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箭已在弦
再說苟政惦念已久的關中,那裡的形勢,經過去歲司馬勛「北伐」之後,整體而言是有所消沉回落的,至少比起中原的沸反盈天,關中的局面,要顯得「平靜」一些。
而這份平靜的具體指征,只是暫時沒有發生大戰罷了,羯趙統治徹底崩潰之後,秦雍大地四分五裂,事實上的割據已然形成,大姓士族、羯趙舊臣、羌氏乃至匈奴、鮮卑酋長,各據郡縣,聚眾擁兵,自領一方。
更夾雜著外部勢力,司馬勛去年雖然被麻秋、王朗懾退,但在北伐大義的感召下,依舊關注著關中局勢,只是不敢再輕易發兵罷了。
占據漢水上游的仇池,在其王楊初的率領下,倒也有經略關西之志,但一則實力不足,二則受地理人情所限,在對天水、略陽的攻略上,實在難有進展。
本來最有機會,甚至最易得士眾之心的涼州張氏,也同樣毫無作為。當初石虎三次大征涼州,
張氏雖然最終抵擋住了,但國力之損傷,卻不是短時間內能夠恢復的,更為重要的,身為人主,張重華怠於政務,祖上留下的基業尚不能守好,就更別提擴張進取了。
此時的關中,一盤散沙,豪傑並起,固然形勢複雜,群狼共舞,但對於真正的英雄來說,卻是成事的大好機會。而在二月時節,秦雍地界上,看起來最具英雄氣象的,是一個名叫杜洪的人。
杜洪來歷可不算平凡,京兆大姓杜氏出身,去年冬王朗領兵西至長安時,為援引關西士族為助力,征其為司馬。等王朗與麻秋迫於關東形勢裂變,率軍東歸之後,杜洪便迅速占據長安。
有一個好的出身,作用就是大,在杜氏的支持下,杜洪很快就在長安與京兆站穩腳跟。麻秋、
王朗內訂,分道揚之後,自覺時機已至的杜洪,正式打出晉室的旗號,自稱晉征北將軍、雍州刺史。
並且,憑著士族的身份,四處招攬聯合關中大姓、豪強,馮翊張琚應之,被杜洪任命為司馬。
隨著時間的流逝,關秦雍夷、夏勢力率眾響應杜洪者,跨州連郡,不可勝數,杜洪聲勢大震。
到二月份的時候,杜洪已然成為整個關中最強大的一股勢力,至少從表面上看,他的實力最強。杜洪能夠成勢,原因也不外乎三。
一者關中空虛,他又處在那個「恰好」的位置上,近水樓台;
二者大姓士族的出身,天然具備強大的招撫效應;
三者,晉室的旗號,即便已經北方這些梟雄豪傑用爛了,但每次拿出來,作用總還是巨大的。
不是在幾十年後晉室的號召力在北方還有多強,而是羯趙凶戾苛暴的統治,實在太爛,爛到讓士民懷念司馬氏的「美好」。
有此三條,讓杜洪異軍突起,在關西占據了一席之地,並且是長安,是京兆、三輔,這八百里秦川的核心腹地。
由於苟政早就透露了關西之志,此前聽聞杜洪乘隙占據長安時,苟雄、丁良等人都不禁捶胸頓足、扼腕嘆息,直言錯過了一個大好機會。
相比之下,苟政對此事反倒看得尋常,平靜地表示,麻秋、王朗大軍在,自不敢西顧,二人一走,杜洪身處長安,又有京兆、三輔豪右支持,苟軍將士就是每人長四條腿,也不可能快得過杜洪。
杜洪之占長安,頂多算鳩占鵲巢,對苟政的關中戰略,固然造成了重大影響,但沒有杜洪,也會有李洪、符洪,苟政本身就沒想著兵進關右時,所過之處,望風披靡,繳械投降。
但在杜洪先據長安的情況下,如何展開關中戰略,在經過與魔下主要將校的商討之後,苟政選擇暫時觀望,這也是他尚有餘力東顧的原因。
但在按捺的同時,軍事準備是一點沒有放鬆,從蒲坂到茅津,再到安邑的南北大營,一應苟軍主力部隊,都加強了軍事訓練。
丁良、弓蚝、陳晃幾將,括斂糧丁,本身就是在增強戰鬥底蘊。同時,對於關右各方面情況尤其是軍事情報的刺探,空前加強,探騎營下屬的探騎吏卒,頻繁深入雍州境內刺探,副都督朱晃,
更是親自往長安跑了三次,帶回大量極具價值的情報。
而經過這段時間的刺探與觀望,秦雍的現狀,杜洪的虛實,在苟政這邊,也逐漸清晰起來。而除了有杜洪這頭最大的攔路虎之外,關中的情況,實則是比較喜人的,對謀圖關右已久的苟政來說。
自杜洪占據長安,假晉室名義以來,秦雍大地的局勢,從整體上就仿佛按下了一個暫停鍵。從正月,度過閏月,進入二月,幾乎沒有大的變化。
這一點,在長安,在杜洪身上,體現得格外明顯。到如今,杜洪在長安依舊待得安穩,有眾多夷夏豪右的支持,漸漸成「關西盟主」之勢。
然而,必須明確的一件事,在那些響應杜洪的大小豪右勢力中,真正依附、臣服杜洪的人,並不多。
比如高陵的氏酋毛受,黃白的羌酋白犢,好時的徐,這些秦雍地界比較大的勢力,各擁眾數萬,對杜洪只是名義上響應罷了,只因為共同遵從「晉室」的號召,一起對羯趙那腐朽塌的屍骨上再踩上幾腳,如是而已。
對於關西內部大大小小的這些夷夏勢力,杜洪並沒有多少約束力可言,若是舉旗初期也就罷了,重點在於,杜洪已經占據長安近兩月了,對這種情況,並沒有絲毫有效的改善。
軍事上,既沒有練精兵舉措,也沒有討不臣的動靜,政治上,雖然積極聯合豪右,但對普通百姓的關懷實少,更別提氏、羌、匈奴等關西夷族了,甚至沒有聽說他有多少招聚流民、安定秩序、
恢復生產的動作。
關西的情況,比之羯趙統治之時,除了少了些戰火之外,本質上並沒有扭轉的跡象。而杜洪,
明顯有些安於現狀,故步自封,或許還自矜於謀略、見識與果斷,暢想著統帥關西豪傑,成就一番輝煌事業.::::
當這樣的關中局勢,傳到苟政這裡,他豈能不欣喜,不開懷?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這是苟政對杜洪據長安,最辛辣,也最鄙夷的評價。
不過,進入二月中旬之後,苟政心中的緊迫感再度加強了,他心裡也清楚,再也拖不得了。
壓力來源於兩方面,其一自是枋頭那邊的動靜,氏又是破姚羌,又是稱秦王,苟政這邊難免做賊心虛。他可以對杜洪觀望,卻不敢賭枋頭集團什麼時候掉頭西進。
另一方面,自開春之後,就在全軍上下進行的軍事動員籌備,即便把春耕當作訓練,各項消耗,也把河東軍民逼近極限了,動手也是一種轉移矛盾的決策措施,
從二月十一日開始,在苟政的統籌調度下,苟氏集團下屬軍民,幾乎全員行動起來,西進準備,進入最後的階段。
對苟氏集團下屬諸軍,苟政又進行了一次整編,當然只是在此前基礎上的擴編,既有諸軍,從西歸流民中選兵補充,弓蚝的破陣營經過裁汰,最終擴編到1200卒,新增的歸義左右二營正式。
另外,苟政又從關東流民之中,簡拔精壯,雜以中軍精銳,平陽壯丁,新設一營:歸德,兵卒1000,以苟武為都督,他所舉薦的河北豪傑劉異為副都督。
至此,苟氏集團下屬軍隊,在不斷的擴編之下,已然相當壯大。或許在人數規模上,遠遠比不上那些動輒數萬、十萬的實力,但在精悍上,絕對不弱多少,軍令建設上更是苟政所自豪的,那也是他苦心孤諧方才勉強打熬下來的基礎。
經過二月新編之後,僅苟氏中軍下屬,就有親兵、驍騎、銳騎、探騎、射聲、先登、中堅、中壘、破軍、破陣、歸義左右、歸德、統萬,計步騎14營,眾一萬餘人,其中騎軍近兩千。
這就是前前後後,苟政費了近一年時間,嘔心瀝血,打造的苟氏集團核心力量。或許有那麼幾分斑雜,精銳程度也有區別,忠誠更需少提。
但他們的戰鬥力,是值得相信的,尤其是由苟政、苟雄親自監督編練,又有數次血戰磨礪的老營,放諸天下,也堪稱精銳,同等規模下,只要糧械到位,不虛任何對手。
以上還只是苟政投入主要心血的所謂「中軍」,若是加上苟威、苟旦、孟淳、鄭雋、王堃這幾部,以及兵眾最為龐雜的重營,苟政直接統帥的兵馬,已然突破兩萬。
這還是把平陽郡孫萬東部拋開不算的情況下,事實上,若是將幾大屯營的屯民算上,將河東、
平陽郡那些名義上臣屬苟政的豪強及其附民通通算上,苟政也是可以舔著臉號稱「擁眾十萬」的。
這些,也都可以說是苟政志取關右的底氣。也正是察覺到了苟氏集團的實力與潛力,如郭毅等河東本土士族豪強,對苟政態度越發恭順。
包括汾陰縣那個苟政如慕美人的薛強,竟也響應安邑的「勸農令」,帶領部曲、附民努力墾作,並且在閏月括糧時,主動給駐軍汾陰的苟旦部進獻500斛麥子。
東西不算多,到意頭很好,值得樂觀,但聽說此訊的苟政,只是一笑而過。不是對薛強失去了興趣,只不過,西進在即,根本顧不得行招攬之事了,千言萬語,也比不上兵強馬壯有用。
在二月十三日的時候,苟政連進兵方略,都已經同苟雄等將商量好了,總體上分兩路進兵。苟率一路偏師,南渡大河,經弘農向西,攻潼關,以此叩問關右,苟政自己,則親率主力從蒲坂渡河,攻馮翊都,經略渭北。
如此兩路並進,雙管齊下,別的不提,進入關中平原是板上釘釘的,只需有一路突破,關山之阻,便成虛設,這也是河東地利形勝,
當然,散亂的關中,虛有其表的杜洪,則是苟政大膽籌謀此略的直接原因。
基於此略,對各軍各營的調配,也有序展開。實際上,從苟政西歸安邑之後,那些奉令下地翻整土地、以備春耕的苟軍將士,都陸續放下農具,回歸軍營,整兵備戰。
等到十五日的時候,安邑南北大營,如先登、破陣、統萬三營,還有鄭雋、孟淳二軍,已然奉命開拔往蒲坂、茅津。
汾陰的苟旦、大陽的苟威、河北城的王堃,也都各自厲兵秣馬。大部分糧草騮重,從去羅冬起,就逐漸屯向蒲坂、茅津,因此,轉運不那麼繁忙,但苟侍所統管的重營卒,也隨之分派調動,做好隨軍出征輔助的準備。
一切的調動與跡象,都預示著一點,距離苟政正式發難,攻略關中,已經為時不遠了,整個河東郡的氣氛,都隨之緊張起來。
龍驟將軍府堂上,難得地,苟政沒有處置過問軍事問題,但氣氛依舊凝重,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郭毅、楊閭及幾名僚吏,會同苟政,一同清算著家底。
為謀軍事,苟政毫無疑問要帶走此前省吃儉用積贊的物資,但這顯然與郭毅這邊有衝突。畢竟,河東這已經鋪開的一大攤子,留守的軍民,也需要養活,田地的經營,也需要消耗。
面對苟政,郭毅是據理力爭,最終才從苟政嘴裡,生生多「搶」下了一批物資。以最關鍵的口糧為例,依苟政的最初的打算,只想給郭毅留下5000斛粟、麥,用於養軍、勸農、守備之用,畢竟春回大地,民間可以利用果腹的其他資源會慢慢增多,只需熬到夏收,一切困難都會緩解,河東這邊的壓力不會太大。
當然,郭毅根本不信苟政這套算法,要是真有這麼簡單就好了。所幸,苟政並不是當真不識數,只是在軍事上他實在不願意有太多保留,最終在郭毅的爭取下,方多挪出3000解給他,但他出的「主意」,郭毅還真得照做。
基礎物資,也只是二人爭辯的其中一件事,就如此時,聽聞苟政還欲自幾大屯營之中,抽調壯丁,以彌補輻重營勞力之不足。
郭毅當場站了起來,語氣嚴肅乃至有些強勢道:「主公,河東本就勞力不足,若非此番招攬流民,又使眾軍下田,春耕必然耽誤。
便是如此,主公動兵後,各縣數千頃田畝,以河東所餘人力,經營已然十分勉強,再抽調丁壯,必定耽誤農時,此秋種春耕所做努力,亦將化為流水,望主公明鑑!」
毫無形象地坐在案頭的苟政,聽完郭毅那懇切陳辭,在思付少許後,看著他,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嘆息道:「業大難捨啊.
見苟政、郭毅這主臣翁婿爭辯至此,楊閭不由起身,建議道:「主公,以在下之見,若慮輔卒之短,待攻入關中後,自可以三輔青壯為己用,因糧於敵,化敵為友.....
「這條建議,確是不錯!」聞之,苟政瞟了楊閭一眼,贊道。又沉吟了一會兒,方才沖郭毅道:「河東的確也不容易,婦翁為我謀之,更見忠心,就依你所言,屯營民力,暫不抽調!」
「主公英明!」見狀,郭毅大鬆一口氣,立刻表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