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善後
柳府內園,是整座柳氏堡內唯一有些格局設計的地方,平日間柳氏兄弟大抵就是在這裡娛情養性、談天說地,只是如今,換了主人。
冬日的光景,已經顯得有些衰敗,水中游魚沉寂,園間也只有幾株松竹,幾從灌木,還煥發著點生命力。石亭間,只有兩道人影對坐著,苟政與弓蚝。
周遭並沒有其他親兵護衛,用苟政的話說,有弓蚝在,何來安危之慮?這話,自然讓弓蚝十分受用。
小案上擺著堪稱豐盛的食物,一罈子啟封的酒水,一盤馬肉,一盤羊肉,幾張鰲餅。甚至還有一碗冬葵,這年頭,蔬菜比糧食還要難得,而苟軍在柳府內找到了好幾個菜窖。
看著這一案的菜餚,弓蚝自是食指大動,聞著瀰漫在空氣中的酒香,幾乎陶醉了。看著弓蚝那迫不及待的模樣,苟政輕笑道:「這一案酒食,就當我單獨搞賞你這個先登功臣了!盡情享用,不必拘束!」
「多謝主公!」聞言,弓蛀的嘴角幾乎咧到耳朵背後。
也不客氣,端起一碗酒,便牛飲下肚,暢快地吐出一口氣息,虎目一掃,盯著一塊羊腿肉,抓起來就啃。苟政在旁,很是自然地端起酒罈,給他斟滿,又給自己倒了一碗。
弓蚝見了,不由放下羊腿,抹了下那一嘴油,舉起酒碗,正色拜道:「主公恩遇,小人感激,必傾力相報。謹以此碗,敬主公!」
「本該是我敬你!」苟政端起碗,認真地說道:「如無你先登破壁,銳意難當,我軍要攻克此堡,擒拿柳氏,只怕還要付出更多傷亡!」
弓蛀聞言一樂,二人手中碗碰了一下,對飲。弓蛀喝得有些急,泛黃的酒水從嘴裡滲出,順著脖子滑落,也不在意。
苟政則慢條斯理,從容飲盡,也提袖擦了擦嘴角,略作回味,此酒還真就普通,雜質很多,味道也一般。當然,重點在於那絲絲酒香與意韻。
看著繼續享用起酒肉的弓蛀,苟政夾起一筷子冬葵往嘴裡送,口感順滑香嫩,實在是這光景極其難得的美味了。
呼出一口白氣,苟政說道:「今後,你就不必再在我面前自稱小人了,從即日起,你便是我破陣營督。兵馬不多,暫時只領五百卒!」
弓蚝聞言一愣,抬頭正見苟政那認真的表情,迅速地,欣喜之色溢於面上,
但這猛士,卻出人意料地謙虛起來,侷促道:「主公,末將初附,如此提拔,後來居上,只怕旁人非議!」
看著弓蚝有些「拙劣」的表演,苟政樂了,貼心地寬慰道:「你的武力,可謂勇冠三軍,昨日一戰,一目了然。
即便有人不服,你今後便以更優異的表現,更卓著的功勞,堵住那些非議的嘴。而況,大丈夫,敢為天下先,你自謝上黨豪傑,怎麼在這等時候,瞻前顧後了?」
苟政這番話,讓弓蛀放下負擔了,在苟政的注視下,起身,格外鄭重地拜倒:「多謝主公!」
苟政示意他坐下,又道:「破陣營成員組成,不是其他,正是我命人挑選出的上黨精卒.....
還有這等好事?弓蛀聞之,兩眼一亮,立時眉開眼笑的,再看著苟政那張平和的面孔,好感更生。不論其他,這個主公,太貼心了,可比那張和強多了!
苟政這邊,又細心地道:「快吃吧,免得酒菜涼了!」
「謝主公..:..
.」弓蚝抓著那根還沒啃乾淨的羊腿,圖著說道。
沒一會兒,在弓蚝風捲殘雲般的強大攻勢下,很快案上就只剩下一片狼藉。
一陣腳步聲自耳邊響起,扭頭而視,正是苟安、苟侍、丁良三將,聯袂而來拜道:「參見主公!」
「免禮!」
當初還在弘農之時,上位之前,苟政魔下有三架苟車,苟安、苟威、苟侍。
如今,實力、部眾、地盤比之前壯大了何止十倍,但苟威對苟政依舊心懷芥蒂,貌恭而實不遜,再兼坐領一縣,鎮守一方,於是在苟政身邊,丁良逐漸替代了苟威的作用,而中壘營將陳晃以其一貫的表現有這個趨勢。
反倒是掌握苟政中軍最精悍力量破軍營的苟須,雖則忠直勤懇,但更多是盡職守,愛家族,對苟政本人並不是那麼親近,也沒有進一步靠近的意思。
大抵是知道這三人在苟軍中的地位,見三人站著,弓蚝並沒有拿大,而主動起身見禮,站到一邊。
苟政當然不需起身,只是轉了個方向,改為盤腿坐著,看著三名心腹。略作沉吟,問苟侍道:「受傷的弟兄,療治如何?」
苟侍應道:「昨夜至今晨,又死了15名重傷者,剩下的,傷情已然控制住,
堡內有幾名醫者,柳氏又儲了些療傷藥材。」
聞言,苟政沉默了下,然後吩咐著:「陣亡之將士,全部就地安葬、祭奠,
名字都記錄下來。受傷之弟兄,務必全力救治,搞資額外給一斛粟,一斤肉。還有,稍後同我一道,去看望慰問!」
「諾!」
「收穫如何?」苟政又問道。
提及此,苟侍眉眼都舒展開了,笑應道:「柳氏果然還是沒有讓我們失望,
我們奪取了二十座糧倉,據說看守所言,每座都有上千斛粟、麥,末將查看過,
半數之上,都是滿倉,兩萬斛糧食綽綽有餘。
絲綢有上百匹,絹千匹,麻布兩千餘匹;另有兵器數千,連同繳獲上萬件;
馬兩百餘匹,牛羊亦有數百;還有其他金銀器物,各等財貨,未及計數.....
「看來這一仗,收穫頗豐啊!」見苟侍那高興的樣子,苟政說道。
「比以往任何一仗,都要豐裕!」苟侍興奮難抑,道:「主公,有這一波繳獲,我們困擾已久的糧食問題,將大大緩解,足以支撐至明歲麥熟!」
說著說著,苟侍興致上來了,提出一個建議:「一個柳氏堡便如此,若能將河東堡壁悉數破除,那我們接下來一年都不用為飢餓擔憂了!
「說得不錯!」對苟侍提議,苟政給出了一個中肯的評價,然後拒絕:「不過,暫不足取!」
苟侍並不蠢,作為心腹,平日裡也頗受苟政薰陶,見其平靜的樣子,不由道:「主公,你難道還對河東士族抱有期待?這麼些時日下來,願意投靠我們的,已然在府縣任職。
剩下的,不是坐視觀望,便是如柳氏這種反抗作對的,終不是一路人,又何必多加寬忍?」
「匹夫之見!」聽其言,苟政說道。
苟侍順嘴便接話道:「我等本是匹夫,自有匹夫之行事辦法!主公不是也常以草賊自翊嗎?」
「可我們不能永遠只做賊!」苟政抬眼盯著苟侍,冷聲道。
對此,苟侍聲音低了些,又道:「縱然其他士族豪傑可以合作,但柳氏經此一難,必然懷恨在心,勢難解憤。末將心知主公慮其望族聲名,然如今破堡拿人,毀家掠財,換作是我,早就拼命了,縱然一時不敵,也必隱忍蟄伏,另覓時機報復,絕不肯罷休。
柳氏聲望越高,對主公威脅越大,就越當斬草除根,不留禍患。此事,末將越想,越覺得苟須昨日建議得當,不只柳恭當殺,柳氏全族也該一併誅除..::
有些意外,這樣的見解,竟能從苟侍嘴裡說出來,還這般有條理。雖然,有些質疑苟政的意思,但苟政也並不著惱,反而問苟安與丁良:「你們二人,也是這般想的?」
聞問,苟安平靜地表示道:「末將的建議,昨日已然說過,欲得其利,必承其害。殺亦可,不殺亦可,區區柳氏,何足道哉?」
丁良的態度則更加乾脆了:「全憑主公吩咐罷了!」
聞之,苟政笑了笑,注意到欲言又止的弓蚝,問道:「幼長,你也有話說?」
弓蛀本是沒有字的,苟政了解後,為表關懷,特地給他取字。蚝者,幼蠶也,取為「幼長」。
弓蛀也不拘束,主動道:「稟主公,我也曾追隨張和與主公為敵,戰陣上也曾給義軍造成諸多殺傷,勢成仇,如非主公禮賢下士,延攬接納,蚝早成汾水邊一鬼魂了。
我過去所聽聞的英雄豪傑,都是襟懷廣闊,從不乏招降納叛,便生死仇敵,
亦能用之成事。不能駕馭者,亦非真英雄。
若主公沒有這等胸懷,河東義軍不會有如今的聲勢,各方豪傑壯士、流民部曲,也不會爭相依附。若因一時抗拒,就要滅人滿門,那必失人心!」
苟政很驚訝,弓蛀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見解了,不住地上下打量著他,上身微微挺直,抬指道:「苟侍所言,不無道理,柳氏對我必不心服,也必然懷恨在心,若成後患,又當如何?因今日一時之仁,而釀成他日大禍,只怕追悔莫及!」
對此,弓蛀的態度同樣明確:「主公將柳氏遷於安邑,置於掌握,怎能沒有防備?柳氏脫離了部曲、附眾,又如何作亂?
即便真有心懷怨恨而生異舉者,那便是反叛作亂,屆時主公已是仁至義盡,
將誅除撲殺,放之天下,旁人又有何話說?」
「幼長啊,你總是給我以驚喜啊!」聽完弓蚝一番話,苟政不由贊道:「勇力已然非凡,還有這等見識,得此大將,苟政何其之幸啊!」
「主公謬讚!」聞問,弓蚝笑道:「我哪有什麼見識,只是平心而論罷了!」
苟侍則在一旁多了句嘴,說:「新附之人,自然為新降者說話!」
這話一出,弓蚝臉色微變,眼晴微眯,卻沒有反駁。苟政則瞪了苟侍一眼,
然後嘆了口氣,看著幾名心腹,輕聲道:「人啊,往往只看浮表,不究細理。對如今的我們來說,殺一人,滅一族,何其容易,然若只因泄一時之憤,則愚不可及。
凡事皆有利弊,破柳氏堡,奪其部眾、積儲,財貨之利已得,現在我追尋的,是聲勢名望之利。
你們的憂慮,我明白,今後其如敢反覆生亂,殺之何難?若有備之下,還令其成為禍患,致我損失,那就是我們這些人的無能了..
言罷,苟政擺擺手做他的總結陳詞了:「柳氏之論,到此為止,一切還當向前、向未來看。接下來,我們還很多大事要做,豈能因區區一柳氏,而耽誤了!」
「諾!」聽苟政這麼說,幾人再無爭論,齊聲向苟政拜道。
深吸一口氣,苟政安排起後續的事情,有條不紊地吩咐道:「接下來,我當在此逗留兩日,而後返回安邑。
返回之前,苟安你負責整頓柳氏降眾,揀其精壯,充入中堅,補足軍甲器械,糧食草料,然後同苟順一道,率領中堅、射聲二營,前往蒲坂,接過孫部東遷後留下的空檔。
接下來一個冬春,給我牢牢把守住蒲坂,訓練士卒,準備船隻、皮筏為苟政的「平陽郡守」所誘惑,這段時間,孫部部卒,大部分已經移鎮聞喜,孫萬東也已經對北邊的鄰居磨刀霍霍。
至於留下的一小部,則是馬部,有一千五百餘卒,守備蒲坂。對馬,苟政怎麼可能放心,作為進出關西之要渡,只能掌握在自己手裡。
「你不是看上了柳氏堡壁嗎?我領軍返回安邑後,此堡就留給你,作為營壘!」苟政又看向苟侍,道:「你的任務,要更加艱巨。
堡內柳氏附眾,堡外逃散百姓,給我盡力招撫回來,養民生息。同時,此番繳獲之糧草軍械,連同解縣、猗氏積儲,留夠耗用之後,開始向蒲坂轉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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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良從繳獲馬匹中,挑選戰馬,補充驍騎營!」苟政又看向丁良:「那些重騎具裝,你就不要惦記了,調入親兵營!」
「諾!」雖然略感遺憾,但能夠繼續擴充統率的驍騎營,還是很滿意的。不過,順帶著,丁良文提出一個請求:「主公,統方營中,不少胡人弓馬嫻熟,若僅作為步戰廝殺之卒,太過可惜了,末將能否從中,挑選一些精幹之卒,充入驍騎營?」
對此,苟政稍作思考,即點頭應允了:「可以!要何人,你自與曹、卜洋商議!」
「謝主公!」
「主公屯兵積粟於蒲坂,莫非要啟動西進關中的計劃了?」這個時候,苟安突然問道。
其他人也迅速反應過來,齊齊地看著苟政。而苟政,直接承認,看著苟安道:「不錯,屆時你便是我軍前鋒!因此,對西岸的馮翊郡情況,你也要多加刺探了解!」
苟安深吸一口氣,拜道:「諾!」
「諸位都是我股肱心腹,因此我毫無保留,但此事仍為絕密,除在場眾人之外,不得有任何外泄!」環視一圈,苟政又以一口嚴厲的語氣,交待道:「若因泄密,而壞我大計,必嚴懲不貸!」
「諾!」
眾將散去,苟政獨處,漫步於不大的庭園裡,天色暗沉,頭頂雲空給人一種迷霧之感,苟政的心情卻格外平靜或者說堅定。
苟政心知,羯胡的殘暴,很多時候都是值得學一學的。同樣的尊重與禮數,
未必能得到相同的回報,對那些衣冠士族們來說,鐵與血,顯然說服力更強,苟政也並不吝嗇使用一些嚴酷手段。
然而,他畢竟不是胡羯,世道太艱難了,他選擇走一條「輕鬆」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