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軍得生矣

  「此時將士們的鮮血,應當已將北岸染紅了吧!」茅津南渡頭,苟政坐在隨波晃蕩的船板上,任由夏陽烘烤,目光緊緊望向北方,嘴裡發出深沉的感慨。

  苟政在船頭,苟侍則立於船尾,目光與苟政同向,聽其言,面色愁苦,竟是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悵然道:「又不知我苟氏有多少兒郎部曲,葬身於此啊!」

  「你很心疼?」感受到苟侍的情緒,苟政問道。

  「末將心如刀絞!」苟侍道。

  「我也心痛!」苟政沉著臉,以一種嚴肅的語調,緩緩道來:「然這便是代價,死中求生,三軍欲存,總是需要人犧牲!既是苟氏的軍隊,苟氏的族人部曲,就當承受其重!」

  聽苟政這麼說,苟侍不由默然。他倒不是不能理解,這麼多年,生生死死也是見慣了的,只是聽苟政以一種如此從容、冷酷的語氣,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對苟政的觀感,也難免產生一種割裂感。

  要知道,這可是「仁義無雙苟三郎」啊......

  望著苟政那微微聳肩縮首的坐姿,苟侍腦海中卻不禁浮現出先族長苟勝的身影。換作是苟勝,在如此焦灼戰局下,早就渡河過去,拔刀率部,衝殺在第一線了。

  哪兒能像苟政這般,不動如山,安然在座。這大抵就是兩代家主迥然而異的差別了,都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作風怎能如此懸殊?

  苟侍自是想不通這個問題,但對心思更為細膩的他來說,心裡是更傾向於苟政的。苟勝的確是英雄義氣,豪傑之屬,但輕率無備,往往自陷絕地。

  如此拼了十年,方重新帶起一支苟氏部曲,早些年是別無他法,不得不拼,但有一定積累之後,依舊保持著那種作風,這就很讓人擔憂了。

  相比之下,苟政明顯不如苟勝武勇,更不如其豪邁義氣,但城府明顯更深厚,謀算顯然更周全,這顯然更有利於為長遠計。

  當然,這只是苟侍個人觀感,並不代表苟氏其他族人部曲的想法......

  「主公,南岸部眾,仍有上千敢戰之士,莫若也讓末將率領,渡河助戰?」對茅津對岸的戰事,苟侍實在難以放下擔憂,不由主動請命。

  對此,苟政只沉吟了下,旋即道:「再等等!你先把人聚集起來,再傳令其餘幢隊,隨時警戒,做好防備!須知,我們的後方,可不是安全無虞!」

  除卻北渡之將士,南岸剩餘之苟軍,仍有近三千之眾,但半數都屬老弱,戰力孱弱,還有大幾百號的傷兵,能夠作為戰鬥依靠的,也就如苟侍所言,千餘人了。

  而這些人,除了要做好支援北岸的準備,還要守好南岸營壘,保護好關乎三軍命脈的後勤輜重,更需時時防備不測。

  縱然羯趙的主力大軍趕不上,但弘農郡內的那些土豪堡主,卻不得不防,那些人,真在關鍵時候來上一擊,也是能致命的。

  「成龍成蟲,就看這一遭了!」再度抬首北望,陽光的刺激下,苟政不得不眯著眼,但目光格外鎮定。

  打了這麼久,殺聲依舊不曾停歇,這至少,不是一件壞事。恍惚間,在那殺聲震天、血流成河的廝鬥場間,苟政仿佛看到了一支軍隊緩慢卻充滿能量的蛻變......

  在苟政面色如常、實五內俱焚之際,終於自北岸傳來了一陣有如潮水爆發般的動靜,那是將士的歡呼。這股歡聲,不只引起了苟政的注意,南岸灘頭上影影幢幢的部卒們,也同樣大為緊張,很多人都忍不住探頭張望。

  當下這些苟氏部卒,說覺悟不高,論精神不足,但對此次渡河之戰的意義還是很明白的,數日之間,苟政不斷安排人於軍中宣揚,至少讓他們知道渡河作戰是為了活命。

  北岸的戰局明顯發生變化了,但苟政依舊安坐著,沒有絲毫動容,當然也沒有限制南岸部卒們的騷動。一直到,一隻輕舟自北岸駛來,當先的一名滿頭大汗、渾身狼狽的軍官,語氣興奮高呼道:「趙軍敗了!我軍大勝!」

  「再說一遍!」雖然來人不斷地高喊,但待其近前,苟政還是忍不住站起身來,嚴肅乃至嚴厲地發問。

  「啟稟主公,二將軍遣小人匯報,趙軍已敗,我軍大勝!」年輕的軍官眉飛色舞的,精神十分亢奮。

  笑容終於自苟政的面龐上綻開,興奮勁兒頭上來,一個不注意,直接跌落淺灘。邊上的護衛們見狀,頓時大驚,連呼主公。

  南來報信的那名軍官,不假思索,直接一躍下水,如游魚一般,迅速劃拉至苟政身邊,將他「搶救」上岸。

  待上得岸來,苟政也顧不得身上濕漉漉,抬手遮目,踮腳向北張望,雖然基本什麼都看不明白,但喜悅之情便能蓋過一切了。

  「主公,您無大礙吧!」這邊,得知苟政落水的苟侍匆忙趕來,關切道。

  苟政沒有搭理他,在注目遠眺半晌之後,他終於笑了,哈哈大笑,肆無忌憚地笑,暢快的笑聲,幾乎將南岸的熱議給蓋住。

  「我軍已破賊!」苟政奮力地拍著苟侍臂膀,嘴裡念叨著:「三軍得生矣!」

  雖然被苟政砸得生疼,但苟侍也同樣高興,拱手拜道:「恭喜主公!」

  「該恭喜你自己,恭喜三軍將士......」

  有那麼片刻功夫,苟政的情緒終於平復下來,扭頭,看著前來報信的年輕軍官,問道:「你是何人?」

  「小人乃二將軍麾下傳令什長,鄭權!」聞問,其人面浮喜色,抱拳應道。

  苟政打量了這鄭權兩眼,年紀當比自己還小,絕對不滿二十,但透著一股英氣。在軍中,但凡能被委任傳令、斥候之任者,都是機敏精悍的將士,未必是軍中最勇猛的,但一定是精銳。

  「水性不錯!」苟政心生好感,拍了拍鄭權肩膀,吩咐道:「辛苦兄弟一趟,再回北岸,告知二將軍,由其總督追敵殲敵事宜,儘量擴大戰果,更多消滅趙軍有生力量,尤其是那石暉,給我擒殺他,生死不論!」

  「是!」苟政的態度,讓鄭權大感振奮,抱拳道。

  幹勁十足的小軍官,迅速帶著兩名下屬,噗通躥入水中,攀上小船,一齊用力,返回北岸傳令去了。

  「苟侍!」

  「在!」

  苟政則在徹底平復下激動的心情後,以一種冷靜的口吻,對苟侍吩咐道:「傳令南岸諸部,都動起來吧,整備軍械物資,待北岸戰局徹底穩定,全軍即行渡河!」

  「諾!」

  ......

  當河東趙軍被徹底擊破之後,剩下的苟軍,方能夠自由而無顧忌地進行渡河了。比起運兵,糧草、軍械等輜重的轉運,顯然要更加費時費力。

  苟政本人,是在傍晚時分,方才隨一批糧食,登上北渡頭,實實在在地踩著浸透了雙方將士鮮血的土地。當然,此時的苟政,是顧不得傷懷感慨什麼的了,二兄苟雄率軍大破趙軍,繁瑣的善後事宜,則需苟政自己料理了。

  北岸的局面,已經基本穩定下來,在苟軍的掌控之中。由河東太守石暉統領的趙軍,基本全軍覆沒,死傷暫時難計,但降者數以千計,很少有走脫的。

  也是在與苟雄等將會合之後,一番簡單交流下來,苟政方才獲悉擊破趙軍的一些細節。其中,徹底奠定勝局的,還是不知繞了多少遠路、彎路的孫萬東、苟安、丁良三人,從趙軍背後,發起突襲。

  雖然,彼時的繞後之師,已成疲兵,但當他們突然從趙軍後背殺出,對河東趙軍而言卻是致命威脅。於是,在與南面苟軍的激烈拼殺中,已顯力不從心的趙軍,崩潰了。

  這一回,不管石暉如何呼籲羯士抵抗,蘇國等趙將如何奮力聚眾,都只是無力的掙扎。而趙軍此前仰仗的地形,在面對前後夾擊時,與苟軍鏖戰的數千河東郡兵,基本逃無可逃,或許有走失遁入山嶺的,但絕對不多。

  而當苟軍將士,奉命高呼降者不殺之時,很多筋疲力竭的趙軍將士,都選擇棄械投降,能苟活著,又何必求死呢?

  茅津寨,在戰爭的破壞下,已然殘破不堪,只剩一片狼藉,滿目瘡痍。廝殺最激烈的地方,屍橫遍野,臨時清出了一片空地,作為苟政豎旗號令之所,各種各樣的戰場戰後信息,也都向他匯報而來。

  「主公!」在一干興奮於得勝的將校中,苟安與丁良二人走了出來,向苟政拜道。

  兩名心腹愛將,只數日的功夫不見,苟政竟生出了強烈想念之情。伸手示意二人起身,苟政笑道:「無需多禮!此番,你二人,又為我軍立下大功了!」

  「末將汗顏!」對此,苟安面有愧色,道:「若能及時趕到,趙軍早破也!末將等貽誤戰機,累三軍苦戰,請主公治罪!」

  「子平無需自責!」見狀,苟政出言安撫道:「迂迴繞後,本就辛苦,道路不熟,就更加困難,不免意外!你們能最終抵至戰場,已經是勞苦功高了!」

  聽苟政這麼說,一旁站著,仍裸著上身,身上有數處包紮的苟旦,忍不住哼了一聲,道:「繞後之師辛苦,那我等將士,浴血奮戰,死傷無數,又算什麼?」

  「苟旦說得對!」苟起也在場,當即附和道:「趙軍在我渡河將士拼殺之下,早已不支。便是沒有繞後之謀,我們也足以將之擊破,何需什麼夾擊!」

  顯然,對孫、苟、丁三人領軍繞後的策略,這些攻寨將士,是有些嗤之以鼻的,尤其在這樣一場激戰過程後。如苟旦、苟起者,對他們「撿便宜」的行為,更是不屑。當聽到苟政的讚譽時,心頭本就不怎麼痛快的他們,就更加不不滿了。

  「苟旦、苟起,你二人想做甚?」見聽二人之言,苟雄瞥了面色淡然的苟政一眼,然後沖二人呵斥道。

  苟旦向苟雄拱了拱手,方指著身上的創傷,看著苟政道:「我等只是欲為英勇作戰、傷亡犧牲的將士們,討個說法而已!」

  苟旦此言落,其餘在場的北渡將士,都將目光投向苟政,看他有何反應。不少人目光,都顯得咄咄逼人的,若是回應得不到位,惹眾人不滿......

  面對一眾之目光,苟政滿臉從容,緩緩環視一圈,將那些帶有鋒芒的目光壓制之後,方才輕笑道:「此戰的主要功勞,自是冒死突擊、浴血搏殺的渡河將士!自當為其正名,傳令下去,今夜犒賞三軍,一應將士之功勞,都匯於中軍記錄,待得明日他朝,必有厚報!」

  當苟政發表這樣一番表態,眾將的表情才有所緩和,苟雄則掃了一圈,沉聲道:「功是功,過是過!苟旦、苟起,公然犯上,邀功請賞,亂我軍心,該當懲處!」

  對於二兄這番言辭,苟政有些意外,目光在他身上打了個轉兒,方才看著表情肅然、面露不服的苟旦、苟起,笑道:「我正喜有此英勇敢戰之將士!

  爭名邀功之心,是為常事,人皆有之!這正說明,我苟氏部曲,都是有志氣、求上進的大好男兒!我正恨不能獎功勵士,何談懲戒?」

  苟政的發言,同樣讓苟旦、苟起意外,對視了一眼,苦大仇深的表情方有所收斂,一起向苟政拱手道:「主公英明!」

  「這就是那石暉的首級?」安撫了一番軍心,苟政方才將注意力放在專門留於場中的一顆首級,血肉模糊,盡染塵埃,除了知道是顆人頭,難以辨別出其他什麼特徵。

  苟雄應道:「已然找人確認過!」

  「何人斬之!」苟政問道。

  「趙軍潰時,石暉欲率眾遁,為孫萬東領軍截殺,斬之!」苟雄道。

  「孫萬東......」苟政嘴裡呢喃了一句,又問:「他人呢?」

  「與苟威合軍,趁勝而進,攻大陽縣去了!」

  「他們二人,倒是積極!」苟政嘴角露出了點笑容,只是嘴角的弧度,略顯矜持。

  「快走!跪下!行禮!」在部將王堃的親自押送下,一名俘虜,被帶到苟政面前。

  其人形容狼狽,身上多處負傷,看起來很是孔武有力,雖被捆縛著,但總給人一種柙中野獸的感覺。

  「這是何人?」苟政問道。

  「稟主公,趙將蘇國!」擒了敵將,王堃顯得很高興,答道。

  在場部將們都不禁將目光投向那蘇國,苟雄也適時地將激戰過程中,蘇國的表現,向苟政解釋了一番。

  聞之,苟政仔細打量了蘇國兩眼,只見其,雖被俘虜,但面無懼色,甚至隱露傲然之意。遂道:「臨危之際,聚兵堅壘,指揮防禦,若不是你,我軍豈會有如此傷亡!」

  聞言,蘇國掙扎著起身,昂著腦袋道:「恨不能殺盡賊寇!」

  「兩軍交戰,各為其主!戰場上的事,我可不計較,今趙軍已敗,可願降?」苟政問道。

  對苟政的招降,蘇國頓時嗤笑道:「無名叛賊,焉能為人主!某乃忠良,又豈能為逆賊驅使!」

  聽其譏諷,看其蔑視,苟政麵皮微微抽搐了幾下,至於身邊的苟氏部將們,早已怒不可遏:「主公,此獠驕悍刁頑,留之何用,請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