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中,陰冷而潮濕,只有頂端開了一個小小氣窗,透進幾絲微薄的光芒。
付遠之跪在冰冷的地上,脫去了身上的外袍,只著一件白色單衣,為了責罰他,房裡唯一的暖爐也熄掉了,這就意味著,房裡的第二個人——
那個坐在椅上,半邊身子隱在黑暗中,眉目冷艷的美麗夫人,也陪他一起挨著凍。
付遠之終於忍不住了,仰頭對那張冷冰冰的臉龐哀求道:「母親,您儘管責罰孩兒,但請不要陪著孩兒一起受苦,孩兒會心疼的。」
那夫人輕輕一笑:「你還知道心疼母親?你若是真的心疼,就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付遠之臉色一白,那夫人繼續幽幽道:「你現在主意大了,有本事也有手段了,真真是相府了不得的大公子,沒有你做不到的了,母親是管不住你了。」
「不,不是的……」付遠之雙唇發白,在地上跪挪了幾步,搭住那夫人的膝頭,「母親,我,我……那是阿雋啊,我不能不管她!」
那夫人在黑暗中坐了許久,忽地一下站起,揚手一記耳光甩去,厲聲道:「所以就能自作主張,以身犯險,去那狼窩虎穴之地嗎?你想過你母親沒有?!」
她拿起桌邊的一把竹藤,起身繞到付遠之後面,對著他瘦削的背脊,就是狠狠一抽:
「從小到大,母親是如何教你的,凡遇上任何事情,都該以自己為重,絕不能以身犯險,旁人的死活關你什麼事,你莫忘了母親是如何辛辛苦苦和你在這家中立足的,你就這麼不愛惜自己的性命嗎!」
厲聲落下時,竹藤又是狠狠抽了一記,付遠之咬緊牙關,未有絲毫閃躲,只是悶聲忍住。
「更何況,那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庶女,也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暗通款曲地繞上這麼一圈,即便你將人救回了又如何,你以為奉國公府會存有幾分感激?對你又有幾分助力?簡直吃力不討好,愚蠢!」
「反倒是你父親生性多疑,最不喜府中孩兒越過他,擅自做主,這回你出了個這樣大的『風頭』,他嘴上誇你,但你焉知他心中如何作想?他不是沒有別的孩子,你這個大公子的位置就真的穩若磐石嗎!」
竹藤狠狠抽了一下又一下,那美貌夫人卻越說越氣,抽得愈發用力,即使看到那白色單衣上透出血痕來也未停手。
「這麼多年來,母親從不讓你隨意出頭,叫你該藏拙時就得藏拙,你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若你父親這次真有了別的想法,你該怎樣自處?這麼多年來,你的謙恭順從,進退有度,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難道都要付諸東流了嗎?」
「不許咬牙忍住,痛就喊出來,回答母親!」
付遠之肩頭微顫,額上冷汗涔流,在又一記竹藤狠狠抽下時,才沙啞著喊了聲:「母親!」
他後背血痕累累,視線變得模糊起來,望著頂端氣窗投入的微弱光芒,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艱難無比:「旁人……旁人的死活,我可以不在乎……可阿雋不行,唯獨她不行,我舍不下……」
這話一出,那美貌夫人臉色陡變,手心顫抖下,差點將那竹藤打斷,「沒出息的東西,你怎麼能有牽絆,能有舍不下的軟肋呢!必要時候,就連母親你也是可以捨去的!你忘了母親跟你說的話嗎,你怎麼就這般沒出息呢!」
付遠之被打得身子一歪,險些栽倒,太陽穴嗡嗡作響,卻依舊強撐起背脊,咽下一口血水,堅持道:「不,母親,不會舍……阿雋,也不會舍……孩兒有自己想守護的人……若那些人都不在了……即便得到了滔天的權勢……又有何意思……」
「你,你這孽子!」美貌夫人雙眼一紅,想要再打下去時,卻堪堪停在了半空,她呼吸紊亂間,忽地扔了竹藤,一把捂住臉,身影微顫著久久未動。
付遠之察覺到什麼,扭頭看向身後的無邊黑暗,有些慌了:「母親,你是哭了嗎?都是孩兒不好,惹母親傷心了……」
那美貌夫人一聲未吭,只是在良久的沉寂之後,才慢慢放下了雙手,臉上又恢復了一派冰冷持重,除卻眼角一圈微紅外,看不出任何異樣。
「你在這裡靜心思過吧,想想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以後的路還有那麼長,母親不能陪你走一輩子的,母親……只希望你好好的。」
說完,她轉身而去,拖著一隻跛腳,努力維持儀態,一步一步地出了門。
跛娘,鄭跛娘,付遠之眨了眨眼,不知怎麼,望著母親遠去的背影,耳邊忽然響起那些年,大哥二哥編來嘲笑他們母子的歌謠——
「跛娘丑,跛娘怪,相府有個鄭跛娘,生了一個病嬌嬌,背著嬌嬌走起路,一跛一跛慢老牛……」
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他胸口被鋪天蓋地的酸澀堵住,一點點彎下腰,摸上地上那血漬斑斑的竹藤,腦袋埋了下去,壓抑著嗚咽道:「母親,對不起,對不起……」
鄭奉鈺嫁進付府的時候,付月奚剛升為副相不久,年輕有為,前途無可限量。
鄭汝寧那時也還沒有失勢,朝中一代大儒,門生遍天下,景仰他的人不計其數。
這其中,就包括付月奚。
但他的「景仰」並非那麼單純,他是一個做任何事情都有目的性的人,幾次三番去鄭府拜訪,也只是想借鄭汝寧的威望,拉攏天下士子的心,得到這一股莫大的助力。
但鄭汝寧一生剛正,最不喜朝中結黨營私,一來二去,他便看出付月奚的功利性,不甚待見這個心術不正的年輕人。
付月奚也不惱,依舊笑吟吟登門,穿得清俊如斯,舉止有禮端方,讓人挑不出一絲錯。
即便鄭汝寧稱病不願見他,他也毫無脾氣,只在鄭府走走停停,欣賞一方初秋美景。
便是在這樣的光景下,他在這一年的初秋和風中,於水榭亭台間,遇上了鄭奉鈺,鄭汝寧唯一的女兒。
她坐在湖中央的亭子裡,拉下兩層白紗,纖纖玉手清雅撫琴,宛如天籟,水面波光粼粼,身子影影綽綽,氣質出塵如仙,叫見慣美色的付月奚一時都看呆了。
事實上,在鄭汝寧的無數門生心中,鄭奉鈺一直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瀆,仙子一般的佳人。
他們並不知道,那個坐在湖中央,隔著輕紗撫琴的仙子,其實……是個生來的跛子。
鄭奉鈺繼承了父親的剛硬性子,自尊心極強,從不在人前走路,即使在府里,也隨時有一頂綴花香轎候在一旁,供她代步。
這樣一來,她在門生們的心中,更添高貴神秘了,加之她天生聰穎,過目不忘,無數人為她傾倒,付月奚也不例外。
假使沒有遇到付月奚,鄭奉鈺也許一生都不會嫁人,她寧願讓自己如皎潔明月般,高懸於旁人心中,也不願狠狠摔在地上,使美麗的虛影破碎,狼狽成泥。
可是,遇到了付月奚,她生平第一次知道心跳加快的感覺,她無力招架,她想賭一次,她去找了父親。
鄭汝寧看了女兒許久,才嘆了聲:「我並非懷疑他的用意與居心,但我想問一句,奉鈺,你確定他知道你的隱疾後,還會如此待你嗎?」
鄭奉鈺輕輕咬唇,思慮良久後,才低垂了頭,說了似是而非的一段:「他是個光風霽月的人,他很溫柔,他寫的詩很美,他變出來的白鴿也很可愛,他,他這個人,很好……女兒想賭一次。」
在鄭奉鈺終身不嫁,和嫁給付月奚之間,鄭汝寧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長長一嘆,選擇了後一者。
他想,哪怕成親後,付月奚發現了鄭奉鈺的跛腳,但應該也會顧及與她的情分,畢竟鄭奉鈺是個那樣好的姑娘,除了先天的這點不足,沒有任何地方配不上付月奚。
可惜,鄭汝寧想錯了,或者說是,鄭奉鈺賭錯了。
付月奚從來就不是一個重情之人,兒女之情在他心中算不得什麼,遠遠比不上權勢地位,為此,他還曾對聞人靖一度不解,看他掙扎於家族與至愛之間,搖頭納罕,甚至在他喝醉酒,找他傾訴的時候,揚唇一笑:
「不就是女人嗎?有這麼難以放下嗎?」
聞人靖與付月奚算是自小長大的兄弟,在他面前哭得無所顧忌,像個孩子一般:「我喜歡小眉,我是真的喜歡小眉,你難道就沒有喜歡過一個女人嗎……」
「女人?」付月奚皺眉,沉吟一番後,低低一笑:「女人可以有很多,但直上九霄的路只有一條,如果這個女人無法陪我到達我想去的地方,那麼她在一開始,就不會進入我的眼中,我也不會有你如今的這些煩惱。」
「阿靖,男兒志在天地,不要被兒女情長牽絆住,聽我的,當斷則斷,否則必受其亂。」
這樣的付月奚,遠比聞人靖放得下,也捨得去,因為他夠狠心,夠現實,夠涼薄。
他在娶了鄭奉鈺進門的那天,除了心中的幾分喜愛外,更多的,是存了拉攏鄭氏一族的心。
但這一切,都在洞房後的第二天清晨,被殘酷打破。
鄭奉鈺拜堂時是由家中嬤嬤背著進去的,鄭家編了一套家鄉習俗來應付,在賓客面前並未露餡,拜完後,又由嬤嬤直接將鄭奉鈺背進了洞房,所以一直沒有人發現她腿腳有問題。
而在新婚當夜,她又一直沒有下過床,是以喝醉酒的付月奚也無察覺,直到第二天清晨,他迷迷糊糊見著妻子一瘸一拐地端著水,要給他擦身時,才猛然坐起,一下顫抖了聲音:
「你,你的腿……這是怎麼回事?」
鄭奉鈺面目平靜,顯然已經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她微微垂首,一縷髮絲划過耳邊,更添清麗動人,在坦白完一切後,她語氣隱含哀求:
「夫君,我知道是我不對,我不是有意瞞著你的,只是我……太害怕了,請你原諒我吧。」
鄭奉鈺向來心氣高,從來沒有在一個人面前這樣低過頭,為了這一天,她已在心中演練了無數遍。
事實上,她曾經也是問過他的,在情意最濃的時候,坐在水榭亭台間,抬起盈盈雙眸問他,若是自己有一天瞎了瘸了啞了,他還會待她如初嗎?
他的每一次回答都讓她更加安心,讓她覺得,上天待她不薄,終有一人如此愛她惜她,愛到不在乎任何東西,只在乎她這個人。
但是,這一次的回答,卻讓她臉色一白,如墜地獄。
「生來跛足,好一個生來跛足……生米煮成了熟飯,再來問我介不介意,原來你不僅琴撫得好,算盤也打得不錯!」
付月奚笑意陰冷,一把打翻那盆水,起身拂袖而去,此後再未看過鄭奉鈺一眼。
鄭奉鈺賭錯了,不是賭錯了這份情意,而是根本賭錯了付月奚這個人。
他不需要刻骨銘心的愛戀,只需要一個光鮮亮麗,足以攜手帶到人前,與他相匹配的妻子,而不是像鄭奉鈺這樣,跛著一隻腳,身有殘缺,只能永遠藏在深宅里的「恥辱」。
而就在這時,又發生了一件更加「雪上加霜」的事情。
付月奚提出科考制改革,為一小部分「貴族階層」謀福利,引得天下學子暴亂,他去找鄭汝寧幫忙,希望壓下這些反對的聲音,但豈料鄭汝寧不僅將他掃地出門,還挺身為天下學子出頭,攜萬人聯名血書,進宮面聖,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毫不留情地對他加以彈劾。
這樁改革自然就此「夭折」,付月奚滿腔恨意,回府後,一把掀了滿桌飯菜,對寒夜等他的鄭奉鈺怒吼道:
「你滿意了嗎?先是騙我娶了你,現在又去跟你父親告狀,讓他來報復我,都說跛子心腸毒,你就是那最毒的一個!」
鄭奉鈺被吼得滿臉煞白,身子不住發顫,她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仰首淚光閃爍,一字一句道:「我從來,從來都沒有去向父親說過你的不是,就連你獨自讓我回門那天,我也是跟他說,你待我很好,很好,從未嫌棄過我的跛足,因為你說過,無論我是什麼模樣,你都會一直喜歡我,照顧我……」
「夠了!」付月奚一聲打斷,轉過背去,呼吸紊亂,也許是被勾起了從前那一丁點情意,他沒有再沖鄭奉鈺發火,只是對她更加冷淡了。
鄭奉鈺不怕冷,反正一個人的夜裡,她已經冷慣了,但她沒有想到,付月奚會做到那樣殘忍的地步。
第二年盛夏,他娶了慶王的女兒,以平妻之禮,迎進府中,奉為家母。
那場科考改革的失誤被掩蓋過去,他的仕途繼續一帆風順,在朝野之中風光八面,付府也是喜氣籠罩,上下無不熱鬧興奮。
除了一個地方,那裡冷冷清清的,像一口枯井,井裡坐著一個瘸腿姑娘,眼神是死一般的沉寂。
付月奚成親前一天,見了鄭奉鈺一面,她叫人向他傳話,等人真的來了,卻只久久望著他,蒼涼地問出了一句:
「付月奚,騙了你是我的錯,但其實……你也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我吧。」
像做了一場荒唐的夢,她到底不堪醒了過來,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後悔莫及,只有無言的平靜與冰涼,滿頭青絲裹住那個單薄的身影,讓付月奚也一陣鼻酸,難得地微紅了眼眶:
「愛這個字,我從未看重過,男兒志在凌雲,我只能說,你是我……第一個心動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