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胡」說 下手

  第84章 「胡」說 下手

  「何故快快不樂?」散議之後,苟政把丁良單獨留下來,詢問道。

  聞問,丁良抬頭看著苟政,欲言又止,面帶糾結之色。

  見其狀,苟政又輕聲道:「莫非是為適才堂間華夷之辯?」

  苟政看得顯然很準,此言一出,丁良徹底動容了,起身拱手道:「主公,末將雜胡出身,不知祖先,連父母之音容也無印象了,自幼飄零,與人為奴,受盡屈辱與折磨,唯有在主公魔下,方得一絲尊重。

  如今,更被倚為將佐,統領兵馬,主公對末將之恩德,此生難忘,不敢背離。然末將胡奴出身,是乃天定,此軀體為父母所賜,無可更改。

  石閔誅胡,軍中晉趙豪傑大受鼓舞,主公亦常懷驅逐羯胡之志一一」

  說到這兒,丁良頓了一下,鄭重地向苟政拜道:「末將也明白,胡人與趙人之間,矛盾重重,仇深似海。石閔鄴城舉,胡羯衰落,趙人雄起,勢必難免。

  眼下河東軍中,雖不乏胡部,但仍以晉趙豪傑為主,山東的消息一旦傳開,

  末將恐軍中反胡情緒高漲,大起殺胡之聲。

  屆時,主公若需殺胡以明志,安定軍民之心,末將願以此頭顱獻上,絕不令主公為難.:::

  一波寒風再度莽撞地闖進堂間,就和丁良的這一番言論與表態般,讓苟政感到措手不及。一個激靈過後,苟政再看著稽首在地的丁良,卻不禁拍了下堂案:「這便是你心中所慮?」

  「虧得你在我身邊待了這麼久,難道對我的心思與志向,就停留在這等了解上,我是這等淺薄之人?」苟政怒斥道。

  面對發怒的苟政,丁良不敢頂嘴,只是深埋著頭,以額觸地。苟政則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盯著這個一副卑敬姿態的家將抑或說家奴,疾言厲色的道:

  「我是如此狹隘短視之人?我若你鄙薄你的出身,你丁良早在雍城郊外就已經死了,而不是我的驍騎營督!我若執著於晉胡之別,族部之見,軍中就不會有統萬營!」

  聽苟政如此說,丁良叩頭說道:「主公的胸懷和眼光,末將豈敢懷疑,只是.::

  「只是你心存疑慮!」苟政冷冷地打斷丁良,審視著這個素來對自己千依百順、忠誠有加的心腹,凝眉沉思幾許,忽然擺手,吩咐道:「你先起來!」

  「末將不敢!」丁良雖然直起了上身,但依舊跪著,以一種相當坦誠的表情望向苟政,也接受著苟政的目光審視。

  「你這個胡兒,今日迥異尋常,此番進言,不會就是以此提醒我軍中的華夷矛盾吧!」苟政突然說道。

  「主公英明!」丁良直接光棍地承認了,敬拜道:「不敢欺瞞主公,末將也實為胡部出身而憂慮,主公視末將為股肱,然末將也清楚,在苟氏老部曲中,末將仍只是一下賤胡奴。

  末將個人榮辱實不足為道,然這種排胡情緒一旦放大,使胡部離心,終將損折軍隊實力,影響主公大計!

  恕末將直言,當今天下,諸胡遍布北方州郡,人口眾多,實力強大,主公如欲成就大事,絕不能將胡部排斥在外!」

  丁良鄭重地表達著他的疑慮與見解,而苟政也陷入了認真的思考,眼神不住地往丁良身上瞟,沒一會兒,苟政笑了:「箇中道理,我豈不知,還需要用你來提醒?

  即便心存顧忌與疑慮,又為何不直接進言,反要做出如此惺悍之態?我看吶,你的疑慮,都是對我苟政不放心吶...:.,

  苟政此言,可把丁良嚇得不輕,又慌忙拜道:「主公明鑑,末將對主公,絕無貳心!」

  「好了!」見丁良急於辯解的模樣,苟政擺手止住他,輕輕舒出一口氣,又仔細打量了這胡兒兩眼,幽幽道:「和你再說一些實際點的事情吧!

  攘除胡羯,恢復普室,的確是我提出來的,但也僅僅是政治口號罷了!何為政治口號,為達特殊目的的宣傳罷了,藉以凝聚人心。

  為什麼要攘除胡羯,因為從水舉義開始,我們就是生死仇敵,是羯趙眼裡的叛逆,當然普末以來,諸胡南侵,肆虐州郡,屠戮晉人,對中州士民百姓犯下了累累罪行,抗擊殘暴之胡羯,是我們唯一能夠秉持的道義!

  為什麼要恢復晉室,因為除了晉室,眼下還沒有一個能夠勉強凝聚北方士民的旗幟。口號歸口號,喊得響亮,是因為其於我軍發展壯大有利,能夠招攬士民豪強,然一旦有變,隨時拋棄,難道還會有什麼心理負擔?

  說這些,只是想讓你明白,普胡之分,華夷之別,在我這裡,狗屁都不是!

  我身上雖然流著晉人的血,但畢竟不是那些曲高和寡的士族大家,一直以來,我們追求的,不就是一片棲身之地,一個活命的機會嗎?

  對一干尚處在掙扎求生的人來說,又有資格耽於這些廉價的爭端與仇恨嗎?」

  丁良呆呆地聽著苟政的宣講:「石閔誅胡,固然驚天動地,中原沸騰,然而,依其本志,難道真的是為北方趙人做主?

  那是他沒有其他選擇!羯趙的朝廷,石氏的天下,可沒有那麼容易掌控的,

  他雖姓石,但在那些趙廷宗室元老眼中,不過一家奴罷了,再是兇悍,又豈能坐視其凌駕眾人頭上?

  向使有一絲收服胡羯為己用的可能,石閔會以那般酷烈的辦法,來解決鄴城胡羯勢力的威脅,到如今,甚至意圖消除石氏影響?

  只不過,身處其位,野心難抑,沒有選擇餘地吧!我甚至猜想,在下達『殺胡令』的同時,石閔都在遺憾,他不是胡羯血脈,不是真正的石氏子孫,否則,

  坐在羯趙皇位上的,早就是他石棘奴了!」

  說到這兒,苟政的情緒明顯有些激動,但很快平復了下來,又以一種平穩的語調說道:「而我苟政,與石閔不同,身份不同、境遇不同,面臨各方面的壓力也不同。

  至少,已經不需要通過殺胡、激化胡夏矛盾,來提升影響。如你所言,北方遍布胡部,胡人與晉人間的融合,已是不可逆轉的趨勢,想要在北方成事,諸胡是難以避免的一個問題。

  而要解決這個問題,將胡人排斥在外,一味仇視,反是下策!我軍一路走來,起起落落,最終立足於河東,靠的就是兼容並蓄,除了晉趙豪傑,也包括你們這些胡部勇士。」

  苟政的情緒徹底趨於平靜,甚至露出了一貫的深沉:「再說直白一些,在我的眼裡,只有敵我之辨,忠奸之分。若是與我為敵,便是晉人,也必討伐之,又豈能抱殘守缺,固執所謂華夷之別?」

  苟政的一番長篇大論,聽得丁良入了神,良久,方才回過魂。見苟政已經說完了,丁良一副徹底反應過來的模樣,神情激動地沖苟政磕了幾個響頭,然後道:

  「唯有主公這樣襟懷天地的英雄,能夠成就偉業,末將必將誓死追隨,旌旗所向,義無反顧,再無疑慮!」

  「你的忠心,我是相信的!」苟政恢復了平日從容的模樣,悠悠說道:「不過,你今夜的提醒,也不無道理,此事,仍不得大意。

  連你尚且心存顧忌,軍中上下,能夠領會我志向與意圖的,又能有多少人呢?民族矛盾這種東西,是把雙刃劍啊,一旦挑起,可就沒那麼容易平息了。

  1?

  「北方大亂在即,羯趙行將崩潰,當此之時,我們的口號也得順勢應時地做些調整了!」苟政思索著呢喃兩句,然後便提起精神,沖丁良道:「今日我所說這些話,有些不便宣諸於我口,其中某些內涵,就由你代我,向軍中胡部透露,

  以安其心!」

  「諾!」丁良當即應道。

  「什麼胡、晉、趙,兵強馬壯才是真理,我苟政眼裡,只有一個「苟」!」莫名地,苟政心中湧起一股憤薄之情,出言發泄道。

  言罷,又扭頭嚴肅地沖丁良斥道:「自今以後,給我安安心心地把驍騎營帶好,一旦正式西進關中,我有大用!再敢胡思亂想,我貶你去看守大門!」

  雖是斥責,但丁良清瘦的面龐上,卻露出了會心的笑容,感懷地拜道:「諾!」

  「對了,探騎營著手組建,先期兵額兩百人,將你訓練的那些斥候,一起併入,交由朱晃統領!」苟政交待道:「二兄的銳騎營,才組建不久,人既少,馬也不多,此前他也和我提過,想從驍騎營中協調一部分老卒,我也同意了。你回去之後,也挑選一百騎,劃入銳騎營!」

  對此,丁良顯然不樂意,不過見苟政態度堅決,也不敢反對。

  在過去的幾個月,苟政對軍備的囤積,除了武器、甲冑的打造之外,最費心的,大抵就是騎兵建設了。最關鍵的戰馬來源,也得到了解決。

  當然,並不是根本性的,通過那內應馬先的暗中協調,苟政用食鹽、銅、鐵等物資,從匈奴曹活部那裡,陸陸續續、偷偷摸摸的交易得一千五百餘匹馬。

  雖然匈奴人很奸,最終只有一半的馬,能夠用於戰鬥及訓練,但對苟軍那屏弱的騎兵隊伍來說,也是一筆巨大的補充。

  統萬營在苟政全據河東郡後,得到了進一步的擴充,兵力早已攀至兩千人,

  其中不管是匈奴、鮮卑還是其他雜胡,很多人都具備騎射技能,再加一些「漢族」豪傑,苟軍並不缺騎卒兵源。

  於是,苟軍成建制的騎兵營隊,終於突破了千人。而苟雄早有組建騎兵的想法,鑑於此前的允諾,苟政也是大力支持,前者給戰馬、給兵器,幫其組建了一支四百人的銳騎營,如今,又抽調老卒充實其中。

  苟政從不是一個容易被感動的人,更不會輕易相信別人,然而對於二兄苟雄,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相處、觀察乃至試探,戒心卻在不斷地消除。

  也就導致,對苟雄的很多請求,苟政都是盡力滿足與支持的。說來也是奇怪,在面對苟雄之時,以苟政的城府,有時竟也會產生一種自慚形穢的羞恥感。

  這一夜,苟政又失眠了,腦子裡始終盤旋著諸多對「華夷胡漢」的思考與糾結.::::

  正月初九的這一日,在經過充足的調查與嚴密的安排之後,安邑、解縣、猗氏三縣的八座屯營之中,幾乎不分先後闖入了一波「使者」,由軍法隊及中堅營將士組成的八支「工作隊」。

  工作隊進入各大屯營的任務很簡單,宣令+逮捕。於是,很多屯營百姓都發現了,那些欺壓、凌辱了他們幾個月的屯營將吏們,被捆起來帶走了。

  來自龍將軍的命令,以一干人等欺上瞞下、草菅人命的理由,雞飛狗跳是免不了的,但也正是在騷動間,許多屯民們都將此前積贊的怨氣徹底轉移到那些違法將吏身上了。而為民請命的「苟將軍」,那停滯的民望,再度上漲著。

  對苟氏集團來說,這是一場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自淨、自潔行動,一日的時間,足有上百名將吏被捉拿,匯聚於安邑,聽候發落。

  被拿的將吏中,大部都有一個特徵:苟氏部曲老人。其中,有十幾人,從汛水舉義之前,就已經追隨苟氏家族了,剩下的,也多是在舉事之後加入,經歷過生死考驗的弟兄。

  能夠被安排在屯營中擔任管理,除了資歷之外,大都是有功勞的。這一百多人的突然被拿,還是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苟氏集團內部造成的震動與影響也是巨大的。

  眼看苟政的架勢,明顯不欲輕易放過,更多的苟氏老人及部將坐不住了。要知道,八個屯騎校尉,苟政一次性拿下了五個,其中還包括司馬苟侍之弟苟信..::

  很多人都想起了大陽之事,想起了當初因為孫萬東與苟威部之間內鬥而被刑殺的上百名軍士,大河之畔的人頭滾滾,重新浮現在腦海。

  今日之事與大陽不同,被捕的人身份地位,也完全不同,影響更不可同日而語,主公應該不會把人全部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