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遠慮
「明公,我二人在汝、潁之間遊蕩之時曾探得,晉軍在攻破魯陽之後,便於南陽郡各縣,徵召軍卒,囤聚糧餉,打造兵械......」在短暫的思考後,李儉緩緩說出這樣一條信息。
聞之,苟政眉毛不由上挑,心思微動,扭頭看向薛強,問道:「威明,此事你怎麼看?」
隨著李、趙二人的講述,薛強聽得也異常專注,他的識略從哪裡來,正是善於把握這些從各方面聽取的消息情報,並加以總結。
李、趙二人對自己「南陽之行」的描繪雖然籠統,普通人或許也就聽個熱鬧,但對苟政以及薛強這樣長于思慮審度的人來說,卻能從一些細微之處,捕捉到常人難知的重要信息。
比如此時,迎著苟政問詢的目光,薛強在思付幾許後,以一種認真的口吻答道:「明公,桓公北伐之志甚堅啊!這顯然是在為進兵做準備!」
苟政微微頜首,他也是這般看的。正自思量間,薛強又不禁感慨著說道:「向使桓公領軍出襄樊,殷浩引兵出淮南,縱然無法一舉蕩平北方,收復中原,還都洛陽,想來是不成問題的。」
如果僅從軍事角度來看,薛強的判斷是沒有多大問題的。
當前的北方,決定其局勢落點的,除了燕國這頭猛虎什麼時候放開顧忌南下之外,就看河北的「趙魏爭霸」什麼時候出結果。
而眼下的中原諸州,可謂一盤散沙,諸州各郡長官各自為政,依各自立場依附冉魏、羯趙,可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亂成一鍋粥。
最常見到的,便是中原州郡百姓流民南徙歸附,抑或是趙魏將軍郡守向晉室請降來歸。在這種局面下,至少在中原地區,北方政權是無法像去年石遵還在時,組織起對普軍的抵抗。
從司馬睿稱帝開始,荊州靠著地利與經濟基礎,始終是東晉最強大的一個地方軍閥派系,依託於此而建立的荊州軍,雖然常年動搖並威脅著司馬氏的江山,
但同樣也是建康朝廷最重要的支柱之一。
若沒有荊州在長江上游的鞏固與支持,建康朝廷在江東是玩不轉的。而荊州軍到了桓溫執掌時期,至少在戰鬥力上,迎來了其巔峰時期,在桓溫這等梟雄的整合調教下,直屬於他的上游精兵可是真正的虎狼之師,從平定川蜀之後,徹底蛻變而來。
再談下游的普軍,雖然那些建康朝廷能夠直接控制的軍事力量,早在王敦、
蘇峻之亂中被消耗殆盡。但江東並非無人,那些世家大族中,故弄玄虛者雖多,
但也有一些真正的能才,世家門閥靠著雄厚經濟基礎掌握的私兵武裝,其中精悍者同樣不少。
比如西中郎將、豫州刺史謝尚,他在歷陽統兵多年,魔下將士,即便不如荊州兵精銳,總還是有一定戰鬥力的,足可用在北伐大業上。
因此,倘若上、下游晉軍能夠合力北上,兩路進軍,不說摧枯拉朽,也絕不是眼下中原諸州能夠抵抗的。對東普來說,當下就是一個極其難得的北伐戰略良機。
然而,晉軍擁有天時與地利,就是缺乏最重要的人和,北方局勢已經爛得無以復加了,來自普廷內部的利益紛爭,也使北伐大業始終處於一種掙扎與拉扯之中。
而薛強,顯然並不是一個見解片面的人,在感慨之餘,又輕輕嘆息道:「可惜啊!」
苟政當然知道他在嘆息什麼,於是也輕輕笑道:「可惜桓、殷二者難以共存,可惜建康朝廷也擔心,倘若真讓桓溫北伐成功,屆時封無可封!
桓公這等強人梟雄,豈能聽從殷中軍驅使,而殷中軍掌權,又豈能任桓公參與北伐,萬一真的北伐成功了呢?」
聽苟政如此調侃,薛強不由笑了,一旁的通事程憲則不由著眉頭,發言道:「倘如明公所言,難道殷中軍還不願北伐功成?」
「那倒也不至於!」苟政語帶譏消:「以我觀來,於殷中軍而言,壓制桓公統帥的荊州軍隊,顯然要排在北伐之前。北伐如欲功成,也當由他殷中軍指揮的朝廷禁兵建立才是.....
聽苟政如此說,程憲愣了下,忍不住鄙夷道:「如此嫌隙猜忌,豈能功成?
一「這就是少見多怪了!」苟政警了眼程憲,幽幽道:「歷數晉室南渡三十多年以來,這不是他們一貫延續的傳統嗎?」
「門閥峙立,輪流執政,內耗無窮,北伐大業,何曾可期,正朔榮光,只是空中樓閣罷了.....:」苟政評價道。
程憲呆了下,而後面露失望,搖頭道:「真是枉費殷中軍那般大的聲名!」
苟政嘴角扯了扯,道:「天下讓殷浩之流來拯救,蒼生豈能有望?此公,甚至不如褚衷,去歲晉兵北伐,雖有代陂慘敗,至少發兵了?
至於殷浩,幾個月來,我苟政都坐居長安了,也不知此公眼下有沒有踏出建康?」
這大抵是苟政第一次,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直接表示對殷浩這個「伯樂」與「恩主」的鄙視與不屑。
對此,在場有識者,也多搖頭,表示嘆息。似程憲、曹苞這些關中右族出身者,失望之情,更是溢於言表,而苟政則默默記在心中。
甚至於,此時此刻,他也更希望殷浩能夠再多掌權一些時間,這對於他來說,也是有利的。
不只因為從表面上來看,他勉強屬於「殷派」,更因為,倘若眼下讓桓溫北伐,中原諸州固然難擋,他在關西,也將面臨巨大威脅,
倘若桓溫如歷史上那般把目標也放在關西,那種局面,不敢想像..::
思慮間,一直表現沉著的薛強,又悠悠說道:「殷中軍主持北伐近半載,坐視北方崩亂,而無存功建樹,足見其乏術短略。
以殷中軍之能,怕難以長久壓制桓公,而以桓公之才略勢力,終有北伐之日,只是不知,具體時間罷了!但桓公,顯然在秘密籌備著了!」
聞言,程憲等人面色各異,而苟政表情則緊緊地擰巴在一起,沉吟良久,抬頭鄭重地問薛強道:「威明所言,我甚是認同!
然,依你之見,桓公發兵北伐之際,其兵鋒所向何處?」
這個問題,讓薛強仔細思謀了一會兒,幾度抬頭、垂首,最終說道:「自江陵發兵北上,直取洛陽,而後蕩平河南諸州....
「比起適才車駕上,威明這個結論,似乎有些猶豫!」苟政輕笑道。
薛強頭一次露出無奈的表情,應道:「在下只能因情勢發展而有所判斷,又豈能盡知世事,妄下判斷!」
苟政吸了口氣,又問道:「我軍當如何自處?」
薛強悶了一會兒,給出四個字:「隨機應變!」
看來,這「普旗」還遠不能隨便更易拋棄啊!
默默地,苟政在心頭暗暗感慨著!入長安後,即便一直保持著一個相對冷靜、謙虛、謹慎的態度,但苟政的心態,除了爆棚的自信之外,也難免有些得意。
隨著那些因普廷號召而投效的關西豪右人才加多,苟政也在思考,如何對待東晉,實事求是地講,不只一次動過擺脫晉廷的念頭。
畢竟,除了一個名義,東晉朝廷沒有給他提供任何幫助,相反,因為這個「大義」的緣故,很可能造成迅速膨脹的苟氏集團內部的分化乃至分裂、背叛。
在這方面,苟政一向是警惕十足的!
然而,經過李、趙二人的一番敘談,成功讓苟政警醒了,桓溫這頭猛虎只是在南陽露出了一點尖利的爪牙,就已經讓他感受到一股徹寒的威脅。
不敢想像,倘若桓溫同歷史上那般,選擇先行北伐關中,那他如何抵擋,一定程度上,他會比「秦」抵抗得還要困難。
無他,同為「漢族」,能夠死心塌地追隨苟政同堂堂朝廷北伐軍對抗的苟軍,恐怕不會太多。在同文同種之間,正朔大義的威力,是不容小的。
而桓溫,會不會把關中作為其北伐目標呢?這固然得看到時候的局勢發展,
但絕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假如苟政也在關中自立的話.....:
對桓溫來說,北伐除了是功名大業,更重要是養望蓄勢,籍此壓制東普朝廷內部的反對勢力,以朝更進一步的功業邁進。
因此,北伐成功的建樹很重要,至於討伐誰,絕沒有固定對象。
原本,苟政是沒有作相關考量的,更不會在關中尚未平定的當下,去考慮遠在江陵的桓溫的軍事威脅,這種「子虛烏有」的事情。
但是,有些遠慮,也不得不考慮,不得不鄭重對待。李儉、趙思的投靠,則帶給他更多的思考,而他得出的結論則是:還得繼續裝孫子!
至少,別讓桓溫把他北伐的第一目標,放在自己身上,那可實在難頂!
而對苟政來說,恐怕從沒有任何一刻,比此時,更希望殷浩能夠掌握北伐大權,越久越好。他需要時間,平定雍秦,整合關中,以御窺伺。
過去,他一直把防備的對象,放在北方的那些豪強身上,尤其是符氏,那更是深憚之。如今看來,也不能忽視桓溫的威脅,而能勉強壓制或者牽絆桓溫這頭猛虎的,只有建康朝廷了.....
有鑑於此,在接下來的對話中,苟政對殷浩的稱呼,又回到了恭恭敬敬的尊稱一一殷公、殷中軍。
「主公!」鄭權的步入,打破了有些沉凝的氣氛。
「何事?」
苟政看著鄭權,目光中帶著疑問,正常情況下,鄭權是不會如此莽撞進來直接打斷。
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鄭權稟道:「潼關來人,羅都督上報,有朝廷使者,
北來長安宣詔!」
「哦?」聞之,苟政訝然,沖左右道:「也是夠巧,我們正在談論朝廷北伐,這朝廷使者便來了!」
說著,又對薛強道:「威明,你前者還在提醒我,要向建康派出使者覲拜,
如今,還是讓我們先聽聽朝廷有何意旨吧!」
「可知使者何人?」
「司徒主簿謝攸!」
「莫非出身陳郡謝氏?」苟政嘴裡嘀咕道。
對東晉的了解,苟政自然難談深徹,尤其是那些關係複雜、盤根錯節的士族勢力。但是,王庾桓謝這主導東普政權的四大家族,還是有一定認識的。
因而,身臨其境時,在這方面,也相當敏感,
回過神來,苟政收拾心情,看向沉默已久的李儉、趙思二人,道:「二位來歸,我欣喜不已,正該設宴款待,為你們接風洗塵,招賢館就不必住了,先隨我回刺史府。至於對你們的安排,容後自有區處,但且安心!」
「多謝明公!」這是再一次得到苟政的明確允諾了,二人喜應道。
當夜,苟政果如其言,在刺史府堂間,舉行了一場夜宴,款待李、趙二人。
為表重視,苟政還特地將苟雄、丁良、陳晃等義軍的老兄弟拉來作陪。
宴間,不免發生了一個小插曲,丁良與趙思之間。當初的恩怨,趙思記得,
苟政記得,作為「當事人」的丁良,更是深深地銘刻在心中。
原本以為此人早就死在亂軍之中,何曾想,其命硬乃至於斯,不只活下來了,還能成為主公苟政的座上賓。對此,丁良的心情,自是格外複雜。
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而哪怕如丁良這種心思深沉、懂得忍耐的人,在見到趙思的時候,都忍不住想拔刀相向,
當然了,他的腰間沒有佩刀,苟須與弓蚝的下場就在不遠,他也不敢再在刺史府威嚴的大堂間放肆。
但是,僅靠眼神,就足以讓趙思感到不安了!他原本都把丁良給忘記了,畢竟一個賤奴罷了,但怎麼也沒預料到,當初那個屏弱不堪的馬奴,竟成為苟政磨下的將領了,而且地位明顯不低。
這,在苟政摩下待著,還能得好?
對於投效之事,趙思心頭不無後悔,甚至對李儉產生埋怨之情,就是此人建議來投苟政。他倒是與苟政稱兄道弟,自己呢,竟面臨著如此「風險」。
趙思當然不怕丁良個人,他忌憚的,是苟政以及苟軍。而作為苟氏集團的重要將領,丁良若是想對付自己,以他眼下的處境,結局恐怕不會好。
大概是看出了趙思的彷徨與猶疑,苟政在宴間,特地讓丁良去給他敬酒。對此,丁良雖然心頭憤恨,但對苟政的吩咐,可不敢違背,也只能凝著一張死人臉的表情,上前敬酒。
即便趙思連連道歉,丁良也沒有絲毫動容,最後逼得趙思喝了一大罈子「謝罪酒」,給他喝吐了,方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