問話雖多,卻不惹人厭煩。
沙凱回老家過年的時候,就和父親滔滔不絕地說過自己的工作,這會兒重複一遍,仍舊滔滔不絕。
他能這樣描述自己工作的機會其實不算多。和同事自然不可能聊這些,每天下班回家面對周雯麗,那也是悶不吭聲地吃飯,更別說這些天他都沒機會和周雯麗面對面沉默地吃飯了。工作對沙凱來說除了壓力,還有新鮮感。他過年時候和老同學、老朋友聚會,大家都是新新社會人,還進入了不同行業,各有各的新鮮,談興正濃。往常聚會都是為了玩,那次聚會倒是聊天聊了個夠。
現在又有機會談論工作,沙凱也是被打開了話匣子。
沙凱的話匣子打開,周文俊也就不追問了,只耐心聽著。
周暖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問了不少孩子氣的問題。沙凱一邊笑,一邊耐心地回答。
邊吃邊聊,幾個人花了不少時間,才結束了這頓飯。
沙凱回過神,才發現窗外天空已經由藍轉黑。
周文俊收拾著餐桌,對沙凱說道:「你去洗洗手吧。我待會切個甜橙。你橙子吃嗎?」
「不用麻煩了。我要早點回去了。」沙凱起身,要幫著收拾。
「你去洗手吧。我收拾就行了。」
沙凱下意識答應下來,正要轉身,雙腳卻是釘在了地上。
他又想起了那個女鬼。
吃飯聊天的時候忘記了這茬,這會兒重新想起來,沙凱就有些背後發寒的感覺。
「廁所在那邊。」周文俊以為沙凱不知道位置,給他指了指。
沙凱踟躕了幾秒,抬腳往廁所走去。
廁所的燈開著。剛周暖就洗了手。小姑娘現在在自己的臥室里。臥室門開著,能看到她坐在書桌前,低頭寫著作業。
沙凱瞄了眼廁所。
因為門敞開的緣故,之前出現異常的牆壁被門板遮擋。♨♖ ➅❾ⓢ𝔥ù𝓍.Ćⓞ𝕄 😲😳鏡子裡映照出門板的倒影。
沙凱踏入廁所,鏡子裡就多了他自己的倒影。
他不敢多看,低下頭,快速洗手。雙手只是在清水下搓了幾下,他就關掉水龍頭,頭也不抬地往外走。
回到燈光明亮的客廳,沙凱緊繃的身體和神經都鬆弛下來。
「沙凱啊,坐著看會兒電視,待會兒吃個橙子吧。明天不用上班,不用那麼早回去。」周暖外婆直接遞過來了電視遙控器。
沙凱連忙推拒,「我還是早點回去,我媽也該回去了。」
「那我送送你。」周文俊從廚房裡出來。
「不用送……」沙凱正要拒絕。
周文俊卻是不容置疑地說道:「我要下去倒垃圾,順路的。你等我一會兒。」他說完就回了廚房,收拾起了垃圾袋。
沙凱只好在廚房門口等著。
周暖外婆、外公朝屋裡喊,將周暖叫了出來,「……你哥哥要走了。暖暖,你出來送送。」
周暖高聲應答,過了一會兒,才從自己房間裡出來。
沙凱脖子僵著,沒敢直接回頭看,等周暖跑出來了,才低頭對小姑娘笑笑。
「哥哥再見。」周暖還記得周雯麗,「你跟姑媽說,不要太辛苦了,自己好好休息。」
沙凱點頭答應。
「暖暖懂事了,知道關心姑媽了。你待會兒給你姑媽打電話,自己告訴她啊。」周暖外婆連聲說道。
「那我待會兒打電話。外婆你借我手機。」
「你不能拿著手機玩遊戲哦。」
「我才不會呢。」
沙凱默默聽著這一老一少的對話。
周文俊提著垃圾袋從廚房裡出來,「好了,我們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
屋子裡傳出周暖和她外公外婆客套的聲音。
沙凱本該回個頭,像他們那樣翻來覆去地道別,可他想到上次離開時見到的女鬼和今天的所見所感,就當了縮頭烏龜。
周文俊接了話:「好了好了,我們走了。你們進去吧。」
沙凱一馬當先,先下了樓。
狹窄的樓梯也不容兩個成年男人並行。
周文俊走在了沙凱的後面。
到了樓下,沙凱打開防盜鐵門,出了居民樓,呼吸到室外寒冷的空氣,才感到幾分自在。
「阿凱啊,今天麻煩你跑一趟了。」周文俊緊跟著出來,笑著說道。
「不麻煩的。」沙凱回了下頭,嘴角剛習慣性地揚起,親切自然的笑容還沒展開,就凝固住了。
鐵門在周文俊身後緩緩關閉。
走廊里的聲控燈亮著,照亮了正對著大門的那戶人家。灰棕色的門板邊上,是一道封閉的小窗戶。按照這老舊居民樓的房屋結構,那應該是廚房的透氣窗。從那窗紙、窗框上的油膩,以及窗角開出的排氣通道來判斷,也能確定那位置是廚房。
明明是不透光的地方,沙凱卻在那灰撲撲的窗戶紙上看到了一個剪影。
那剪影如同開口向下的拋物線,邊緣光滑,不見人的五官,就像是一個人正對著、或背對著窗戶站著。光滑的曲線,是她披肩的順滑長發。
剪影緩緩上升,如同那個貼著窗戶的人往後退,露出了自己的肩膀。
防盜鐵門在此時關閉。鐵門的欄杆遮擋住了那道剪影。
「阿凱?你在看什麼?」周文俊疑惑地扭頭,卻是只看到了緊閉的鐵門,以及鐵門後漏出的聲控燈光芒。
走廊里沒有其他人,也沒什麼野貓野狗。
「沒……」沙凱聲音嘶啞地回答。他清了清嗓子,重新答道:「沒、沒看什麼。」
他扭轉回頭,心裡告訴自己,那剪影沒什麼奇怪的。可能就是一樓那戶人家有人在廚房裡做飯。濃黑的影子,只是因為光線的緣故,才那麼清晰、那麼扎眼。他一眼就看到那剪影,也不奇怪。長發的女人,更不奇怪了。走大街上,隨便就能遇到一兩個披散著長發的女人呢。
周文俊又看了眼身後,聲控燈都熄滅了,他也就放棄深究了。
他和沙凱一起往外走,走了幾步後,才開口道:「阿凱,你別覺得你媽媽多事啊。」
沙凱還陷在剛才見到的剪影上,對周文俊的話沒做出反應。
周文俊嘆了口氣,「我姐姐……你媽媽那個人,心是好的,但她做事就是有點兒顧頭不顧尾。你小時候,她光顧著我,就忽略了你和你爸爸……她不是那種厲害能幹的人,想做好一件事,就得拼命了,沒辦法兼顧兩頭。你要有什麼事情,你跟她說,她肯定也是拼盡全力,幫你做好了。你讓她自己琢磨、自己忙活,她就容易想偏了。」
沙凱回過神,「舅舅,你不用擔心。我知道的。」
他不是知道周雯麗是怎樣的人,他只是從小習慣了沒有母親的日子,對周雯麗不抱期待,那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怨懟。周雯麗能主動讓他搬來住,省了他在異地工作租房的辛苦,還照顧他的三餐,他覺得這就已經足夠了。相比於自己從前以為的「母親完全無視自己」和孩提時脆弱無助委屈的心情,現實要好太多了。對於周雯麗這次殷勤照顧鄰居的事情,他也沒太多抱怨。
周文俊笑了笑,「那就好。你也長大了,都工作了。你交女朋友了沒?」
「沒有。」
「大學裡沒談?」
「談過一個,她回老家考公務員了,我們就分開了。」
「哦。大學談戀愛是這樣。人都是這樣。離得遠了,關係就淡了。你舅媽讀書時候有個要好的小夥伴,從幼兒園到高中都在一起,好得不得了,她出車禍住院那麼久,那小夥伴每個周末都來看她。但高中的時候人一轉學去了外地,頭兩年還經常寫信、在網上聊天,後來慢慢就斷了聯繫。她一直很後悔。她就經常跟我說,人要常聯繫、常走動、多溝通……那時候也是她磨了好久,我才下定決心去找你爸爸。」周文俊感慨道。
沙凱驚愕地看著周文俊,「你找了我爸爸?還是舅媽她……」
「是啊。她到處打聽了,找了你爸爸原來總公司的電話地址,特地到那邊去問了人。我那時候留著的電話號碼都不對了,還是她找到的你爸爸的新手機號。」周文俊說道,「她陪著我去了好幾次,那時候你剛考上大學。」
沙凱的神情變幻不定,「這樣啊……是你們找到我爸的啊……」
「我原來不敢去找你爸爸,也不敢找你。我都不敢和你媽媽說這些。也是聽說你找工作找到了這裡,我才跟她說了。她那會兒高興得哭了。」周文俊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那時候是你媽媽不對,是我對不起你們父子。你爸爸那時候選擇離婚,搬回老家,都沒錯。是我們家的不對。」
這番話,他說得滿含歉意,和他前兩年對沙凱父親說的一樣。只不過,那時候,他身邊有妻子陪著,現在,是他獨自一人對沙凱說。
周文俊記得,剛提議讓沙凱搬到姐姐家住的時候,妻子是多麼的欣慰,還和他暢想以後一家人好好相處的情景。可惜,沒等到沙凱搬來,妻子就去世了。
周文俊失落地呼出一口氣。
和周文俊的失落不同,沙凱的心情很是微妙。
「也不能說是你們不對。」他垂下頭,「只是那時候,她選擇救你。你在醫院裡等著救命錢呢。」
說到「救命錢」,他的語氣里多了一絲絲的諷刺。他父親那邊的親戚便經常用這種語氣談到當年的事情。
說是「救命錢」,也不算錯。只是周雯麗當年對周文俊這條性命的衡量,顯然是超出同時代和所有親朋好友認知的。光是當時掛特需門診和請專家會診的錢,就遠超了他們一家的承受能力。而要說治療效果,用沙凱那些姑姑、伯伯們的話來說,就是「某某家花了三萬塊,不也治好了嗎?就她弟弟金貴,得花三百萬來治。」。
周文俊聽出了沙凱語氣不對,卻是不知所措,沉默了一會兒,只能無力地說一句:「是我們家對不起你和你爸爸。」
沙凱沒再回答。
兩人沿著小區道路繼續往前走,走過一盞盞路燈投映在地上的層層光圈。
「垃圾桶到了。你早點回去吧。」沙凱看了眼垃圾桶,隨口說道,「我也回去了。再見。」
他沒等周文俊回答,就走過了垃圾桶,往小區大門走去。
遠遠的,能聽到周文俊在後面說著「早點回去休息」。沙凱沒有回應。
他又走過了幾盞路燈,轉了個彎,看到了小區的大門。
小區大門口立著個人。長發白裙的女人低著頭,頭髮遮著面,赤腳站在小區門衛室邊上。門衛室牆上釘著的燈泡照亮了她烏黑的頭髮和白得刺眼的裙子。
沙凱腳步一頓,就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前。
他從女人身邊經過,感覺到女人微微抬起了臉。
沙凱眼睛都沒動一下,低聲說道:「我和媽媽、和舅舅就這樣了。你也別糾結了。早點投胎吧。」
說完,他加快了腳步,走出了小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