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天下崩摧,後顧無憂
「你就是苟政?」軍帳內,被當作禮物送來的王泰,展現著他一貫的孤傲,仔細打量了簡衣素袍的苟政兩眼,說道:「看起來,也無甚出奇之處!」
「正是區區不才!」作為謀算多時的對象,苟政顯然有所研究,對王泰倔傲的表現,也不意外,迎視著他,呵呵一笑:「我倒是對王將軍聞名已久,只可惜,聞名不如見面......
「你此言何意!」苟政語氣中那淡淡譏消,似乎刺痛了王泰,當即擰眉道。
「將軍不要多心,我無他意!」苟政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笑道:「只是有兩件事,想問問你的意見!」
聽苟政這麼說,即便從心理上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刺蝟的王泰,也不由來了些興趣,下意識道:「何事?」
「其一!」苟政豎起一根指頭,語氣平緩地道:「孫萬東把將軍送來,欲以你為貨,向我換取一筆糧草,不知將軍覺得,自己價值幾何?」
「其二!」苟政就像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般,嘴角的笑意愈加濃厚了,又豎起另一根指頭:「此番我河東軍北上,乃受并州張使君之邀!
張使君對足下,似乎有切齒之恨,我欲與并州睦鄰友好,若以將軍奉上,能否結得其歡心?」
「這個狗賊!果然與爾等暗中交結,陰謀作亂!」聽此言,王泰頓時怒罵一聲。
狠狠地發泄一通後,王泰抬眼看著苟政,臉色又是一陣陰晴,沉聲道:「要殺便殺,我豈能受你折辱!」
「哈哈哈..:...」苟政笑了好幾聲,並不是很開懷的樣子,聲音都有些「變形」,過了一會兒,方才以一種看「巨嬰」的目光掃了王泰兩眼,冷冷道:「我軍務繁忙,可無閒暇,做那些耀武揚威的事。」
「來人,將此人帶下去,先拘在營中。記住,不需額外限制,他欲尋死,任其自為!」苟政召來鄭權,吩咐道。
「諾!」
言罷,苟政似乎也失了興致,命人將之帶下去。丁良此時侍從帳中,縱觀前後,不由說道:「主公,您還是還是懷有愛才之心啊!只是,此人狂傲而不懼死,怕難以收服!」
「不懼死?世上焉有不懼死之人,只是不知死罷了!」聞之,苟政淡淡道:「他若無求生之志,有的是取死的辦法,又何至於到我面前擺他那張臭臉,只不過,拉不下臉面,又或者,另有顧慮罷了!」
聽苟政這麼說,丁良點了點頭,附和道:「主公所言有理,比如那蘇國,固執了半年之久又如何,主公給一個台階,最終還是順階而下,歸順臣服!」
提及此,苟政笑了笑,問道:「蘇國這段日子在軍中,表現如何?」
「甚是賣力!」丁良答道:「只可惜,若是半年前,他便屈膝投誠,以我軍這段時間的發展,
他或許已成為主公魔下戰將,獨領一軍也未必沒有可能。
然而當下,北上擴增之河東籍兵士,早已為各營整編融合。以末將之見,蘇國想要找准自己位置,融入軍中,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
聽丁良的感慨,苟政擺手道:「但凡有才之人,是難免傲氣的,只是表現形式不一樣罷了。但矜持可以,傲也行,但都得付出代價!
蘇國如此,王泰亦然!
眼下,我們缺乏各類人才,尤其是軍政之才,我自然求賢若渴,也有耐心去磨、去等。待得有一日,我軍更加壯大了,耐心消磨乾淨,似王泰這樣的人,我又豈會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此前,苟政曾與蘇國相約,倘若羯趙果如他所言那般滅亡,蘇國便投降。當朱晃把李閔廢立皇帝、更改國號的消息傳回後,苟政又召來蘇國,以此問他態度。
結果不出意外,蘇國這名河東干將,十分乾脆地選擇投誠,當場納頭而拜,表現得十分敬服。
一則難耐碌碌寄居之苦,二則為苟軍這段時間的蓬勃發展態勢所感染,三也因為苟政的這份耐心與見識。
而就如丁良所言,如果在半年前,兵少將寡的苟軍,若得蘇國,必不失正職將校之位,如今,
苟軍發展壯大了,人多勢眾了,反而沒他的位置。
因其有騎射之能,苟政將其安排在丁良魔下,任騎兵副隊主,當然實際上就掛個名,除了一匹健馬及甲具裝備,沒有一兵一卒。
作為苟政魔下最心腹的親兵之一,驍騎營的軍職可不是來了就有。相比之下,那些早早投誠的前蘇國同僚、下屬,在苟軍中擔任著實職軍官。
「接下來這段時間,暫駐於口,以待北面回信!駐紮期間,加強軍事、軍紀訓練!」苟政沖丁良吩咐道:「若楊閭不辱使命,說和張平歸來,我還有一件重任交給你,做好準備!」
「請主公吩咐!」聞言,丁良拜道,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段時間,調兵遣將,轉運物資,損費巨大,我窮思竭力,積贊的一些家底,都有些難以支持。一旦戰起,損耗壓力將會更大!因此,籌備軍需的事情,一刻也不能放鬆,還需開動腦筋,多方找尋......」苟政這麼說道。
丁良腦筋從來都是快的,眼神犀利,當即問:「主公想從何處找尋?」
苟政道:「我如今為何東之主,西取關內,不當只是我苟氏部曲之事,還需群策群力,需河東上下同心。」
言談間,苟政眉眼間流露出少許陰費,語氣也變得冷幽幽的:「我將河東士民從羯趙苛虐暴政之下斛救,又保他們半載安寧,從他們身上獲得一些回報,也是應該的吧!」
此時,苟政就像一頭露出獠牙的惡獸,對丁良吩咐道:「時機一旦成熟,你便與弓蛀一道,帶領部下,遍尋郡內,徵集糧輻。
徵集對象,就從那豪強大戶開始;至於徵集標準,我們是義軍,自不能像羯趙那般苛刻殘暴,
把人逼得破產自殺,暫且以四丁抽一,每丁自備糧兩斛,以充軍輻!」
聽此命令,丁良沒有任何廢話,重重抱拳一聲「諾」,而從其眼神,就仿佛在說,主公你早該這麼做了。
自入主河東以來,除早期兩三個月的混亂,在局勢穩定之後,苟政對河東士民,整體來說,還是比較「寬仁」的。少殺戮,省刑罰,雖迫於生計採取了一些斂手段,但還算有分寸。
對那些豪強之家,更是克制,除了河東柳氏之外,幾乎沒有什麼暴力掠奪,甚至積極尋求合作。但即便這樣,除了郭氏等少數河東士人外,大部分河東的上層階級,對苟氏集團仍是敬而遠之。
這種若即若離的狀態,在蟄伏時期,苟政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如今正是奮進勃發之時,
正要為苟氏開天闢地,那很多事情,都無需顧及了。
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使命,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態度,到了非常時期,苟政這樣的人,又有什麼手段使不出來呢。
苟政在汾水之陰,前後駐紮了十餘日,一直到二十七日,楊閭終於順利自晉陽歸來。主臣會面,當風塵僕僕的楊閭,一臉肅重地向苟政復命「蒙主公威德,幸不辱命」時,苟政那顆半懸著的心,才真正放下。
親自拉著楊間進帳,引其落座,又給他倒上一碗熱湯,一番寒暄之後,苟政方才落座,認真聽取楊閭關於晉陽之行的細節匯報。
大體消息,苟政實則已經提前一日得知,消息來源還是那個老朋友:馬先。不過,事涉機密,
語焉不詳,因此,苟政還需要從楊間這邊驗證一番。
也正是從楊閭嘴中,苟政再度察覺到并州內部的矛盾與割裂,也以此進一步衡量評估張平以及并州軍對自己後路的威脅。
想來也是,他一個小小的河東苟氏集團,都有那麼多的紛紛擾擾與矛盾衝突,何況規模更大、
情況更加複雜的并州集團呢?
時下,張平已經基本取得對并州六郡的統治權,這其中,除了張平本身有些籠絡人心的手段,
以及培植出了一些忠於自己的力量支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中原局勢的風雲變化、羯趙政權的天翻地覆。
并州此地,雖不如蜀地那般閉塞,但西臨大河,東依太行,本身就具備自成一體的特性。當中原大亂、天下崩摧之際,并州的本土意識自然迅速抬頭,士族豪強意圖自保,黎民黔首尋求依靠,
而這些都是需要一個代言人、一個強者來保障的,張平適逢其會,扮演起這樣一個角色。
但是,在其位,謀其政,更需要承擔那份責任。而被并州豪強們賦予的最大職責是什麼,不是舉并州之力去實現他的個人野心,而是護衛并州,保障那些并州上層人士的權力、地位以及財產安全。
在這樣的背景下,當張平試圖對外擴張之時,天然就有人反對。當然,張平能夠出兵南下,並占領永安縣,本身也意味著并州擴張派抑或是「刺史派」占據著一定上風。
但由於內部的牽扯,也使此次由郭時(出身太原郭氏旁支,叔父郭敬乃羯趙名將,與石勒淵源深厚)、張和統率的南討行動,顯得十分猶豫。
而孫萬東感并州軍之逼,決死破城之後,又在并州軍中產生了不小的反響。簡單來講,作為副將的張和建功心切,想通過攻取平陽來洗刷前次口慘敗的恥辱,而作為主將的郭時,則主張謹慎,堅決派人向普陽通報情況並請求指示。
也正在并州高層為平陽之事爭論不休之時,楊閭奉苟政之命,攜帶重禮,快馬加鞭,趕到晉陽了。楊間在晉陽的表現,若是讓苟氏那些驕兵悍將得知了,必然要怒罵不已,責他墮苟氏軍威。
只因為,楊閭在張平面前,始終秉持八字原則「卑躬屈膝,以小事大」。首先以臣禮拜見,獻上厚禮,然後不掩喜色地向張平賀喜,通報苟軍攻克平陽城、擒拿王泰的消息。
並且,還很老實地向張平提出,事前允諾的兩萬斛軍糧搞賞,何時撥付。面對楊間一番「盛情」,張平高興不是,不高興也不是,總之很尷尬。
但楊間那種畢恭畢敬的表現,又實在不好惡語相向,以顯自己小氣。打個哈哈,便問起平陽戰事經過,以及苟政、河東的情況。
楊間自是有問必答,將苟氏集團一些「八真二假」的情況告之,趁著機會,不著痕跡地將孫萬東部的強悍,以及苟政屯兵汾水的舉措,告之。
一聽苟政領兵駐於汾水,張平立刻就想起幾個月前與苟政相持汾水,寸步難前,無奈握和的情況,當時心中就警鈴大作,謹慎對待了。
當天的會面,自不會有什麼實質結果的,張平故作深沉,不置態度,楊閭也不急著將苟政的籌碼都擺明,只是到驛館,靜心等待。
而當日在并州刺史衙門之中,因為河東使者的到來,并州高層之間的爭論更加激烈了。不少的一部分人,都認為平陽既已落入苟軍之手,已錯過攻取最佳時機,苟軍那邊又顯然有備,僅靠永安近萬兵馬,不足以進取,應該退兵。
何況,雙方秘密往來數月,苟政又以禮相待,若背約相攻,既不能確保成功,也有違道義,不可取...
支持進兵的人則認為,苟軍久戰兵疲,正可趁勢取之,將整個山西之地,都囊括入并州治下,
以窺中原。至於兵力不足的問題,只需繼續調遣增派人馬即可,并州六郡十餘萬戶人口,武裝數萬軍隊是綽綽有餘。
而這自然又引發了更大的反對聲,以河東苟軍表現出的實力與戰鬥力,在已失先機的情況下,
想要完成反撲乃至消滅對方,代價得何等高昂,屆時受苦的還是他們這些士民。
不管是「進取派」還是「保守派」,實則都基於一個原因,山東那邊,已經徹底大亂了。首先,麻秋與王朗在東歸途中,分道揚了,麻秋承李閔之命,將王朗軍中上千羯士屠殺,意欲兼併其眾,王朗不察敗走,心知難容於李閔,奔裹國投奔新興王石祗而去。
而麻秋則盡起步騎,歸鄴城,路過枋頭之時,聲勢日益龐大的蒲洪,自然不可能讓路。非但不讓路,反而起了心思,命其子蒲健率軍擊之。
蒲軍人多勢眾,且糧械充足,以逸待勞,麻秋軍卻是東歸疲、士氣低落,哪裡是蒲軍對手,
最後被蒲健所擒,連帶魔下部卒,被蒲洪吞併。
這一仗,就像徹底打開了北方大亂局的開關,緊隨其後,此前自鄴城出逃冀州的汝陰王石琨以及太尉張舉,會同繞道北歸的王朗,一同舉兵七萬,南下鄴城,討伐李閔。
在鄴城之北,再度爆發了一場讓李閔名震天下的大戰。面對來勢洶洶的「羯趙軍」,李閔僅率千餘精騎,便將其擊敗,手操雙刃矛,馳騎縱橫,所向摧陷,斬首三千餘級。
具體過程的真假或許有待考證,但有一點很明確,在李閔掌控鄴城、操縱朝廷,並不斷掘斷石氏統治根基之後,來自羯趙地方勢力的第一波大反撲,被李閔輕易化解了。
擊敗石、張、王聯軍之後,李閔與李農二人,又迅速採取主動,率領三萬騎兵,征討占據石瀆不奉其命的張賀度。在鄴城周邊,那些反對李閔的勢力之中,就屬石瀆距離鄴城最近,就在東邊不遠,騰出手來,張賀度也就成為李閔第一征討目標。
在山西的角力圍繞著平陽城展開的時候,山東的這些消息,也源源不斷地翻越太行,傳過來。
中原大亂,天下崩摧,顯然已成事實。
在這種情況下,個人的態度也是迥然不同的,在并州高層,分歧格外嚴重。激進者認為,正應趁此時機,壯大實力,以爭天下;保守者除了顧忌自身的家業財產之外,也認為,天下大亂,在中原局勢未定之前,不宜輕動,以免深陷泥潭......而持此論調的背後,則是對張平的不看好。
面對內部的尖銳而激烈的爭論,張平自身也十分糾結,依他本心,自是傾向於前者。天下大亂,正是野心家快速崛起的時候,張平有人、有兵、有地盤,怎會不想爭上一爭,但那些反對的聲音,他又不敢忽視。
最後,還是張平比較信任的長史賈雍,向他進言,方勉強打消了張平南下之心。賈雍就問了張平兩個問題:明公已然下定決心,要與苟氏決裂,南下平陽、河東?內部不寧,軍力不強,明公可有戰而勝之的把握?
這兩個問題,也扎紮實實,問在了張平心中最大的兩個顧慮上。
其一,苟軍是一路打出來的,多是些亡命之徒,即便總體實力不強,但想要滅之,張平並不認為很容易。
其二,就是并州內部問題了,兵眾雖多,但軍力不強,軍政令並未實現真正、徹底的統一,刺史府與各郡之間,官府與地主豪強之間,矛盾重重。
還有更為關鍵的,那便是胡人與趙人之間的矛盾,李閔在鄴城的殺胡,可引爆了整個北方的「胡趙矛盾」。并州諸胡雜聚的歷史,可是源遠流長,而羯趙勢盛時,趙人士民豪強,也飽受凌辱,因此在并州向胡人反擊復仇的聲音並不小。
而這種種問題,張平若不調理好,就想要對外擴張,自然有如泥足,而在和協胡、趙的事情上,張平的能力與手腕,也顯然嚴重不足.....
在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張平的內心傾向,已經很明顯了。在翌日,張平再度召見楊間,裝模作樣一番,很為難地表示,并州軍已至永安,并州文武,對苟軍占據平陽,多有不滿,他有心壓制,卻難耐眾人洶洶聲討,以此問楊間的意見。
楊閭心思還算機敏,刺史府的爭論,他也有所耳聞。聽這話頭,不再猶豫,立刻將苟政的「誠意」拿出來,說苟將軍敬畏明公以及并州兵馬,自不能讓將士白跑一趟,願意平陽以北三縣割讓,
以補軍資。
苟政如此上道,張平心情自然好轉幾分,不管怎麼樣,總歸有所得,有的解釋,不是白出兵一趟。
於是,張平欣然允之,甚至,還把此前允諾的糧草給兌現了,當然量有所省減,少了九成,從兩萬變成兩千斛糧食,直接從永安軍隊調撥。
從晉陽密探,以及楊間的匯報,綜而得之,苟政的心情是大好。於他而言,張平那邊越猶豫,
并州內部越混亂,就越有利。
雖然,張平前前後後展現出的野心勃勃與左右徘徊,始終是個威脅,但哪怕只穩得一時一刻,
對他的關中大略都是好的。
『我無後顧之憂矣!」這是苟政當著楊閭的暢快感慨。
高興之餘,苟政重賞楊閭,並將并州軍那邊轉讓的兩千斛糧,一併交給孫萬東。只不過,不那麼讓人愉快的,是永安的郭時,受令之後,命人將剋扣後的軍糧輸送南下,抵達平陽時就已經被孫萬東直接截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