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螳螂捕蟬(六)

  烏雲蔽日,狂風搖曳。

  李弱水手中的油紙傘被吹得東搖西晃,但還算能遮雨,不至於讓她滿臉都是雨水。

  這雨是怎麼回事?來得也太戲劇性了,她腦海中不自覺地播放起了電視劇里的片段。

  她現在很想說一句「聽我解釋」,但話音幾次都嘴邊又都讓她吞了回去。

  這沒什麼好解釋的,不論是站在她或者是路之遙的角度上看,兩人都沒有錯,只是思路沒有合在一起罷了。

  現在最應該做的是讓他理解自己。

  「確實是我問你的,我一定會離開鄭家,但只是緩幾天離開而已。這樣也不行嗎?」

  ——這樣也不行嗎?

  當然不行,她為什麼要因為鄭言清而拒絕自己?

  路之遙在這驟雨中勾起嘴角,很是勉強,但依舊有幾分溫柔包容的意味。

  這個笑看在李弱水眼裡卻很難受,沒有人是永遠開心的,不想笑可以不笑,不需要勉強自己。

  她當然知道在這時候順勢答應他是最簡單的安撫辦法,可她不想。

  明明再等幾日鄭府的事就能告一段落,為什麼要前功盡棄,她不喜歡半途而廢。

  「鄭府里有人給鄭言清下毒,只要再有幾天我就能了結這件事。」

  ……

  等等,他為什麼非要自己離開鄭家?

  李弱水將視線移到他濕潤的臉上,移到他垂下的眼睫,腦中突然閃過什麼。

  不會吧。

  這,該不會是吃醋?

  李弱水的唇角慢慢揚起,頓時覺得這場雨都可愛起來了。

  「為什麼你突然要我這麼做,我在鄭家待了這麼久你都不覺得有什麼,怎麼今日非要我離開這裡?」

  聽到她的問題,路之遙思緒更亂了。

  他不是在思考李弱水話里的答案,而是想到了李弱水這接二連三的拒絕。

  路之遙不懂,她不是喜歡自己嗎?又為何會去維護鄭言清,鄭言清的生死又和她有什麼關係呢?

  雨滴噼啪地打在傘面、打在樹上,不禁讓他想起了茶館聽到的那個故事。

  白娘子和許仙相見時也是這樣的大雨。

  白蛇原本是不愛許仙的,卻因為前世的緣由,不得不嫁給許仙報恩,再藉此成仙。

  可是,她卻在成親後愛上許仙了,為了幫他,甘願被壓在塔下數千年。

  ……

  這才是成親,這才是常人成親的真相。

  他總以為成親的人都會反目成仇,以為成親的人是彼此相厭的,以為夫妻是天底下最好笑的關係。

  所以他時常待在鄭府,待在李弱水二人的屋頂,本想在鄭言清暴露本性之後幫她一把,免得她受傷,畢竟是路上遇到的貓,總得照顧一下。

  可事實卻不是這樣的。

  他們會在屋裡說著趣事,會一同吃飯,一同遊玩,晚上還要待在一個房間裡。

  這一切都讓他很煩躁,就像千辛萬苦做好的木偶被偷走,小偷又怎麼能安然無事呢?

  他無數次地將劍放到鄭言清的頸邊,卻總在最後一刻收了手。

  畢竟李弱水喜歡他,這又怎麼能算鄭言清偷走了呢?若是真殺了鄭言清,反倒是證明李弱水被偷走了,這可不行。

  至少在昨天之前,他一直是這麼想的。

  畢竟李弱水親過他,這難道不是證明她愛他嗎?

  可他從沒想過,愛是會變的,是會被成親改變的。

  李弱水不愛他當然是好事,他不希望她沾上情愛這樣的東西,可她怎麼能隨意改變呢?

  人應該守信不是嗎?

  既然說了愛他,就應該守信,可她不是這樣不守信的人。

  ——錯的不是李弱水,是鄭言清。

  都是這個噁心的小偷帶壞了李弱水。

  紛亂的思緒立刻打開,困擾他許久的問題迎刃而解,路之遙的眉頭鬆開,彎起的唇角也顯得輕鬆許多。

  路之遙垂頭笑了起來,笑得渾身顫抖,笑得握著劍柄的手都用力到發白。

  只是這麼簡單的答案,竟然讓他想了這麼久。

  「我終於想清楚了。」

  他站起身,或許是情緒激動,或許是笑得太過開心,他的眼尾都泛著紅,再加上他那溫柔的面容和濕漉漉的長髮,像是來普渡迷途之人的佛子。

  他拔出佩劍往房裡走去,因為實在太過興奮,興奮到手中的劍都顫了起來。

  很快,李弱水就會感激他將她從苦難中救出來。

  「你想通了?」

  李弱水看他起身往屋裡走,很是欣慰,一邊打傘一邊道:「終於知道避雨了,這雨這麼大,說不準明日會生病。」

  走進屋內,他身上不斷滴下的水珠滲進地毯,泅出一片陰濕的黑痕。

  劍身上的裂痕將燭光割成扭曲的模樣,也映出了鄭言清的疑惑。

  「你劍鞘忘了。」

  李弱水將傘放在門外,拿著他的劍鞘到他身邊,但還沒高興多久,下一刻就看到路之遙轉了下手腕,頭也微微偏了一下。

  她太熟悉這兩個動作了,這是他要動手的前兆。

  李弱水條件反射地退了一步,捂著脖子,正想說些什麼時,她看到劍刃向鄭言清砍去了。

  寒光閃過,只聽噹啷一聲,李弱水用手中的劍鞘擋住了他的劍。

  不得不說,路之遙的訓練確實有用,至少已經在她身上初見成效了。

  「……你們在比劍嗎?」

  事情發生在一息之間,鄭言清甚至還沒放下手中的筆,只是愣愣地看著頭頂的劍。

  「你傻了不成,快讓開!」

  李弱水提高了聲音,手被壓得往下降了不少,就算兩隻手撐著他的劍也有些吃不消。

  鄭言清慌忙點頭,抱著書跑到了屋子正中間的餐桌邊,看著他們欲言又止。

  「就算是下雨了也能去廊下練劍,做什麼非得到屋裡來?」

  在鄭言清的眼中,路之遙是個溫和有禮的公子,他根本想不到這人此時是來殺他的。

  路之遙嘆口氣,收了劍,伸出手來摸向她的側臉,寒涼的指尖刺得李弱水一個激靈。

  「被別人騙了,多可憐啊。」

  李弱水:???

  哪裡被騙了?

  她怎麼看不懂了,這人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樣吃醋了?但看這表現好像又不太像,誰能給個答案啊!

  路之遙剛轉過身,李弱水便扔了劍鞘,毫不猶豫地從後面擁住了他,將他的腰勒得緊緊的。

  「有話好說,不要動刀動劍。」

  門外風聲漸大,將門窗吹得吱呀響,從細縫裡鑽進的風將燭火吹得東搖西擺。

  屋子裡霎時暗了許多,映在路之遙臉上的光也晦暗不明,讓人看不清晰。

  鄭言清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他抱緊書看著兩人,心中隱隱有了猜想。

  燈火明滅間,他看到了路之遙唇畔勾起的笑,依舊溫柔,卻被搖曳的燭光拉得詭異、可怖。

  路之遙沒有多猶豫,被李弱水抱住後他也沒再往前走,只是抬手發出了一把不起眼的匕首。

  鄭言清感到胸前一重,頓時瞪大了眼睛,他低頭往胸前看去,只見一把古樸的黑色匕首插在其上。

  「……我的稿子。」

  李弱水從路之遙身後探出頭來,借著閃爍的燭火看清了情形,不由得鬆了口氣。

  那把匕首雖然是向他心口發去的,卻被他抱在胸口的書給擋住了。

  這大概是不幸中的萬幸。

  路之遙依舊能聽到鄭言清的心跳聲,他彎起眼睫,笑得有些無奈。

  看不見確實有些不方便,果然還是要親手把劍插進他的喉口才能安心、才能快樂。

  他握住李弱水的手腕,將她拉開:「我是在幫你,你為什麼要阻止我呢?」

  李弱水被他拉開,神色有些著急。這人現在根本聽不進話,她又打不過他,只能先制住了。

  李弱水伸手觸上他的腰,輕輕一揉,路之遙便忍不住顫了一下。

  就在這一瞬間,李弱水勾著他的脖頸,用力將他壓倒在地,翻身騎上他的腰間,伸手將他的手腕壓在頭的兩側,像個強搶民女的惡霸。

  她轉頭看向鄭言清,拼命給他使眼色:「快走啊!」

  鄭言清總算看懂現在發生了什麼,他放下書,舉起一張凳子走了過來。

  「李姑娘,我不會拋下你自己走的,我來幫你!」

  李弱水:……

  不必了!!!你走了我才安全!

  聽到鄭言清的靠近,原本愣神的路之遙眼睫微顫,回過神來。

  他坐起身,和坐在他腰上的李弱水只隔一指,呼吸交纏,像是要親吻在一起。

  路之遙拿起薄劍,毫不猶豫地反手向李弱水身後砍去。

  劍刃鋒利,劈開擋在鄭言清身前的凳子,將他的手臂劃開一道口子。

  終於傷到了他,路之遙興奮到雙手發顫,他終於可以結束這紛亂的思緒了。

  聽著路之遙的低笑,李弱水不再猶豫,準備將保命的大招用上。

  她俯身向前,親上了他略顯蒼白的唇。

  路之遙的身上早已濕透,寒意入體,即便是他的唇也是泛著冷的。

  像是夢中那碗冷元子,冰涼、軟糯、清甜。

  她的手攀上他的肩,閉上了眼,細細品嘗這冷元子美味。

  李弱水本來只是想要阻止他,可內心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雀躍,似乎心跳也在為這個吻打著拍子。

  「原來是這樣。」

  在她換氣間隙,路之遙低啞的聲音響在耳邊,聽得她不明所以。

  「怎麼了?」

  李弱水的聲音有些遲疑,她看著路之遙,一時間忘了自己還坐在他腰上。

  路之遙又想到那晚,她顫著身子吻上了他的唇角。

  不是因為想讓他高興,也不是喜歡他,只是不想她被殺罷了,一如現在,她會吻他不過是想他放過鄭言清。

  路之遙輕輕嘆了口氣:「不喜歡我為何要吻我。」

  她親他根本不是因為喜歡,只是和別人一樣不想讓他「發瘋」而已。

  只不過是別人殺他,她吻他的區別罷了

  李弱水沒有沾上情愛這種東西,這很好,她還是她,不會變得面目可憎了。

  路之遙拍拍跳動的心口,皺著眉,將怔然的李弱水扶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你?」

  李弱水拉住他的衣袖,問了這句話。

  可她卻沒有意識到這句話的歧義,原本是反問,聽到路之遙的耳里卻成了肯定。

  ——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你。

  他沒有回話,只覺得自己不該留在這裡了。

  路之遙笑著點點頭:「不喜歡我,這很好。」

  他站起身,凌亂的衣襟敞開,伴著那抹笑,給李弱水一種莫名的易碎感。

  「那我便沒有理由殺他了。」

  他殺鄭言清不過是因為他讓李弱水失信了,可李弱水並不喜歡他,也就不存在失信的前提了。

  鄭言清沒有偷走他的木偶,因為他原本就沒有。

  一場殺戮開始得突然,結束得也突然。

  繼昨晚的突然離開後,今日他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