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初夏之夜,一樣暗淡的星辰照耀著深沉的大地,在苟勝餘部被困台地以西三十餘里,作為二兄苟雄眼裡最後的希望,苟政已然率軍,繞過新安縣城,潛行至此,於一片谷地間隱蔽休整。
苟政早在十日之前收到二兄來信的,當時他剛剛完成對弘農豪強們的「拆借項目」,人還在弘農縣,通報的也只是梁犢兵敗細節,以及他們境況。得知二兄擺脫趙軍包圍圈,已逃至洛陽,是大鬆一口氣。
那或許就是一種感應,對局勢變化敏銳的嗅覺,等到苟政率軍入駐陝縣,做好繼續東進準備時,又來一個信使,果然,這回就是求援了。
關於是否東援,在苟政這裡,是沒有絲毫遲疑可言的,就更別提那些苟氏部曲了,得知苟勝、苟雄有難,一干人激動不已,亟欲東向援救。
對苟政來說,哪怕不沖兄弟感情與兩個兄長對自己的恩德,即便為個人利益,他也得採取措施,果斷援應。這個時期,這個階段,苟氏子弟,唯有擰成一股繩,生存的可能才更大,未來的前途才更高。
單打獨鬥,是成不了氣候的。而比起本人,顯然大兄苟勝,更能夠團結凝聚人心,他畢竟是支撐苟氏家族部曲十年的族長,不是苟政短短一兩月積攢的所謂威望能夠比擬的。
而經過這些時日的獨立發展,苟政在審視彌補自身不足的同時,也更能以一種冷靜的眼光去看待當下所處環境,用理智的頭腦去衡量利益得失。
不論有多少不如意的地方,苟氏都是苟政最可靠的依仗,這一點,在短時間內是不會改變的。就現階段而言,對已經晉級為實權大「股東」苟政來說,苟氏集團越好,對他就越有利,而對苟氏有利的事情,也值得一做。
當感情與利益都朝著同一個方向時,苟政做下決定也就沒有困難可言。
只不過,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以苟政的性格與習慣,自然不會選擇莽莽撞撞,引兵東向,求全未必得全,但必須得有所準備。
在救援事宜上,苟政一共做了三方面的準備,一是集本部及苟安、苟威三軍五千人,羸半月之糧,輕裝簡行;
二則留苟侍率領兩千餘部,鎮守陝縣,看守物資,同時繼續在茅津搜羅船隻、打造皮筏等載具,準備渡河,這項工作,自苟政率軍東出潼關之後,就一直在進行;
三則是,遣人通知潼關的陳晃、華陰的孫萬東,形勢已然惡化,邀二人東撤,一併北上河東郡謀發展......
實在地講,苟政這三方面的準備,實則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北上河東。此前有各種想法與顧慮,到如今,北上已經成為苟政能夠想到兼顧活命與發展的唯一路線了,即便這條路同樣艱難,一樣需要浴血搏命。
而不論解救二兄成功與否,北上之事,都勢在必行。
新安距離陝縣並不算遠,不到一百五十里,但由於苟政那謹慎的習慣,以及儘量遮掩行蹤,再加上還得顧念將士體力、減少人員走失,速度並不快,足足走了五日,方至新安境內。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苟政提早派丁良帶人東去,沿路搜索探查。丁良在這方面十分得力,在他與部卒們的奔波下,還未至新安,苟勝餘部以及趙軍便已經進入苟政的視野了。
待苟勝兵敗趙軍於谷水,困於台地,他則領軍,悄然轉進,動作與節奏,堪稱從容......
谷地面積不廣,地形更顯逼仄,但容納五千人,還是綽綽有餘。已經茂密起來的植被可供遮蔽,但開始活躍起來的蚊蟲,同樣煩人。
行軍是辛苦的,尤其是這種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行動,對於耐受能力欠缺的義軍來說,就更加難熬。為了約束部卒,苟政還不得不組織軍法隊,到各幢巡視、監督,尤其禁止他們喧譁、生火......
在弘農縣時,苟政就憑藉「借糧行動」的成功,嘗試著頒布了「三條令」,以約束部卒,其中第一條就是令行禁止,但顯然,這四個字不難記,但要切實做到,並形成思想意識,成為烙印到骨子裡的本能,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也需要苟政時不時的鞭策提醒。
黑夜上空的浮雲悄然飄過頭頂,星月光輝灑下,倒也極大地改善了夜視條件。坡地上,苟政居高而坐,麾下十餘名幢隊以上軍官,圍著他坐下,參與這場軍事會議。
這樣正式而嚴肅的軍議,對於這些丘八來說,實是有些新奇,他們從來習慣於聽令行事,跟著軍旗衝鋒,這種敵情通報,讓他們動腦探討,不免為難。
而所謂的討論,也很難熱烈,就更別提思想碰撞的火花了,基本局限於苟政與丁良之間的問對,然後就等著苟政軍令下達。
「......」
「趙軍一共有多少人?」聽完丁良對敵情偵探的匯報後,苟政問起關鍵性的問題。
「末將不敢過於抵近偵查,然以末將粗略觀來,圍困大將軍、二將軍的趙兵,人數至少在萬人以上!」丁良答道。
想了想,丁良又主動道:「末將以為,趙軍那些步卒或許勇悍,但還難以形成致命威脅,唯一可慮者,是姚部羌騎。一旦交戰,為那些羌騎纏上,莫說解二位將軍之困,我軍也可能深陷其中!」
聽此言,苟政還沒發話,坐在前頭的「步卒」苟威忍不住怒視丁良:「胡奴,你此言何意?是怯戰,欲棄龍驤將軍於不顧?」
在苟政的交待之下,部曲之中,基本上已經沒人再稱呼丁良為「胡奴」了,至少明面上是這樣的。但苟威怒氣一起,自不會在意這些。
面對氣勢洶洶的苟威,丁良心中雖惱,但面上卻巋然不動,只是平靜地回道:「某身負將軍所託偵查之令,所探敵情,只是據實相告!羌騎之威脅,不事前做好準備,思索防備之策,難道要到臨陣之際,身陷窘境,再來後悔嗎?」
丁良這番話,是有理有節,但對苟威這樣無理也能攪弄三分的人來說,並無多大用處。苟威也不是不聰明,他至少知道抓著丁良的話柄,直指其言辭,另有居心。
然後,被苟政嚴厲喝止了!經過上次杖擊之後,苟威便是仍對苟政不甚服氣,但當面之時,還是會下意識地收起獠牙利齒。
「丁良做得不錯,說得更不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才是破敵救人前提!」苟政直接站台丁良。
此言落,爭論倒是停止了,但如何做,卻沒人發表意見了,一眾將校,都眼巴巴地望著苟政,等待命令。
苟政則沉思良久,敵情探查得越清楚,對對手知道得越多,苟政心頭的壓力就越重。就算對姚襄不甚熟悉,但石閔的大名,可就是如雷貫耳了,這樣的對手,是天然能帶給人威懾的。
屏氣凝神,大腦瘋狂開動,對既得之各種戰場信息分析著,試圖找到一條穩妥的破局辦法。然而,縱使絞盡腦汁,所思之法,也沒有任何一條與「穩妥」能沾上邊。
此時此景,如此局面,如此形勢,留給苟政的選擇並不多,而如欲達成目的,實則也只有行險,這是限制條件下的必然選擇......
過了好一會兒,在氣氛都有些壓抑的時候,苟政重新抬頭,腰都挺直了,那張乾淨而英武的面孔上,儘是決然,眼神中也再度流露出一抹瘋狂之色。
像苟政這樣的人,雖然一向深沉冷靜、從容有度,但其骨子裡,實則是具備很強冒險因子的,平日裡壓抑得越狠,爆發出來就越瘋狂。
環視一圈,苟政沉聲道:「諸位弟兄,時至今日,境況如此,我知曉在座不少人,猶有遲疑!梁犢兵敗,義軍潰滅,我等已徹底淪為孤魂野鬼,賊匪殘寇,處境艱危,時刻有覆滅之憂。
此番,我率領諸位東進,不只是為了解救家兄及那數千義軍弟兄,實則是在救我們自己。若是坐視家兄為趙軍剿滅,那麼我們這些人,就將成為趙軍最後的目標。
石姚之軍西進,長安之師東來,兩面夾擊,如何能擋?以羯趙朝廷對我等之憤恨,以趙軍官兵之殘暴,屆時我等會是怎樣下場?粉骨碎身,死無葬身之地!
此番,若能趁機將石、姚二軍擊破,那麼我們就將有足夠的時間,北渡河東亡命。河東有大河之阻,山脈之險,哪怕暫時隱遁山林,占山為寨,猶可與趙軍周旋,以待時變!
因此,我希望諸位牢記,不要將此次東進看作是解困救人,這是在救己,在為我們活命而搏命,爭取時間......」
苟政這番話,對於麾下的這干武夫來說,未必能夠搞清楚其中的因果關係,一時間也很難理解其內涵邏輯,但至少聽明白了一點,不是去救苟勝、苟雄,而是在救自己。再加上,苟政情緒到位,流露出的堅定決絕,也十分具備感染力。
這兩者相輔相成之下,也給了大夥們跟著苟政去出生入死的理由,足以驅動他們行事。
見眾人皆有意動,苟政眼珠子一轉,又語氣自信地道:「不可否認趙軍之強大,又攜新勝之勢,然而,我若欲破之,易如反掌!」
這話,可就有些大了。注意到眾將眼神中的懷疑,苟政更加自信滿滿:「趙軍西來,千里追擊,連番苦戰,早已成為疲兵。疲兵,有何可懼?
而我軍,則為新銳之師,論精悍,未必就比那些趙軍差!石閔能打,在座諸位,難道就是庸才,就自甘墮落服輸?
最為要緊者,趙軍驕悍,以至大意,目標盡在被圍義軍餘部身上,絕不料還有我軍馳援而來,這是我等出奇制勝的大好機會。
明日,只要我等發起決死突擊,襲擊夠猛,夠烈,打他一個措手不及,與被圍義軍內外夾攻,莫說石閔,就是那石虎親至,我等也未必不能將之拉下馬生擒!」
又經苟政這麼一番分析解釋,諸將眼神中的疑懼終有所釋放,雖然苟政心裡知道,這種鼓動,效果有限,但只要能暫時壓制其恐懼,引這些人衝鋒效死,就足夠了。
「既然趙軍必破,那還議個甚?敢請將軍下令安排!」苟威聽了苟政這番鼓動,似乎全然當真了,有些迫不及待地抱拳道。
對苟威的反應,苟政心裡對他暗暗點了個贊,這等丘八,絕不是毫無用處的,關鍵是要放對地方。
深吸一口氣,苟政開始發號施令了,首先看著苟威,沉聲道:「你不是一向自負不懼死嗎?我就給你一個要命的任務,可有膽氣?」
苟威直接被架起來了,只稍一皺眉,便慨然道:「我有何懼?但請將軍吩咐!」
「好!」苟政幾乎吼出來,道:「明日抵近趙軍,屆時,一旦我命令下達,你即率領本部,向趙軍發起衝鋒,不許膽怯,不許後退,只有前進一途!要麼打通與大兄之聯繫,要麼死!」
從苟政的言語中,便已能感受到那股升騰的血腥味道,苟威及其部將聞之,都不禁凜然。迎著苟政堪稱恐怖的眼神,苟威重重地抱拳:「諾!」
「子平!」苟政又朝苟安道:「一旦戰起,戰場形勢變化莫測,倘若羌騎襲擾威脅,你就負責率軍抵擋他們,這同樣需要拼命!」
對此,苟安別無二話,只是肅然應道:「諾!」
「其餘將士,由我親自率領!」苟政又對丁良交待道:「丁良,明日你率麾下馬隊,給大軍引路!」
做好基本交待之後,苟政重重地呼出一口熱氣,依舊嚴肅道:「明晨,寅時進食,而後全軍向東進發,小心迫近趙軍,觀時待動!」
待眾將散去,苟政又把丁良單獨留下來,做了一些交待與安排。核心要旨在於,將全軍的馬匹集中起來使用,這支苟軍並不富裕,但也有兩百餘匹馬,雖然不代表就有兩百騎兵,但至少保證了小規模的機動能力。
這一次,苟政的確打算博一把大的,然而,未慮勝,先慮敗。雖然決定了冒險一擊,但他同樣做好了失敗準備,一旦事有不濟,他即率親兵脫逃。
能救得了兩位兄長,那固然是他滿懷期望的,若事難競成,他將以保全有用之身為第一要務。最壞的打算便是,盡棄這五千部曲,讓這麼多人為兩個兄長陪葬,也算苟政一番「孝心」了。
事實上,留守陝縣的那兩千多部曲,才是苟政給自己留的最後本錢,其中就包含了不少經過苟政「考察」的忠勇部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