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立幼

  唐師師回王府時,夜已經很深了。她來不及換衣服,趕緊先去看趙子誥。

  趙子誥已經睡著了,他今天一整日都沒有見到娘親,委屈地直哭。奶娘好容易把他哄睡著,但是趙子誥睡得並不踏實,眼睛半合著,時不時抽一聲,嘴裡還塞著自己的小拳頭,看起來可憐極了。

  唐師師瞧見心都化了,她圍在趙子誥床邊,輕聲哄他入睡。趙承鈞看了半晌,手又開始難受:「他怎麼含著手睡覺?」

  依趙承鈞的想法,他想把趙子誥的手拉出來,但是唐師師用殺人般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低聲威脅道:「你敢!都這麼晚了,他好不容易才睡著。他還是個孩子,想含就含著,你管什麼?」

  行吧,趙承鈞無話可說,默默忍了。趙子誥似乎感覺到母親的氣息,在唐師師的拍打下慢慢舒展眉心,徹底睡著了。

  唐師師放下心,她蹲了太久,起身時腿麻,身體險些摔倒。趙承鈞從後面扶住她,正要說什麼,被唐師師眼疾手快捂住嘴:「噓!」

  趙承鈞挑眉,十分無奈,用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了。唐師師小心翼翼地放開手,輕聲囑咐丫鬟婆子:「好生照看小郡王,如果他醒了,立刻來叫我。」

  「是。」

  唐師師安排完兒子的事後,才放心地往外走。她回到和趙承鈞居住的正殿,坐在榻上,立刻覺得渾身脫力。

  太累了,以前她還羨慕那些可以去宮裡過年的王孫貴族,現在想想,哪如在自己家裡好好吃一頓。趙承鈞見唐師師累得臉色蒼白,過來握住她的手,問:「很累嗎?」

  「嗯。」唐師師說著偏頭,將腦袋放在趙承鈞肩膀上,問,「感受一下,重不重。」

  趙承鈞失笑,抬手按住她的太陽穴,緩慢打轉。趙承鈞說:「今日雖然是正日子,但畢竟穿的是常裝,還不算隆重。等明日朝賀,要穿全套大衫霞帔,光頭上的九翟冠就有四五斤,那才叫累。」

  唐師師眼前一黑,脖子仿佛已經開始痛了。唐師師問:「每年元日都要這樣嗎?」

  「嗯。」趙承鈞應道,「不過我已經十來年不在京城了,現在朝賀是什麼樣子,我也不清楚。」

  唐師師嘖聲,忍不住道:「何必呢?明明是過年,卻像上刑一樣,皇帝纍臣子也累。大家都舒舒服服在家裡休息,這樣不好嗎?」

  「古時傳下來的規矩,沒法改了。」趙承鈞嘆氣,「在其位謀其政,誰讓他們是君臣呢?既然享受了百姓的供奉,自然就要盡到君主和臣子的職責。」

  唐師師其實也只是抱怨一兩句,明日一早,她依然會乖乖爬起來參加朝會。元日大朝賀是一年最重要的禮節,許多七老八十的臣子走路都顫顫巍巍,也要硬撐著去參加朝賀。這對天下人來說是榮耀,即便累得要死,也被視為光榮。

  趙承鈞看了眼時間,對唐師師說:「時候不早了,你先去換衣服吧,今日早點睡覺,明日恐怕還有的折騰。」

  唐師師有氣無力應聲,廢力從塌上爬起來,去淨房卸妝沐浴。等唐師師收拾妥當後,已到丑時。

  唐師師頭髮還是半濕的,她窩在床上擦頭髮,趙承鈞從後面走來,接過她手中的巾帕,問:「還沒幹?」

  唐師師回頭見是他,放心地靠在趙承鈞身上,說:「嗯。我頭髮留了這麼長,哪有那麼容易干。」

  趙承鈞剛剛去沐浴,現在已經換了中衣。他本來打算給唐師師擦頭髮,結果唐師師毫無正形地靠在他身上,趙承鈞沒法下手,無奈道:「坐好了,頭髮還沒幹。」

  唐師師才不管,她躺在趙承鈞臂彎里,閉上眼睛,越躺越舒服。趙承鈞這樣騰不開手,只能將她放在自己膝上,挽起她的頭髮輕輕擦拭。

  唐師師閉著眼,說:「今天我遇到皇后了。」

  「嗯?」

  「沒什麼,只是有些感嘆。」唐師師嘆道,「她和我同歲,進宮也是前後腳。現在她才二十歲,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趙承鈞想到皇帝皇后那樁糊塗事,淡淡道:「她沒有做錯什麼,要怪就怪她的母親和外祖母吧。明明在宮外可以嫁好人家,偏偏要進宮。她比皇帝大了六歲,成婚時皇帝才七歲。一個七歲的孩子能懂什麼,簡直荒唐。」

  帝後大婚時,姚沛兒十三歲,皇帝七歲。當時所有人都覺得這樁婚事太兒戲了,但是姚太后一意孤行,執意要捧娘家,內閣只能讓步。皇帝和皇后都是孩子,圓房自然是圓不了的,但是眾人並沒有放在心上,這種事情水到渠成,等皇帝再大一大,就懂了。

  這樣一等,就是七年。如今皇后二十歲,皇帝十四。十四歲已經到了知人事的年紀,皇家的男孩懂得還尤其早。但是皇帝和皇后之間,卻陷入了一個怪圈。

  皇帝依然把皇后當姐姐,卻開始寵幸其他宮女。貴妃便是個小宮女,三天內被皇帝提拔起來的。皇后姚沛兒,漸漸活成了宮裡的一個笑話。

  要趙承鈞說,這件事誰都沒有錯,要怪就怪姚太后和南陽。十三歲的小孩子本來就不該成親,是大人利益薰心,害了姑娘一輩子。

  唐師師聽到這裡,睜眼瞭了趙承鈞一眼,笑道:「你也比我大了七歲。說起來,比皇帝和皇后相差還大呢。」

  趙承鈞表情不變,一派正經道:「這怎麼能一樣?」

  唐師師忍著笑,重新閉上眼睛,不去看趙承鈞的表情。趙承鈞手裡握著妻子綢緞一樣的黑髮,美麗嬌俏的妻子正躺在他膝上,趙承鈞心中漸漸變得柔軟,問:「你不喜歡?」

  唐師師裝聽不懂:「喜歡什麼?」

  「你說呢。」

  「那自然是喜歡的。」唐師師煞有介事地說道,「雖說皇后溫柔善良,可憐可親,但是皇帝畢竟太小了。十四歲的少年不適宜縱慾,為了皇帝日後的身體和子嗣著想,這個年紀不宜沉迷後宮。」

  趙承鈞慢慢眯眼,唐師師明知道他並不是問這些。他靜靜看著唐師師,唐師師裝模作樣地閉著眼,眼睫毛卻悄悄顫動,顯然在偷看趙承鈞的反應。

  趙承鈞點點頭,說:「你說的對。年輕時要克制自己,這些事適合年紀大了之後做。」

  趙承鈞說著去撓唐師師的腰,唐師師噗嗤一笑,趕緊爬起來,說:「好了,明天還要朝賀,該睡了。」

  唐師師怕癢,一邊往後躲,一邊試圖推開趙承鈞的手。趙承鈞哪能讓她逃走,他握住唐師師手腕,稍微用力就將她推倒在床鋪上。唐師師頭髮凌亂地散在被子上,還沒等反應過來,眼前就壓上一個人影。

  唐師師臉紅了,手心推在趙承鈞的胸膛上,欲言又止:「明天還要早起呢。」

  「本來,我確實打算讓你好好睡的。」趙承鈞似笑非笑,眼睛中仿佛燒著一把火,明亮逼人,灼的人無處可避,「不過現在看來,你有精力的很。」

  上元節。

  秦淮河畔,十里燈火連綿。年輕的姑娘相伴在河邊放燈,荷花燈搖搖晃晃,悠悠飄遠,這時候一艘花船划過,荷花燈被船槳帶出來的水波撞得傾斜,最終險險穩住,顫巍巍朝遠處飄去。

  燈火浪漫,影流千戶。今日的秦淮河仿佛被人灑上了一層金粉,冷而艷,媚而傲。

  在秦淮河風光最好的地段佇立著一座攬月樓,是皇家禁苑。攬月樓幾日前就被錦衣衛戒嚴,今日防守更是達到頂峰。好奇的文人墨客坐在花船上,看到對岸的樓閣燈火通明,燦爛輝煌,穿著金縷玉衣的宮娥跑來跑去,恍惚間以為自己見到了天宮。

  姚太后興致高,攜帝後來秦淮河逛燈過節,與民同樂,眾多命婦宮眷隨行。這是唐師師第一次看到金陵的上元節,金陵的冬和西平府、臨清都不同,吳儂軟語,天水交映,別有一番風味。

  姚太后見唐師師看樓下的船燈,笑道:「靖王妃,金陵的燈會,和西平府不同吧?」

  「是呢。」唐師師笑著回道,「妾身只恨自己眼睛少,看都看不過來了。」

  姚太后聽到開懷大笑。旁邊有女眷湊趣,打趣道:「莫不是在西北時王爺虧待王妃,不讓王妃出去看燈?要不然,王妃怎麼會嫌眼睛不夠用呢。」

  今日上元節,家宴的感覺更濃些,姚太后帶著女眷在樓上看燈,皇帝陪在皇祖母身邊盡孝,趙承鈞也來了。趙承鈞聽到,看了唐師師一眼,淡淡笑道:「去年上元節的時候她有孕在身,我擔心萬一,便不讓她出門。沒想到,她記仇記到現在。」

  眾人一起笑,唐師師佯怒道:「王爺,妾身什麼都沒說,你倒惡人先告狀。王爺這樣可不厚道。」

  趙承鈞眼眸含笑,縱容地看著她道:「好,是我管太多了。等以後,你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姚太后雖然還笑著,但是眼中的光慢慢變淡。夫妻相處是瞞不過別人的,唐師師雖然在抱怨趙承鈞,可是語氣親昵,態度自然,可見夫妻感情十分融洽。

  在場這麼多女眷,有誰敢當眾這樣和丈夫說話?唯獨唐師師,毫無猶豫。

  姚太后原本盼著自己的人得寵,好從趙承鈞身邊刺探消息。但是唐師師真的和趙承鈞濃情蜜意,姚太后又不痛快了。

  姚太后回頭,見皇帝趴在欄杆邊,被一眾太監圍著,對樓下花燈指指點點,玩的不亦樂乎。姚太后再看姚沛兒,像個木頭人兒一樣,呆呆地坐在屋裡,許久不見她動一下。

  姚太后說不出的窩火。她含笑對皇帝招招手,把皇帝從欄杆邊召到自己身邊來,然後握起姚沛兒的手,將皇帝和姚沛兒兩人的手交握在一起,說:「哀家平生最放下不下兩個人,一個是皇帝,一個是靖王。如今你們靖王叔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哀家了卻一樁心事,只愁你們兩個了。你們靖王叔家的堂弟馬上就要一歲了,改日讓靖王妃抱到宮裡來,你們多抱抱,也好早日給哀家生個重孫。」

  皇帝是十四歲的少年,正是精力充沛、熱血叛逆的時候,哪耐煩聽這些話?他從姚太后手中抽回手,敷衍道:「朕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這七年他一直說知道了,卻從沒履行過!姚太后忍著氣,繼續笑道:「皇帝,你不能光說不做,糊弄哀家這個老婆子。你多和你靖王叔學學,勿要整日風風火火,不務正業。」

  皇帝七歲登基,還沒懂事就失去了父母陪伴,還有一大幫子宮女太監伺候著,脾氣早被慣得驕縱不堪。他聽到姚太后說他「不務正業」,立刻拉下臉,硬邦邦說道:「朕不務正業,不知太后看來,什麼是正業?」

  皇帝說完,不等姚太后說話,就一轉身出去了。

  閣樓上的氣氛尷尬,姚沛兒更是難堪的坐都坐不住。片刻後,唐師師笑道:「皇上心性耿直,孩子脾性,這是跟太后娘娘賭氣呢。」

  姚太后勉強笑了笑,順著台階說道:「他呀,非要氣死哀家才甘心。」

  唐師師回道:「太后這話說得沒道理,皇上正是親近太后,才會和娘娘說這些賭氣的話。」

  有唐師師帶頭,其他人也紛紛勸慰,姚太后的臉色逐漸好看起來。姚沛兒坐在這樣明亮的燈光下,覺得自己仿佛縮成了一個芥子,小的找都找不到。

  趙承鈞眼睛掃過周圍,將所有人的表情和動作盡收眼下。他斂下眸子,靜默不語。

  過了一會,皇帝在太監們半是勸半是求的勸說下,回來和姚太后道歉。當著眾人的面,姚太后沒有給皇帝臉色看,只是淡淡笑著道:「你們是年輕人,在樓上陪哀家這個老太婆太憋悶了。哀家也不拘著你們,皇帝帶好錦衣衛,去附近看看燈吧。不過不要走遠,注意安全。」

  皇帝聞言喜上眉梢,忙不迭應了。他應下後,姚太后不緊不慢看了姚沛兒一眼,道:「皇后,你也去吧。」

  皇帝臉上笑容微頓,姚沛兒其實不想去,但是姚太后發話,她不敢違逆,只能站起來,垂頭道:「是。」

  姚太后開了這個口後,之後做戲做到底,讓趙承鈞和唐師師也去了。熱鬧的樓閣轉瞬空了一半,趙承鈞小心護著唐師師出門,並沒有注意到,王府隊伍中少了一個人。

  周舜華避開靖王的侍衛,在陰影處躲了一會,又重新走上閣樓。她身份低微,除了節日慶典,根本找不到機會面見姚太后。今日上元節,就是周舜華最後的機會。

  姚太后畢竟年紀到了,打發走閒人後,就閉目靠在軟榻上歇息。馮嬤嬤跪坐在腳踏上,輕手輕腳給姚太后捶腿。

  「娘娘難得開心一次,為什麼把人都打發走了?」

  「皇帝出宮一次不容易,讓他們開心一會吧。」說著,姚太后頭疼地揉了揉眉心,「皇帝和皇后……唉,真是愁死哀家了。」

  涉及到皇后,馮嬤嬤也不敢多說。這是姚太后的家事,再如何麻煩,都輪不到馮嬤嬤這個外人插嘴。

  馮嬤嬤繼續給姚太后捶腿,說:「娘娘放心,皇上待皇后越來越親密了。最遲明年,您就能抱上重孫。」

  姚太后冷笑一聲,顯然並不認同。姚太后閉著眼,悠悠道:「罷了,哀家還能多撐幾年,還有時間。就是不知道唐師師這個棋子,能發揮出多大作用。」

  姚太后合著眼想靖王的事,正想的入神,外面忽然傳來吵嚷的聲音。似乎是有人想進來,被太監攔住了。

  姚太后眼睛撩開一條縫,不悅道:「誰呀?」

  馮嬤嬤給宮女示意,沒一會,宮女回來,垂首道:「是靖王府的周側妃。她說有很重要的事情稟告太后娘娘。」

  「是她?」姚太后挑起一邊眉毛,頗為意外,「她來做什麼?罷了,讓她進來吧。」

  宮女應諾。沒一會,周舜華從外面走進來,一進門就給姚太后行跪拜大禮:「妾身失禮,罪該萬死,請太后娘娘治罪。」

  周舜華去而折返,絕不是為了請罪,姚太后宣她進來,也不是為了聽她說千篇一律的套話。姚太后問:「你不是隨靖王妃去樓下看燈了麼,怎麼又回來了?」

  周舜華雙手貼地,額頭緊緊靠在手上,說:「妾身本不該攪擾太后娘娘休息,但是這件事茲事體大,妾身實在沒辦法,只能強闖娘娘的休息之地。請太后看在妾身忠心耿耿的份上,饒妾身一命。」

  「哦?」姚太后從塌上坐起來,慢悠悠扶在搭手上,問,「什麼事?」

  「靖王妃的事。」周舜華說著,再次深深叩首,「太后明察,唐師師已生二心,不堪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