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軍立足於北岸,展現出強硬而堅韌的防禦姿態,南岸的趙軍,則越顯掙扎。幾路趙軍之間,互不統屬,互不信任,是根本原因,同時,在進駐弘農幾日後,一個要緊的問題也擺在趙軍面前。
那就是後勤問題,從洛陽西來的蒲、姚、石三部軍隊,軍糧不多了。數萬軍隊每日需要消耗的物資,不說是天文數字,但以當下其所處地方的生產力來說,卻是分外艱難,絲縷維艱。
蒲、姚、石三軍的軍需供應,實則主要來源於本身的積儲,而長途行軍追擊,能夠攜帶的糧草並不多。在其後方,建立一套可靠的後勤供應體系,對當下羯趙的組織力來說,也是毫不現實。
河洛地區經梁犢之東掠過後,早就一片凋敝,別說轉運供饋了,相應的物資準備都是問題。同時,地方上的那些軍頭勢力,能否將自己肚子填飽都成問題,遑論支持蒲姚石三軍。
因此,倘若這三路趙軍想要得到羯趙朝廷的支援,要麼從來河北、中原地區調運,但這千里饋糧之途,若在平時還有可能,而以當前羯趙的狀況,根本沒有這樣的組織力與執行力。
要麼就只能從關西趙國郡縣調糧,為此,蒲洪還以他車騎大將軍的名義給樂平王石苞去了封信,希望長安方面能夠提供糧草援應。
結果,石苞根本不鳥這老氐奴,經過起義軍的禍害,他自己都還不足用,哪有餘力援助你關東兵馬。而這,惹得蒲洪大怒,與左右道:吾引部卒,不辭勞苦,千里西征,是為石氏討滅凶頑餘孽,石家人尚不努力,吾何以效死?
這樣的話,換作是幾年前,蒲洪是打死也不敢說的,畢竟一旦傳到石虎耳中,那就是自取其禍了。而梟雄豪傑如蒲洪者,對石虎可是十分畏懼的,畢竟那是頭動輒要人性命的惡虎。
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曾經雄霸北方,威壓四夷的石虎,早已病老,並且每況愈下。這些情況,都由在鄴城為質的長子蒲健向蒲洪通報。
如今,是石虎與羯趙朝廷需要蒲洪這樣的氐族豪傑、地方軍閥,而非他們受制於鄴城朝廷,這是本質上的改變,也是蒲洪膽敢怨言的根本原因。
這一點,從梁犢之亂的平定過程,可得而知。而蒲洪說出這番話,顯然對鄴城朝廷已然逐漸喪失敬畏之心了,也從側面反映出這等梟雄對羯趙國情局勢的一些判斷了。
因此,如若羯趙鐵了心要殲滅苟軍這支殘寇,不論苟政怎麼折騰算計,最終的走向,可能也就是帶著少部分核心族部,到晉陝的山林間去打游擊,另覓時機了。
羯趙朝廷有足夠的實力與辦法,只不過,強橫的實力在短時間內很難直接投射到苟軍這支叛軍身上,內部的牽絆太多了,有想法、策略的人,又沒有統籌諸方的威望與能耐。
這自然給了苟政保存實力,並趁勢崛起的機會。
事實上,四月的羯趙朝廷,經歷了梁犢之亂,在拼老命將威脅其核心統治區域的梁犢義軍之後,對國內的控制已經到了一個很微弱的地步,尤其在石虎病重的狀態下。
羯趙統治體系下那些地方勢力們正在不斷抬頭,自主性大大提高,伴隨著的是劇變的醞釀,十數年積攢的社會總矛盾等待著一個總爆發的時間。
而如蒲、姚這兩股氐、羌勢力,能夠率軍挺進弘農,對苟軍進行圍剿,就已經算是對羯趙僅有的效忠、對石虎最後的尊重了。
到四月二十六日,陝縣趙軍的渡河希望已經肉眼可見的渺茫,平寇更是遙遙無期,但蒲、姚、石三方,即便戰意都已消解,但仍舊堅持著沒有撤軍的跡象。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的糧草問題,還是解決的一部分,物資何來,弘農郡內的豪強們又遭殃了。而比之趙軍的手段,當初苟政的借糧,都可以用「溫情脈脈」來形容了。
因此,此事之後,在弘農郡所剩不多的豪強眼中,苟政的名聲反而逆勢上揚了,畢竟他雖有當世通行的強盜強權的兇狠殘暴,但行事作風看起來、聽起來都還有幾分講究。
比爛的世界,就是這般光怪陸離,只需要不那麼爛,就能得到一個好名聲了。
即便善於籠絡人心的姚襄,在面度軍需的問題上,也不敢務虛名而捨實利。於是,弘農的豪強們不得不再出一筆血,而出血的代價,就是今年郡內恐怕又要餓死不少人了......
等到二十七日,隨著幾波信騎西來,分入蒲、姚、石三軍,弘農的趙軍徹底堅持不下去了。只因為使者們帶來了一則足以驚天動地的消息:皇帝石虎,駕崩了!
石虎,石季龍,談及此人,便有一大堆標籤貼在他身上,人們對他的評價,也往往是負面的,諸如殘忍、凶虐、嗜殺、貪暴、禽獸等等。
當然,這些負面評價,並沒有什麼的「歷史誤會」,他的確當得起這些評價,他就是當世第一的惡人。
但於此同時,不可否認的是,他具備傑出的軍事才能,一度是天下第一流的統帥。而更為重要的,是他幾十年積攢的凶名,也從事實上支撐著羯趙的統治。
石虎,就是羯趙最堅固的那根定海神針,哪怕在他病重之際,在羯趙這艘早已破漏不堪的船上,依舊還有不少人凝聚在他旗幟下,搖櫓航行。
而當這根擎天之梁坍塌之後,羯趙的崩潰,也就不可避免了......
對蒲氐、姚羌這樣的大勢力而言,則有如撕開封印,擺脫枷鎖一般,可以盡情發揮了。就比如蒲洪,在初聞「噩耗」之時,滿臉就仿佛寫著四個字:不敢置信。
在抓著信使,逼迫著從其口中得到那個想要的答案之後,蒲洪開始了他的表演。是呼天搶地,歇斯底里,涕泗橫流的同時,心頭卻樂開了花:石季龍,你終於死了!
很少人知道,東遷之後的十五年,蒲洪是怎麼從石虎的淫威下扛過來的。那是擔驚受怕,忍辱負重,因為不斷有人在提醒石虎,蒲氏強大,而石虎又豈能沒有警惕與忌憚。
而蒲洪有好幾個才能出色的兒子,都因為石虎的猜忌,而被殺死。到如今,長子蒲健還在鄴城為質,身邊就只跟著一個幼子蒲雄。
顯然,蒲洪這個人很可怕,面對殺子之仇,能夠忍受這麼久,非但忍受下來,面對石虎淫威,還能表現得忠心耿耿,為其征戰賣命,對於族部中膽敢對石氏不敬者,也往往是嚴厲懲罰,乃至殺死。
隱忍至今,石虎終於死了,他仍然戴著一張「大趙忠良」的面具!
不過,蒲洪能忍,他的蒲氏子侄們可就難忍,其孫蒲菁在得知石虎死後,當場拔出寶劍,歃血表示為父(其父為石虎所殺)報仇的機會來了,力勸蒲洪回師。
同時,直接建議,先將石閔那賊子幹掉。石閔與蒲氏之間的梁子,這些蒲氏子孫,也一樣記著。
當然,這些激情之下的建議,都被蒲洪拒絕並壓制下來了。忍了這麼多年,受了那麼多屈辱,可不是為泄一時之憤恨。
蒲洪本身見識不俗,心在天下,枋頭集團內部還有為數眾多的謀臣良士,從石虎死訊傳來之後,便一致篤定,羯趙必亂。
無他,即便拋開石虎的死不談,鄴城朝廷的局面,也讓人看不到一點安定的希望。那幼齡繼位的太子石世則不談了,太后劉氏攝政也不說了,關鍵在於,據信使所傳,鄴城掌握朝廷大權的,乃是那所謂的太保、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張豺。
而石虎此前明詔的輔政安排措施,沒有一項在鄴城朝廷有體現,尤其是燕王石斌,甚至已經被張豺矯詔殺害了。而鄴城新朝呈現出的情況,若說沒有陰謀篡奪,恐怕沒人會相信,以羯趙地方強人分據的形勢,那「劉太后-張豺」聯盟要是能坐得穩鄴城朝廷才怪。
張豺鄙夫,何以僭居明堂,掌天下大權?這或許是以蒲洪為代表的羯趙地方軍閥勢力的心聲了。
於是,四月二十八日,在收到石虎駕崩消息的第二日,蒲洪則下令,讓諸軍打出喪旗白幡,拔營東歸。不管如何,對於蒲洪來說,枋頭是必須得回去的。
那裡不只是他經營十數年的老巢,更靠近羯趙統治核心地區,方便應對接下來的變局。
兵力最強的蒲氐都撤了,剩下的姚襄與石閔,更沒有什麼好說的。比如石閔,他的反應可比蒲洪要強烈得多,得知石虎之死,哀慟不已,當得知劉太后攝政,張豺當權,更是怒不可遏。
還是那個問題,大趙的權柄怎能容此等貳逆掌握,作為石氏親貴,他自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必須撥亂反正。於是,石閔也打著舉喪致哀的名義,催促著部下,以比蒲氐更快的速度東返。
至於姚襄,因其部下全是羌騎,跑得更快,先行一步抵達洛陽。三路人馬,三個統帥,三種性格,也是三種心思,但行動卻出奇地一致。
時洛州刺史劉國、武衛將軍王鸞正駐紮於洛陽,同樣對鄴城的局面感到憤怒不滿。等姚、石二軍都趕到洛陽時,石虎死後的羯趙朝廷局面,也更加明朗了。
在羯趙的宗室與地方軍閥眼中,朝廷果然有奸佞作祟,篡奪政權,殺害宗王,迫害忠良。他們這些大趙的「忠良」們,豈能坐視,豈能不撥亂反正。
恰逢老羌姚弋仲,得知石虎死訊後,自灄頭率領一千輕騎西來,會合了眾將商議之後(蒲洪部眾因行軍較緩,不在其列),選擇北上河內郡。
在河內,石虎的九子、彭城王石遵,正駐留於彼。前者,以石苞才德庸劣,石虎決定以善於教化、名望頗高的石遵接替其坐鎮關右。
石虎駕崩之時,石遵正領軍前往關西路上,途經河內,得知苟軍這支叛軍的情況,甚至打算先配合弘農諸軍將之擊滅了......
不得不說,因為石虎之死,苟政與苟軍,是真真切切地躲過了一場滅頂之災。
石遵在河內,本猶疑不已,在得到姚弋仲、石閔、劉國、王鸞等一干實力派的支持之後,也再沒遲疑的道理,聽從他們的勸諫,舉兵傳檄,還趨鄴城。
由此,正式掀開了羯趙血腥殘酷的內序幕,風雲濁浪,再度席捲整個北方。
......
石虎死,有人真哭,有人假哭,還有人在大笑,比如說苟政。當茅津對面的三支趙軍爭先恐後地撤去時,北岸的苟軍將士還在遲疑,小心戒備,生恐有什麼陰謀。
然而,等石虎的死訊繼續向外擴散,連苟軍這等起義軍都曉得後,苟軍上下的反應可就大了。驚喜、放鬆之餘,還有深深的震撼。
原因很簡單,早在數日以前,苟政就「判斷」出,羯趙皇帝石虎將亡。並且,做出判斷的過程,還極具神秘色彩。
大概是這樣的:在二十三日夜間,苟政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頭三翅黑虎,張開血盆大口,向他撲來,即將殞命之際,天降雷霆,將黑虎劈死,苟政因而得生。
甦醒之後,苟政將這個噩夢分享與麾下眾將,聊著聊著,身體一震,面色嚴肅向眾人道:「我明白了,石虎將遭天譴而崩,我等必可得生!」
面對苟政如此篤定的「解夢」,眾人第一反應自是不信,不過見苟政那般篤定,內心中又未嘗沒有期待,畢竟鬼神之事,豈能玩笑。
這件事,在接下來以很快的速度傳遍全軍,並顯著地提振了士氣,這些亡命之徒,也是需要信仰與希望的,並且,對鬼神之事、謠言蜚語,深信不疑。
也可想而知,當石虎死訊真正確認傳來之後,在苟軍上下引起的反應有多強烈,桀驁如苟威,不服如苟旦,再面對苟政時,心裡也不禁直泛嘀咕。
這苟三郎,莫非真能通鬼神,真有上天庇護?不會吧!?
做夢、解夢之事,自然是有計劃、有安排的,若有什麼在苟政意料之外的,那便是他選擇做夢的時間,恰恰是石虎駕崩當日。
這一點巧合,是苟政都沒有預料到的,畢竟,他也只知道石虎會死,但絕不至於細節到具體時間。這,也只能讓苟政感慨,自己或許真還是有幾分氣運的。
當然,更讓苟政感慨的是,再多的苦口婆心、身體力行,對其聲望的提高,到最後,還不如一場裝神弄鬼的戲碼來的有效果。
而感慨之餘,苟政還得感謝將士之愚昧,否則他何來的可乘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