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月奚官拜丞相的那一年,慶王的女兒也為他誕下了一對雙胞胎,而鄭家卻因為鄭汝寧的過於剛直,樹敵太多,大不如從前。
一時間,付月奚可謂是「三喜臨門」。
整個付府又被一片喜氣洋洋所籠罩,只有那個瘸腿的鄭家姑娘,被人遺忘在黑暗的角落裡,生命猶如枯槁一般。
在兩個小公子滿月時,付月奚又見了她一面,就像他們上一次那樣,只是這回,鄭奉鈺比原來更瘦了,但臉還是美的,依舊是付月奚年少時最喜歡的那種美。
她說:「我不奢求了,你給我一樣東西就行了。」
付月奚心頭一緊,他以為她終於捱不過,要向他討一份休書了,說起來,他其實也一直在等。
不管怎樣,他主動休妻,名聲總歸是不好的,會影響他的仕途,所以他一直在等她先開口,但他未料她倔強至此,這麼久以來也始終不願低頭,像也在爭著一口氣般。
當下,聽到她終於這樣問出來時,付月奚呼吸微顫,有些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是如釋重負?是隱隱愧疚?還是……莫名的不舍?
那個曾經坐在水榭亭台間,美若仙子的姑娘,卻在這時,忽地抬起頭,對他粲然一笑:
「阿月。」
她這樣喚他,像那年初秋相識時一樣喚他,他呼吸一顫,那些年少時的回憶,那些情竇初開的悸動,那些溫香軟玉的甘甜,一瞬間如潮水般翻湧而來,他竟恍惚如昨,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而那張臉上的笑意,卻更加動人了,伴著點點淚光,她輕輕道:「你給我一個孩子吧……有了孩子,這裡也就不會那麼冷了。」
付遠之在第二年初冬來到這個世上,帶著他母親的一份隱秘期許。
說到底,鄭家人都太聰明,付月奚還是被鄭奉鈺騙了,只有付遠之才真切知道,後來年年歲歲的相依中,自己的母親究竟有多麼剛烈。
鄭奉鈺把年少時的那個「賭」,無限地拉長了期限,她篤定自己這次不會再輸了,因為她不再押注在那個薄情人身上,而是全部拋擲在了自己的親兒子身上。
付月奚沒想錯,她就是在爭一口氣,她這後半輩子,都為了那口氣在活著,在強撐著,在隱忍著,在偽裝著之後的每一天每一夜。
有了自己的孩子後,她再也不在乎付月奚又娶了多少女人進門,又生了幾個少爺小姐,她只是一心一意守著自己的孩子。
可惜老天太無情,付遠之生下來就體虛,直到兩歲了還站不穩,成天被那對雙胞胎哥哥欺負嘲笑,說他是「大跛子生的小跛子」。
鄭奉鈺悶不吭聲,每天背著孩子去做針灸,可惜收效甚微,她開始疑心是府里的大夫並未盡到全力,因為得了某些人的授意,她越想越不對,開始寸步不離地守著付遠之,不允許任何人碰他一下。
她娘家那邊是倚仗不到的了,也鞭長莫及,孤身在付府,她只能靠自己。
於是,她開始做一件旁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自學醫術。
不得不說,鄭家人都很聰明,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在讀書一事上總能無師自通。
鄭奉鈺每日看醫書至凌晨,速度是常人的十倍百倍,她漸漸學會辨識草藥、針灸走穴、搭配藥膳……她開始親自為付遠之調養身子,並當真起了效果。
付遠之五歲時,已與尋常孩子無異,只是不能像兩位哥哥那般,騎馬獵射,舞刀弄槍,但沒關係,他靠的本來就不是這些,他有著鄭氏一脈相承的聰慧,有著強過許多人的頭腦,還有著一個恨不能傾囊相授,把他一夜栽培成文曲星的母親。
所以當府里請了先生來為孩子們開蒙時,他已經比其他兄弟姐妹領先了一大截,毫不意外地脫穎而出,但父親來了一趟後,卻只盯著他握筆的姿勢,皺眉說了一句:
「怎麼是個左撇子?」
這略帶不快的一句,成了付遠之噩夢的開端。
此後無數個深夜,母親都手持一把戒尺,守在他旁邊看他練字,強行逼著他糾正過來。
「沒有為什麼,你父親不喜歡,你就必須得改!」
才五歲的孩子知道什麼,只以為自己是個「異類」,哭著用右手握筆,艱難地從頭學起。
不僅如此,在平素生活當中,他也得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左手,一切以右手為主導,和普通人一樣,不能顯露分毫差異。
這種對「天性」的殘酷抹殺,痛苦地像被人活剝了一層皮般,付遠之生生咬牙忍了過來,等到七歲時,他的右手已經能運用自如,一筆書法更是讓府里的先生讚不絕口。
但這時候,問題又來了,他的那對雙胞胎哥哥,委實不是念書的料,又叫自家母親寵得無法無天,每被他比下去一次,就會想方設法地尋一次他的麻煩。
他喜歡的書卷會被潑上墨水,毀得乾乾淨淨;
他用慣的毛筆會被折成兩半,插在蟾蜍的屍體上;
就連他藏在桌子裡的心愛算盤,都會被毫不留情地翻出來,每一顆串珠上都沾滿尿臊味……
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他埋下頭,咬緊唇,在耳邊那些誇張嘲笑中,把所有侮辱通通都咽了下去。
他開始記住母親的叮囑,學會凡事藏拙,不鋒芒過露,因為母親告訴他,還沒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
究竟什麼時候才叫時機成熟呢?他覺得自己每一日都活在地獄裡一般,痛苦不堪,而最絕望的是,這一年冬末的時候,他的外公去世了。
鄭家徹底垮了。
鄭奉鈺在父親病榻前,見了他最後一面,這個一輩子要強的老人,抓緊女兒的手,泣不成聲:「奉鈺,過不下去了就和離吧,別帶著孩子一起受苦,雖然這麼多年了你從來不說,但爹知道,你苦啊,比誰都苦,是爹害慘了你,當年不該把你嫁入付家……」
那時外頭淒風苦雨,天地間黑沉沉的,付遠之就藏在門邊,聽到裡面靜了許久,傳來自己母親倔強的聲音:「不,我不甘心,我自己選的路,我就是瘸著一隻腿,死也要走完!」
「你何苦爭這一口氣,放不下這份執念,都怪爹自小把你教得這般要強,你這樣讓爹怎麼放心地走啊……」病榻上的鄭汝寧老淚縱橫,握住女兒的手更加緊了,鄭奉鈺的眼淚也跟著掉落下來:
「爹,你放心吧,我還有遠之呢,他特別爭氣,他體內流的是鄭家的血,他會讓鄭氏一族揚眉吐氣的,付月奚的那些孩子,沒有一個比得過他,他還會比他爹更強,終有一日,讓他爹也臣服在他腳下……」
轟隆一聲,一道驚雷劃破夜空,長廊上風雨呼嘯,小小的孩童一個激靈,抵著門一下滑坐下去,身子不住顫抖著,仰起的一張俊秀臉龐上,一時間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許是鄭汝寧死了,鄭家也垮了,付月奚當年的心結解開許多,一時對鄭奉鈺也憐惜起來,在她從靈堂拜祭回來後,居然破天荒主動進了一次她的院落。
房裡只點了一盞微弱的燭火,月光透過窗口斑駁灑入,簾幔飛揚,鄭奉鈺長發披散,身影單薄,正坐在床上出著神,甫一抬眸看到付月奚走進,微微一怔:
「老爺,你怎麼會……」
她掩住萬般情緒,起身相迎,付月奚卻有些失落。
這些年來,鄭奉鈺溫順許多,會叫他「老爺」、「相爺」,再親近點就是「夫君」,但從來不會再叫他「阿月」了,那一年她向他討要一個孩子,喚出的那聲「阿月」,竟像幻象虛影一樣,可又真切存在過,經常於午夜夢回時縈繞在他心間,時時提醒著他,她確實有過這樣的溫情。
燭火搖曳,兩人上了床,付月奚脫去外袍,伸手環住鄭奉鈺的腰,枕在她膝頭,忽然輕輕問了一句:
「鈺兒,這麼多年了,你恨我嗎?」
鄭奉鈺正在為他捏著肩膀,聞言一頓,久久沒有出聲。
夜那樣寒,付月奚靜靜聽著自己的心跳,他這樣的人,鮮有這般時刻,大概是權勢地位已然鞏固,他可以來談一下風花雪月了。
只可惜,那道記憶中的謫仙身影,在長夜中沉默著,顯然並不是很想跟他談,他嘆了口氣,正要給彼此一個台階下時,鄭奉鈺忽然撫上他的臉頰,輕輕呢喃著:
「阿月,我曾經……是真的喜歡你。」
話一出口,付月奚瞳孔擴大,陡然抓住那隻手,心頭狠狠揪了一下,但鄭奉鈺卻像是清醒過來,臉上恍惚的神情一掃而光,抽回手,又換回平日那副溫順而疏離的模樣:
「老爺,夜深風寒,我再去給你泡壺熱茶吧……」
她說著就要下床,卻又被付月奚一把拽了回去,俯身壓住,長發散了滿床,「噓,別動。」
四目相對,兩人近在咫尺,付月奚望著那張依舊美麗動人的臉龐,有些無法形容的難言滋味。
他有時候是惱極了她的恭順,收起一切稜角,溫柔體貼,但面上分明蒙了一層紗,看似近在身側,卻與他相隔甚遠,無論如何也看不真切,觸不踏實。
就像今夜這般,她依舊滴水不漏,可他卻不知為何,一顆心因為她方才那聲「阿月」,那聲「真的喜歡」,莫名大亂,柔軟得一塌糊塗。
黑夜會將人的每一絲溫情都無限放大,他終是按捺不住,呼吸輕顫,一點點伸出手,捂住了身下那雙過於清醒的眼睛,慢慢吻了下去。
輕柔而動情,就像那年在鄭府的水榭亭台間,少年第一次吻上心愛的姑娘般。
鄭奉鈺長睫一顫,下意識想推開身上的人,腦袋裡卻浮現出兒子乖巧懂事的模樣,她手心用力握了握,到底忍了下來。
一夜無夢。
付月奚走後,鄭奉鈺將自己泡在木桶中,乾乾淨淨洗了一身後,輕喚付遠之進來。
小小孩童像往日那樣向母親請安,卻一直未得到回應,他有些奇怪地抬起頭,這才發現母親正定定盯著他,目光微微失神。
心頭無來由一慌,他正要開口時,母親已將他攬入懷中,白皙纖秀的手撫上他頭頂,「好孩子,聽娘說,我們的時機說不定已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