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往事
在梁犢義軍其他部隊中,李儉算是唯一一個真正與苟政有香火情的弟兄了。
當時,鑑於義軍內部紛亂,以及梁犢併吞諸部的趨勢,為了保住苟氏部眾,苟政暗中籌謀著與右軍朱廣合作。
而作為朱廣的同鄉與親信,李儉便成為苟朱兩部之間溝通聯繫的橋樑,在後續的作戰以及梁義軍內部的牽扯中,兩部也多有合作。
乃至於梁犢兵敗滎陽,苟勝、苟雄兄弟率眾西逃,面對成皋李農軍的截擊,
也是苟朱兩部協力齊心,一起突破堵截,避免全軍覆亡之危。
當然,苟政自不至於把兩部的「守望相助」看作是自己居中聯絡協調的功勞,但在東進途中,一直到潼關為止,他與李儉之間的關係,卻是越發親近的。
苟政以「仁義」、「厚道」示人,而李儉出身寒微,也沒什麼文化,但有一身不俗的武藝,以及足夠清醒的頭腦、敏銳的判斷。
這樣的人,整個梁瀆起義大軍都沒幾個,因而抱著「見賢思齊」的態度,在苟政的經營下,二人頗有「英雄相惜」之感。
若不是後來潼關分兵,苟政留下為苟氏謀求後路,兩人之間的關係或許還能更進一步..::
時隔僅一年多,當初的交往就仿似是一個極其久遠的故事,曾經的那份情誼,保質期顯然也沒有這麼長。苟政心機深,臉皮厚,能做出大喜之態,至於李儉,再面對苟政時,則顯得拘謹許多。
面對苟政的熱情,李儉那堅毅的面龐間,閃過一抹愣然,短暫的恍惚之後,
拜應道:「將軍降階之禮,小人實不敢受之,懇請將軍回座!」
聞言,苟政頓時露出不悅之色,道:「李兄這是何意?你我既有義軍之情,
更有故友之誼,今日再見,俱是劫後餘生,合該喜慶,又何必拘此俗禮!」
說著,苟政便躬腰把著李儉雙臂,強行將之扶起。論力強壯,苟政哪裡是李儉的對手,但這個時候,李儉卻很輕易地便被換起來了。
再起身時,面對著苟政那平和的目光、和煦的笑容,李儉不由曦噓,面上露出明顯的感動之色,說道:「將軍今日已為三軍之主,地位尊崇,名聲隆重,小人仍為草莽,豈敢因過去之交,而妄自尊大?」
這大概就是在梁續義軍時期,苟政能與李儉談得來的緣故了,此人的見識認知,或許沒有那麼高深宏遠,但很有自知之明,能認清現實,也能把握分寸..:
說著,李儉退後一步,鄭重拜道:「滎陽兵敗後,我等有如喪家之犬,飄零江湖,無所依附,任人凌辱。今聞將軍興兵於河東,千里來投,不求榮華,若將軍顧念義軍之誼,予以接納,必竭力效忠!」
「哈哈!李兄說此言,卻是在疑我了!」苟政笑道。
聞言,李儉有些急於解釋:「小人不敢!」
伸手打斷他,苟政正色道:「當初我等於水,起義師,抗暴羯,拯黎民,
結下了生死情誼。如今,還活著的義軍弟兄,已經不多了,旁人我都當善加撫納安置,論李兄?」
聽苟政這麼說,李儉徹底鬆了口氣,雙目不由泛紅,感動地再拜。
而比起李儉,他身旁一直拜倒的漢子,則要更加志志,雖垂著頭,但一直豎著耳朵,仔細傾聽,心情也是五味雜陳。
苟政當然不會忽視這麼一個大活人,偏頭一視,微微笑道:「趙兄也來了!」
比起「李兄」,「趙兄」二字,可就多少帶有一絲玩味了。而聞聲,趙思便像是早有準備一般,納頭便拜:「小人趙思,拜見將軍!」
這趙思,與苟政之間自然也有一段淵源。當初,作為東宮高力謫成涼州,途經雍城時,被羯趙雍州刺史張茂下令掠奪牛馬牲畜,這趙思便是張茂摩下的一名軍官,帶人到苟氏部曲中掠馬,與苟政有個碰面。
當時,丁良因護馬,還差點被此人抽死,苟政對此事,至今記憶猶新。水舉事之後,張茂魔下的雍州土兵,除掉被殺的,大多被裹挾收編。
而趙思運氣卻不錯,不只在水起義中活下來了,還成功進入朱广部,在後續對趙軍的作戰中,還立下了不少軍功,等到梁犢席捲洛陽時,已經是右軍將,朱广部下的一員悍將.....
念及此,總是難免讓人曦噓,因而看著趙思的時候,苟政也是曦噓幾多,笑道:「趙兄請起,你我也算故交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此時的趙思,顯得有些敏感,聽苟政這麼說,咬咬唇,突然直起身來,重重抱拳,肅然陳說道:「小人心知當初得罪了將軍,若將軍仍以為恨,便殺我頭;若將軍不念舊惡,那么小人願誓死效忠!」
聽趙思突然來這樣一番表態,苟政愣了下,而後俯視著他那張緊繃著臉,不由呵呵笑道:「趙將軍此言,卻是小看苟政了!」
說著,在趙思驚的目光中,苟政佝身,也親自將他扶起,而後認真道:「且不提將軍乃我義軍大將,就沖此番來意,我又豈能因一些微不足道的恩怨,而罔顧義理,將如此義士拒之門外?」
聽苟政這麼說,趙思不由大喜,激動地謝道:「多謝明公!」
過去的一年多來,苟政這邊發生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而李儉、趙思的經歷,顯然也不普通,看二人面相便可知了。面上塵埃能夠洗淨,但那種飽經磨礪的氣質,卻是化不開的。
李、趙二人的臉上,儼然一副有故事的樣子,因此,引二人落座之後,苟政便問李儉道:「滎陽兵敗之後,我義軍大部為羯趙殲滅,十不存一。
我繼承兄業,率部北渡河東之後,也曾派人打聽,希望能攬收一些義軍弟兄,然收穫寥寥,不知李兄這一年多來,是何境遇?」
聞問,李儉便露出一副不堪回首的表情,但面對苟政的探詢,自不敢隱瞞,
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略作沉吟,李儉道來:「當初苟龍與朱將軍率義軍殘部退至洛陽,與頡獨鹿微合兵,然三位將軍很快因下一步動向產生分歧,不知將軍可知?」
「有所耳聞!」談及大兄的時候,苟政的表情,總是難免多一抹嚴肅與哀傷,沉著聲音道。
見狀,李儉繼續說道:「朱將軍不肯據守洛陽,也不肯隨苟龍退往潼關,
因而率部南撤,欲投靠晉室。然而,南下之後,未過伊水,便為蒲雄所率的趙軍追上。
結果,伊水一戰,我軍難敵氏軍步騎,朱將軍戰死,部眾四散潰逃,我與趙思拼死殺出一條血路,率領三百餘人,逃入熊耳山中避禍,賴趙軍未深追,我等方僥倖得生!
兵敗之後,我等一時無處可去,只能於周遭為匪,勉力謀生。然僅靠搶掠,
軍資不足,魔下又是一些殘部,人心不齊,部眾很快便維繫不下去。
勉力支撐三個月後,魔下已不足百人,不得已之下,我與趙思商量,率眾向南,前往投奔晉軍。當時,適逢石虎駕崩,中原動盪,伊、洛之地,也有不少士民南奔,我們便混入其中,一路逃到魯陽。」
「魯陽!在何處?」苟政問道。
李儉道:「魯陽在南陽郡北部,當時自中原南逃的趙民,有上萬人聚集於此乞活!」
「後來呢?」苟政追問,隨著李儉的敘述,對他們的經歷,卻是越發感興趣了:「既已到南陽,為何又千里迢迢,西來關中,又怎會只剩你們二人?」
提及此,李儉與趙思便一臉怒容,二人對視一眼,由趙思回答道:「稟明公,我等到南陽後,自覺實力薄弱,恐為普軍小視,因而從流民中組織起來數百人後,我與李將軍一起到宛城,求見太守桓澹。
然而,我們在太守衙外等待了三日,那桓澹也不予接見。後來,終於見到一個叫趙億的督護,表明投效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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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趙思說到這兒,苟政立刻聯想到去年苟范使建康之事,不由嗮笑道:「想來,南陽晉軍並未接納爾等吧!」
「明公所言甚是!」趙思憤慨著應道:「我等表明義軍身份,他們卻視我等為賊寇,甚是鄙視。不但無接納之意,反而大加奚落。
那趙億奉太守桓澹之命,將我二人趕出宛城,還要求我們返回魯陽,不從,
他便率軍驅逐。無奈之下,我們只能從宛城北返魯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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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守桓澹何人?可是龍亢桓氏?與荊州刺史桓溫是何關係?」苟政一連三問。當然,以桓溫以及桓氏在如今東普的權勢聲望,也值得這份重視。
對此,趙思搖搖頭,說道:「這卻不知,畢竟,我二人連桓澹的面都沒見到。都姓桓,想來應是同族之人。」
「繼續!」苟政點了點頭,伸手示意道。
深吸了一口氣,李儉接著話頭說下去:「我二人返回魯陽後,念及桓澹與趙億的侮慢,甚覺屈辱,魔下數百部眾,亦需活命,因而一怒之下,率眾舉事。」
聞言,苟政表情不免有些精彩,指出:「南陽畢竟是普軍抵禦趙軍的前沿,
恐怕不是你們這些潰兵流民能夠動搖的。」
「正是!」李儉有些尷尬地說道:「然桓澹之流的蔑視與侮辱,也實在讓人難以忍受。起初,我二人率眾衝擊魯陽城,可惜守城普軍有警,我等缺乏武器裝備,體力亦弱,為其擊敗。
受挫之後,我們不敢再衝擊城池,抑或與晉軍正面交鋒,改為在南陽北部劫掠。到去歲冬季時,北方流民,欲乞活者,多加入我軍,很快就有三千多名部眾,也搶到了不少物資,雖然死了不少人,卻也勉強度過寒冬!」
「你們聲勢鬧得這般大,那太守桓澹,總該重視了吧!」苟政道。
李儉頜首,答道:「見我們沒有被凍死,開春之後,桓澹便遣魔下趙弘,率軍討伐我等。趙弘那廝甚是狂傲,絲毫不將我等放在眼裡,
於是,我與趙思考慮對策,決定採取誘敵、埋伏之策,給普軍一個教訓。趙思率幾百人主動接戰,敗退,趙弘果然不加思索,率晉軍北追,陷入埋伏。
在水之南,我們大破趙弘,雖然因為實力不足,沒能將其全殲,卻也斬獲了近千普卒,繳獲了大量軍甲、糧秣。之後,我們順勢回軍,再攻魯陽,將縣城拿下!」
說著,二人面上都不禁露出回味的表情,顯然那一仗他們打得很痛快,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
心情略作平復,趙思很快道出轉折來:「拿下魯陽之後,周遭的流民,前來投奔的人更多了,數日之間,竟有上萬人,願意追隨我們乞活。
我自不願意接納那些老弱病殘,但李儉認為,我們能夠依靠的,只有那些流民。同時,只有人多勢眾,才能與桓澹相抗。
只不過,之後我們面對的,就不再是桓澹軍了!」
此時,趙思的眼中,有不甘,有畏懼,嘆息道:「卻是荊州刺史桓溫,此時派了一個名將鄧遐的將軍北上,得知晉軍之敗,以及我們占了魯陽,引軍三千來攻。
那鄧遐甚是勇猛,魔下也多是裝備精良的精銳,我們裝備短缺,戰力屏弱,
糧秣更不足,根本不是其對手。據城而守,連一個時辰都沒堅持到,便為其所破。
無奈之下,我與李將軍只能逃跑,那些流民眾大多投降。我二人最終,只率得三十餘名部下走脫,北奔至汝水流域,方才得安。
然,又遭部下出賣,若非我與李將軍警惕,見機快速抽身脫逃,恐怕人頭已被送到晉軍營中請賞了......後來,我們又在汝、潁之間盤桓許久,得知明公在河東、關中的大作為,這才動心西向,前來相投!』
至此,李、趙二人,算是將他們過去一年多的經歷交待清楚了,也算完成了初步「政審」。而他們那還算豐富的經歷,也引起了苟政的諸多思考。
思吟許久後,突然問道:「僅憑你二人,率領一幹流民,在邊界鬧出點聲勢,只怕還不至於讓桓溫親自出手,派魔下精兵北上討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