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堡內見
使者誠惶誠恐地告辭,回堡復命去了。
寒風下的冬夜,一個呼吸,就是一個透心涼。苟軍大營中,各處都燃著柴火,以供取暖,苟侍直接帶人,砍了營地西北邊半個山坡的樹林,伐木為柴。
隨著苟軍的壯大,苟侍的確暴露出越來越多的不足,但此前積累的經驗,以及他在苟氏族中一貫的好人緣,也足以讓他繼續待在苟氏集團的高層。
在親兵的護衛下,苟政如常巡營,查看各部將士。行走在冰冷的土地上,不斷侵襲著面孔與肌膚的寒風,實在很難不讓人想起去年的經歷。
去年同樣的時間,大兄苟勝還在,他與苟氏部曲,以及上萬東宮高力,正行走在漫漫西行路上。彼時的冰天雪地,前途渺茫,讓人感到絕望。
雖然而今苟氏集團的境況依舊不容樂觀,不能有任何的掉以輕心,但比起去歲的賤如蟻、危如累卵,可要好上太多了。
一番巡看下來,苟政的心情很難輕鬆起來,又一個問題擺在他面前了,比起抗拒不臣的柳氏,更讓他在意。
從長時期來看,糧食問題依舊是苟氏集團頭頂揮之不去的陰影,但就眼下而言,飢餓問題已經得到暫時的控制,或許很難吃飽,但還不至於被餓死。
相比之下,隨著冬季的漸漸深入,嚴寒一步步襲來,寒冷便成為了迫在眉睫的問題。飢與寒,這是生存於此世的人們,常年面對的兩大難題,不容輕視。
雖然此前有不少的戰獲,但布匹資源,依舊奇缺,比起口糧更加嚴重。就連苟軍的將士之中,都還有不少人,穿著夏秋時節的單衣,論部屬的那些民眾了。
生計何其艱難!
感嘆之餘,苟政也暗下決心,在解決掉柳氏之後,必須得徹底蟄伏,以禦寒冬。而柳氏......再度望向寒夜籠罩下的柳氏堡壁時,苟政將其攻破,搜掠一番的衝動就更加強烈,他對柳氏十數年之積儲,凱之心大起。
須知,就連當初在弘農郡時,破一小小的孟家堡壁,尚且搜羅出上千斛糧食以及各類物資,堂堂的河東第一士族,總不至於讓人失望才是。
當貪婪的欲望增漲,逐漸占領思想高地的時候,那麼其他所謂的顧忌與考量,就要少許多了,也要弱很多。
何況,苟政的一番「善意」與「盛情」,最終並沒有得到柳氏或者說柳恭的正視,他拒絕了苟政的邀請。非但沒有前往苟軍大營一敘,反而下令,加強防禦,組織堡內部曲、精壯,進行抵抗。
當然,柳恭倒也沒有頑抗到底的心思,他沒有愚蠢到這個地步。只不過,聰明人總是難免有為聰明所誤的時候,比如在看待苟政與苟軍的問題上,他的態度依舊不夠端正。
柳恭認為,苟政驕憶傲慢,得意忘形,此時服軟,只會助漲其威風,提出過分的要求,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因此,必須要先打後和,展現出實力之後,再行談判,他柳氏除了名望,還有刀槍。
柳對此依舊反對,但柳恭的意見,卻得到了堡內柳氏族人、家將的支持,
基於此,一場攻堅戰在初冬的沫水河邊,爆發了。
最後的通被拒絕,苟政並無失望之情,相反,表現得很平靜,於他而言,
就像找到了一個放下顧慮、卸下偽裝的機會與理由。
他以一種平靜的口吻,將柳氏對他們的蔑視,以及頑抗不臣的選擇通報與軍中眾將,激得眾人義憤填膺,怒不可遏,當場發飆的就有好幾人。
而苟政,也順著眾將的情緒,下達了一個展現他強硬態度的決定,破堡之後,大掠,敢頑抗者,也不必留手,悉數斬殺。
這樣的命令,竟然從苟政的嘴裡吐露出來,這可讓眾人驚訝,如苟須、苟侍者,更不住地打量他。主公,不要他的「仁義」了?
對於諸將異樣的眼光,苟政則顯得很淡定,似無所覺,只是從容地進行著破堡的軍事安排。此番來攻的苟軍兵力,只倍於堡內柳氏部眾,但苟政依日選擇了三面進攻。
苟侍率部攻北壁,苟須率破軍營攻南壁,兩部為伴攻,西門的主攻,苟政交給了苟安所率中堅營,以曹、下洋二將,率領統萬營協助進攻,又以孟淳率所部監視臨河的東門。苟政自己,則親率驍騎營、射聲營於西門統籌戰局,坐鎮指揮,隨時支援戰鬥。
苟安及中堅營成立以來,還沒有經過大的戰鬥考驗,前次北上破張和軍,因為坐鎮安邑的關係,也沒撈到戰功。因此,此番苟政特意將之帶上,給其立功攢勞的機會,甚至把主攻任務交給他。
柳氏應該覺得榮幸,這樣的動兵規模,這樣的軍隊素質,已經足表苟政的重視。同時,精銳齊出的情況下,也表明了苟政破壁之堅定決心。
從苟軍各部自營壘出,奔向作戰目標時,伴著高亢的號角、轟鳴的戰鼓,苟氏集團進入河東以來,與河東本土士族之間第一次刺刀見紅的碰撞,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柳氏堡壁自不如安邑那般堅實高固,但想要打下來,卻比苟政預想中的還要困難一些。關鍵在於,守軍凝聚力更強,抵抗的意志更堅決,畢竟,他們是保衛自己的家園,回報柳氏的恩德。這個時代,人是左右戰爭勝負最重要的因素了。
同時,柳恭膽敢與苟政較勁,也是有一定底氣了,除了人心所向,還因為,
堡壘供養著一支久經訓練,且裝備精良的部曲。
這些人,在對抗苟軍攻城的過程中,居高臨下,對苟軍造成大量殺傷。作為堡壁守備的中流砥柱,實實在在給攻城士卒產生巨大麻煩,數次將借雲車、雲梯攀上城頭的將士趕下城。
尤其是,柳氏部曲中還有一支武裝到牙齒的騎兵,也就是所謂的「具裝鐵騎」。雖然規模不大,僅五十騎,但也有無謂衝鋒的勇氣。
堡上戰鬥焦灼之際,在一名騎將的率領下,主動出城進攻。苟軍將士之中,
還是有不少人,見識過這東西的威力,也正因如此,竟然為其所鑿穿,殺傷不算大,卻嚴重影響到了對堡壁的進攻,減輕守方的壓力。
苟安不得不臨時調整陣型,結陣相抗,陣腳穩住了,對堡壘的攻擊也放鬆了,壁上士卒迅速被趕下來。丁良率領驍騎營去截擊,也被其擊敗,死傷三十餘騎。
最後,還是苟政命胡將曹,率領一干統萬營士卒,用抵近搏命斬馬腿的戰術,方才將之擊退,但也只留下了不到二十具屍體,剩下的並不費勁,便退回了堡,而統萬營,傷亡了近百名。
不過,這一套也就打個出其不意,當有所應對之後,並不足為懼,況其人數太少。當然,柳恭用鐵騎衝擊的目標達成了,阻止了苟軍對西門最強勢的一波進攻,解救了最危險的時刻,也使得柳氏堡抗住了苟軍一日的進攻。
十月十四當日的戰鬥,苟軍沒能攻克柳氏堡,折兵近六百,其中陣亡一百五十餘人。柳氏的確向苟政展現了自己的實力,但也徹底激怒了苟政。
是夜,柳恭再度派遣使者,以一副悲天憫人的口吻,遊說苟政,表以誠意,
希望能夠罷兵修好,柳氏願意出糧資慰勞將士之辛苦.....
當著諸將的面,苟政拔出佩劍,狠狠地削掉一角帥案,冷冷地對使者道:「回去,答覆柳恭,讓他洗乾淨脖子,等我破壁之後去斬!」
苟政這番表態,極提士氣,苟氏的將校們為之振奮,初戰不克的失敗情緒迅速被拋諸腦後。負責主攻的苟安則當場請示,翌日再攻堡壁,苟政允之。
只能說,比起當初,苟軍的成長是全方位的,即便仍然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但韌性的提高是顯著的,尤其是汾水兵之後。一場小挫,或許會對士氣造成一點小小的影響,還絕不要命,只需一些手段激勵,便足以重新煥發。
而柳氏堡內,可就愁雲慘澹了,苟軍的強大,同樣遠超他們的想像。過去十多年,柳氏不是沒有遭遇過戰亂,但沒有一次感受到如此巨大、危險的壓力。
當使者屁滾尿流地返回堡內,述以苟政的回覆後,一片譁然。且不提柳如何憤慨、慌張,就連一向自信的柳恭,臉色都有些發白,到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玩脫了。
但是,也晚了,並沒有更多的時間給他反思後悔。和平訴求失敗,事已至此,情態危急,只能竭盡全力也應對了,而攸關家族前途命運的事情,也容不得更多的爭論了。
於是,柳氏豁出老本,幾乎將堡壘所有能提刀的丁壯聚集起來,發給武器,
登上堡壁,抗拒苟軍。而苟軍各部,在重整旗鼓後,也再度投入重兵,展開進攻。
柳氏把老本掏出來了,爆發出來保衛家園的意志與熱情,或許值得認可,但面對的卻是全力進攻的苟軍,他們爆發出亡命之徒的本性之時,也是無堅不摧的。
雙方的決戰很激烈,血腥碰撞自清晨自午後,終究還是以苟軍的勝利告終。
平心而論,若只說作戰意志,柳氏部曲的抗擊,竟是苟政領兵以來,所面對敵人中,僅次於谷水之戰中石閔部的。
這不得不讓苟政,對於這些盤踞在北方堅壁自守的豪強們,另眼相看,或者說忌憚不已,他們的存在是有理由的。
只不過,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依舊是不夠看的。參與圍攻柳氏堡的苟軍,戰力固然也有參差,但基本都是老卒,都上過戰場,不管有無戰功,但至少活了下來。
至於柳氏部曲,雖然不乏精幹力量,但終究是少數,能作為中流砥柱,在大勢面前,卻難逆天改命。
而僅從戰鬥來說,攻破堡壁,獲得先登之功的,不是他人,正是在聞喜收降的上黨猛士弓蛀。新歸附的弓蛀,得到了苟政的厚待,關懷可謂無微不至。
感其恩遇,弓蛀自然想著回報,他向苟政請示,願意作為攻壁士卒的一員,
苟政同意了。而在十五日的戰鬥中,弓蛀徹底展現出他的本事。
普通士卒,頂著城上防禦攻擊攀城,需要很多步驟,小心翼翼,費時費力。
而弓蚝,披堅執銳,攀梯上壁,如履平地,城上的弓矢刀槍攻擊,完全無法對他造成致命威脅。
上得堡壁,就是一通砍殺,生生為後續士卒上壁,爭取時間與空間,即便在柳氏部曲拼命的反撲之下,支持不住,也能全身而退。
近兩丈高的堡壁,借力躍下,著地之後,而筋骨不傷,迅速活蹦亂跳,讓人側目。誰是攻壁戰鬥中最靚的仔,一目了然。
苟政從來不是一個迷信的猛將的人,但親眼見到弓蚝的表現,依舊不由咋舌。而弓蚝在柳氏堡前,兩上兩下,在第三次的時候,終於作為箭頭,將堡壁的防禦徹底擊破.....
破壁之後,苟政兌現了他的承諾,縱兵劫掠,如果有什麼補丁的話,那便是差人傳令,放下武器,跪地投降者,可赦免不死,余者,一概格殺。
這道追加的命令,能挽救多少堡內民眾的性命,不得而知,但冬風之下的柳氏堡,在苟軍進入之後,沸騰了,兵荒馬亂,哀嚎不斷。
苟軍的劫掠,一直持續到傍晚,暮色降臨之際,方才暫時宣告結束,各營將土,收穫頗豐。當然,真正值得眼饞的,還得是柳氏的倉庫,不過這些都動不得,得等主公來分配,但柳氏的府宅,也足以讓將士受益了。
作為一方士民的庇護所,柳氏堡內的情況,並沒有想像的好,普通堡民,居住簡陋,條件艱苦。唯一像樣點的建築,大抵就是柳氏族人及部曲所居的宅院了。
柳宅正堂間,那些平日裡供柳氏兄弟鐘鳴鼎食的地方,苟政理所當然地坐著,幾名將校陪坐客席,好奇地打量著被親兵押上堂來的柳氏族人們。
當先站著的,正是柳、柳恭兩兄弟。柳雙目通紅,一臉喪敗,柳恭身形要狼狐些,危急之時,甚至親自在一線指揮抵抗,然而,這只能作為柳氏抵抗義師的罪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