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情生

  唐師師怔怔坐在羅漢床上,濕漉漉的頭髮貼著她的衣服,一會就將她的肩背打濕。而唐師師毫無所覺。

  從唐師師得知劇情起,她不甘心自己香消玉殞的結局,一直在努力地爭搶劇情,爭奪女主高光。可是事實呢,她沒有搶來任何東西,反而還把男主越推越遠。現在,她連自己的原定劇情也錯過了。

  唐師師瞬間心慌意亂,連手指都開始抖。唐師師不停地安慰自己,沒關係,這只是一次小小的脫軌,並不會影響大局走勢,很快劇情就會修復的。

  可是唐師師心裡卻生出另一種聲音,那股聲音毫無來由,卻篤定地在她耳邊迴響。

  不會的。

  這本書叫《舜華傳》,真正要緊的是周舜華的劇情。只要周舜華和趙子詢的感情不出大亂子,盧雨霏到底扶持哪一個美人上位,其實對總體路線來說並沒有影響。

  周舜華不在了,盧雨霏卻被趙子詢冷淡,盧雨霏急需一個人替她爭寵。劇情中盧雨霏選擇了唐師師,唐師師足夠漂亮,這樣一個美人放在後院中,根本沒有男人忍得住。趙子詢只要寵幸唐師師,那就是承了盧雨霏的好,時間長了,趙子詢便沒法再對盧雨霏冷臉。

  本來唐師師是最佳人選,但是現在盧雨霏不知道顧忌什麼,沒有選擇唐師師,而是和靖王要了紀心嫻。紀心嫻某種意義上和唐師師是同一種類型,漂亮張揚且沒有腦子,雖然遠不如唐師師美艷,拉攏男人的效果差些,但除此之外,差別也不大。

  唐師師坐在榻上良久不動,手指越來越冰。她一心想要取代女主,沒想到,她自己卻更早一步被紀心嫻取代了。

  唐師師撐住額頭,渾身仿佛被抽去力氣一般,頹然失力。

  第二天,杜鵑高高興興喚唐師師起床,然而她在外面等了許久,都不見床帳里動靜。杜鵑奇怪,輕手輕腳走到床邊,問:「姑娘,該起了,再不起書房那邊趕不上了。」

  曾經唐師師最怕遲到,然而這次,杜鵑喚了好幾聲,唐師師都毫無動靜。杜鵑害怕了,連忙撩開床帳:「姑娘?」

  唐師師背對著她躺在床幔里,烏髮堆散,雙眼閉闔,半張臉埋在被子裡,看起來美麗又脆弱。杜鵑放輕了聲音,低低問:「姑娘,您怎麼了?」

  唐師師沒有睜眼,臉往被子裡埋了埋,說:「我不舒服。去書房那邊告假吧,今日我不去了。」

  杜鵑嚇了一跳,連忙坐到床沿,急問:「姑娘您哪裡不舒服?是昨夜受了風?奴婢這就去叫太醫。」

  杜鵑站起身,急忙就要往外跑,被唐師師低聲叫住:「別折騰了。你們都出去,讓我一個人靜靜。」

  杜鵑欲言又止,她覺得今日的姑娘很不對勁,可是看著唐師師蒼白的臉色,杜鵑不敢再說,生怕刺激到她。杜鵑在床邊几案上放了熱水,放下帷幔,悄悄退出去。

  杜鵑走到外間,連忙對眾丫頭使眼色,示意她們全都出來。眾人不明所以地跟出來,問:「杜鵑姐姐,怎麼了?」

  「姑娘今天心情不好。」杜鵑低低嘆了一聲,說,「荼蘼,你腿腳快,快去書房稟告劉公公,說今日姑娘不去了。」

  唐師師在床上躺了很久,她早就沒有睡意了,即便閉著眼睛也睡不著。儘管如此,她也不想動彈。

  唐師師渾身陷在柔軟的錦被裡,像是躺在雲層中一樣,輕飄飄的,沒有著力點。唐師師閉著眼睛,一直在想,她這幾年,到底做了什麼。

  她心氣高,不甘人下,永遠像打了雞血一樣爭奪奮進,無論遇到多少挫折,她轉頭就能重新樂觀起來。先前唐師師屢選屢錯,好幾次犯了幾乎致命的錯誤,可是唐師師一直安慰自己,沒關係,劇情還沒有展開,她搶占了先機,一定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

  然而昨夜給了她當頭一棒,屬於她的劇情已經展開了,但是由於唐師師前期的事情,因果一環影響一環,反而讓她徹底脫軌。

  她失去了被立為侍妾的機會,同樣,也失去了日後得寵、宮斗等一系列機會。原書中的她雖然不得善終,但畢竟爬到了妃位,也曾有過盛寵無二的風光。如今呢,她連成為妃嬪的機會都沒有。

  她的野心,她的**,她想要出人頭地的夢想,全成了一場空。

  唐師師將臉埋在枕頭中,吧嗒吧嗒流眼淚。她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被人暗算入宮,被唐燕燕奪走婚事,被宮人坑害欺負,她都沒有哭。

  這一哭宛如放開了閘,淚水一發不可收拾。唐師師正哭得無法自抑,外面忽然傳來腳步聲,緊接著,門就被推開了。

  門口無人通報,可是唐師師一下子認出了他的腳步聲。

  唐師師怔住,連淚都止住了。他怎麼會來這裡?這個時候,他應該在接見外臣才對。

  然而腳步聲已經停在床帳外,他停了停,沒有貿然掀開帘子,而是問:「你怎麼了?」

  唐師師臉上淚痕還沒幹,她眨了眨眼睛,眼淚不知為何又控制不住:「王爺?」

  趙承鈞微微嘆氣,他實在拿她沒辦法,只能坐到床邊,顧不上禮教,伸手掀開帷幔:「是我。你怎麼哭了?」

  唐師師眼淚掛在臉上,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情況。趙承鈞怎麼來了?這可是她的閨房……不對,她現在還沒穿好衣服!

  唐師師僅著中衣,無論見誰都非常不妥當,而趙承鈞還是個男人。唐師師半個身體都僵硬了,木頭一樣攥緊被子,說:「王爺,小女不知您大駕,衣冠不整,有失禮儀……」

  「無妨。」趙承鈞心想他都出現在這裡了,還有什麼禮儀可言。事到如今,該越的、不該越的界都越了,還講究什麼禮法。

  趙承鈞看著她緊繃的肩膀,知道她緊張,便抬高視線,只落在唐師師烏黑的頭髮上,沒有去看她身體其他部位。之前沒注意過,現在看,才發現她的頭髮極長,又黑又亮,逶迤在塌上蔚為美觀。

  趙承鈞怕嚇到她,放低聲音,道:「你放心,劉吉在外面守著,別人並不知道我來過,不會影響你的名譽的。」

  唐師師突然將臉埋入枕頭中,趙承鈞微微嘆氣,問:「到底怎麼了?是誰欺負你了?」

  唐師師埋著臉搖頭,悶聲悶氣道:「沒有,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也不能不吃飯。」趙承鈞知道她情緒不對,也不戳穿她,道,「先起來吃東西,有什麼話慢慢說,不能和自己身體過不去。」

  唐師師還埋在枕頭裡不動,趙承鈞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說:「我在外面等你。」

  他說完後,床榻邊緣一輕,腳步聲漸漸遠去,連臥房的門都合上了。

  唐師師等了片刻,慢吞吞從床上爬起來。她望著門的方向,難以理解。

  為什麼呢?唐師師有自知之明,她在書房中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如果她不出聲,恐怕失蹤一上午都不會有人發現。她不過是告了一天假,為何趙承鈞會親自追過來?

  從男人對女人的角度,一個人男人溫柔小意,溫聲細語,必是為了色。可是剛剛,趙承鈞坐在床邊,眼睛沒有亂看,身體也沒有任何不軌舉動。他沒有借著唐師師心情不好而直接上手,反而將她情緒安撫好,就主動退出去,甚至為她關上了門。

  她自認無才無德,身上的財產根本不夠趙承鈞看,唯一有的美色,在趙承鈞眼裡似乎也不算什麼。

  他為什麼要做到這一步?

  唐師師溫吞地換了衣服,磨磨蹭蹭走向外面。臥房外,早膳已經擺好了,趙承鈞見了她,似乎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淡然道:「你的丫鬟說你喜歡吃這些,你來試試合不合胃口。」

  唐師師坐到桌子邊,看著滿桌子菜,有些無所適從。這確實是她喜歡吃的,卻比她正常份例多了許多。唐師師拿起碗,夾了一塊杏花酥,慢慢咀嚼。

  趙承鈞坐在對面等她,卻沒有動筷的意思。趙承鈞早已用過早膳,他對自己要求極高,除了一日三餐,其餘時間輕易不會吃東西。

  唐師師吃了一塊後,有些不好意思,問:「王爺,您外面是不是還有公務等著?抱歉,耽誤您時間了。」

  「知道耽誤時間,就趕快把自己養好。」趙承鈞說,「你既然覺得累,那就不必去書房了,好好歇一段時間吧。外面的事你不必擔心,安心休養便是。」

  唐師師垂著頭,低低問:「為什麼?」

  為什麼對她這樣例外?

  「你的丫鬟說你情況不太好,我總得來看看。」趙承鈞看著她,微微嘆氣,「怎麼哭成這樣?」

  唐師師這才意識到自己臉上有淚痕,她趕緊側過身體,擋住自己的臉。趙承鈞看著她這個樣子莫名發堵,她以前總是高高揚著臉,理直氣壯地算計人、惹麻煩,但是現在,她頭髮垂肩,臉色素白,肩膀纖細瘦弱,看起來脆弱極了。

  趙承鈞心裡燒起股無名火,他都沒有對唐師師做什麼,是誰敢讓唐師師消沉成這個樣子?趙承鈞對唐師師的語氣越發柔和,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唐師師沉默了一會,搖頭道:「和別人無關,是我自己的問題。王爺你說得對,我眼高手低,好高騖遠,能力配不上野心,無論什麼都做不好。我不聰明也不靈巧,卻不肯沉下心好好打磨;性格上也不招人喜歡,什麼事都要搶別人的,到手了自己卻做不好。活了這麼久,除了我娘,壓根沒人喜歡我。」

  唐師師說著,又忍不住落淚:「做什麼都不行,怎麼可能幫我娘出頭呢?我真是太失敗了。」

  唐師師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哭泣的醜樣子,雙手牢牢捂在臉上。趙承鈞看了一會,握住她的手腕,將她遮在臉前的手慢慢放下來。

  唐師師不想鬆開手,趙承鈞的力道卻很堅決。他的力氣並不大,但握在她手腕上,滿滿都是不容拒絕。

  「不會的。」趙承鈞看著唐師師流淚的側臉,說,「你不必變成別人喜歡的樣子,也不必隨時隨刻保持完美。這就是你,無需迎合別人,你現在的樣子就很好。不要哭了,萬事有我。」

  趙承鈞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他在宮廷里見慣了眼淚,那些女人的哭法花樣百出,趙承鈞早已波瀾不驚。如果是盧雨霏、周舜華這些人在他面前哭,趙承鈞只覺得虛偽厭煩,如果是徐太太之流,他又覺得蠢得活該。

  但當這個人換成唐師師,趙承鈞一下子受不了了。趙承鈞原本不想給唐師師透露出底牌,女人最會恃寵生驕,唐師師更是其中好手。一旦被唐師師得知了他的底線,那趙承鈞就非常被動了。

  然而現在,趙承鈞壓根顧不上遮掩不遮掩。唐師師那麼鬧騰的一個人,如今崩潰地捂著臉,說自己什麼都做不好,趙承鈞的心也跟著被揉成一團。

  罷了,趙承鈞嘆氣,且讓她這一次。

  趙承鈞站起身,替唐師師拭去眼角的淚,低聲說:「不必擔心,你母親的事情會解決的。你安心休養,等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唐師師怔怔看著趙承鈞,眼睛中還包著淚。趙承鈞將淚擦乾後,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就快步走出房間。

  屋外,庭院中滿滿當當站著許多丫鬟內侍。趙承鈞合上門,一轉身,臉色驟然陰沉。

  方才對著唐師師的溫和耐心一瞬間消失殆盡,趙承鈞眉眼中壓抑著風雨,問:「昨天,她見了誰?」

  下人都嚇得不敢呼吸,最後,杜鵑壯著膽子上前,戰戰兢兢說:「姑娘昨天去了流雲院,和紀美人說了一會話,出來時遇到了馮茜姑娘。但是姑娘昨夜用晚膳時還好好的,睡了一覺,不知道為什麼就成這樣了。」

  紀心嫻?趙承鈞微微眯眼,身周幾乎要掀起萬頃雷霆。

  那不是趙子詢新收的妾室麼?她的異樣,又和趙子詢有關?

  趙承鈞走後,唐師師自己坐在屋內,許久沒動。趙承鈞不是個好脾氣的人,以前他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對著她時總沒有好臉色。可是在唐師師情緒崩潰的時候,他又像長輩一樣包容鎮定,從容不迫,將唐師師所有的自卑忐忑都撫平。

  他畢竟是靖王,經歷過朝代變更,宮廷傾軋,十四歲就獨自立府,上陣殺敵。無論智力、情商還是閱歷,他都比唐師師高很多。

  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誰能忍住不傾慕?

  唐師師呆呆坐著,身前的早膳已經涼了,她卻毫無胃口。唐師師苦笑,前幾天她還嘲笑周舜華,沒想到這麼快,那個猶豫的人就變成了她。

  人一旦有了感情,就會猶豫不定。唐師師用力閉住眼,壓制住內心的悸動。沒有感情,才會沒有弱點,她不能變成周舜華那樣。

  唐師師在內心重複了好幾遍,等心緒重新平靜後,她睜開眼,高聲道:「杜鵑,更衣,我要去花園散心。」

  唐師師要出去散心,丫鬟們自然無有不應。杜鵑慌裡慌張給唐師師換了衣服,綰了妝發。唐師師走到花園後,藉口要獨自賞花,將丫鬟們遠遠打發走。

  花叢後,一個老實木訥的婆子正在修建枝葉。那個婆子手裡握著剪刀,順著花叢緩慢移動,正好移到假山的死角後。

  唐師師站在迴廊邊,仿佛在抬頭看花,嘴唇卻輕微翕動:「吳婆婆,我需要一種藥。」

  「什麼藥?」

  「催情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