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一)
盛喃是大四那年搬出來和靳一同居的。
名義上的同居,實際上的三室兩衛,均分以後還多一個屋。
把搬家公司搬上來的箱子們拆封放好以後,盛喃對著那個沒計劃的空屋思考許久,眼睛一亮:「不如我們養只狗吧?」
「不好。」
靳一不知道從哪兒翻出來的乾淨毛巾,拿溫熱的水裹得濕漉漉毛茸茸的,趁這會兒收拾完行李後蓬頭垢面鼻尖都蹭著灰卻渾然不察的女孩轉過來,五指山就扣著毛巾罩下來。
「啪嘰。」濕漉漉的熱毛巾捂了小姑娘一臉。
「靳嗚嚕嗚嚕一!」小姑娘被他擦得話都不成句,擦完以後鼻尖紅彤彤的,眼睛氣得烏黑潮氣地瞪著他。
靳一靠在牆邊,看了兩秒,趁晚霞忽落,他也低過去在她鼻尖上親了一下。
然後那人耍完流氓,懶洋洋地轉身即走:「貓狗相衝,所以不能養。」
「貓?」盛喃被他親得智商暫離三秒,懵然問,「你想養貓嗎?」
那人轉進廚房,笑意乘著晚風拂回,「嗯。」
「?」
「我已經養了。」
「……」
靜謐的三居小屋裡寂然幾秒,一聲惱羞成怒,橘貓殘影張牙舞爪地撲了過去——
「靳!一!」
(二)
P市的冬天冷得很,比起安城有過之而無不及,盛喃從南方來,最難抵這樣的溫度。
有地暖的時候家裡還好,難熬的還是供暖前又降溫的那段時間,被窩裡放多少熱水袋,邊緣也總是涼冰冰的。盛喃連續幾天晚上凍得手腳冰涼,橘不聊生。
於是某晚,趁著月黑風高四下無人,盛喃從主臥溜出來,直奔對面的獨衛客臥。
衛生間花紋好看的木門敞了一半,干區空著,濕區的磨砂玻璃門牆裡水聲嘩啦啦地響,某人正在洗澡,而且毫不設防,浴室的燈光把他的身影完全投在磨砂玻璃上,模糊又曖.昧。
大學寢室里熄燈後的話題總是很可怕的,盛喃已經不止一次聽見室友們發出嘿嘿的奇怪笑聲,八卦又陰森地問她穿著衣服的天草都那樣是不是脫掉以後更要命了。還說某人八輩子不打一次籃球,上次因為求到她這兒的面子去露臉那場,後來每張照片的每塊衣上或衣下的線條都被研究透了,只差她這個唯一的可實踐者講講具體經驗。美其名曰惠及眾生。
盛喃沒見過,這是實話。她最多只在昏暗光線里用指尖一點點「看」過,依稀記得那些薄硬的線條。但都記不清了,因為這種時候那人永遠有餘力欺負她,她卻基本只有抬腳踹他的份。
抱著她的胖柴抱枕的小姑娘遲疑地停在浴室外,然後小心翼翼地往裡面探了一點腦袋。
就看一眼。她這麼跟自己說的。
真就一眼。
因為好巧不巧的,那邊磨砂玻璃門被拉開,同時水聲關上。掛了根毛巾擦著黑色濕發的男人邁出浴室第一步,抬眸就是一張漲得通紅呆立原地的臉。
靳一停了幾秒,氣笑了,手一松再一探,就把臉紅欲滴還欲逃之夭夭的小姑娘拎著後脖領子提溜回來。
剛洗完的騰騰熱氣半裹不裹,盛喃臉上燙得像蒸了個桑拿,身體僵得像桑拿蒸完兩小時已經熟透了的鵪鶉。
但別的沒有,嘴炮還是在的。
「你你你都沒穿衣服,」同居半年明顯鍛鍊了小姑娘的嘴炮技能,大腦空白都不耽誤她表情嚴肅地輸出,「不要耍流氓,不然我、我報警了啊!」
「行,你報。」靳一從旁邊台子上摸起手機給她,懶洋洋地從後邊虛靠到她耳旁笑,「就說半夜三更,有人闖進我浴室里,意圖不軌。」
「你才意圖不軌呢。」盛喃明顯氣虛。
「那你來幹什麼。」
盛喃咕噥幾秒,喪氣蔫了:「睡覺。」
「嗯?」
小姑娘可憐巴巴轉回來:「被窩好涼啊靳一。」
靳一被盛喃那個濕漉漉的眼神看得心裡一顫,可惜顫得不是時候,他顴骨微動,捏著小姑娘臉蛋給她轉回去:「…別看我,也別裝可憐。」
「jio冷。」小橘貓並不放棄。
靳一被她惹得氣笑:「所以呢。」
小橘貓不好意思地抱起她的胖柴抱枕,臉頰兩坨紅暈和底下的胖柴腮紅相互映襯:「暖暖。」
「別想。」
距離大拽比毫不留情地放完話過去了三分鐘。
盛喃就蜷在客臥小了一圈的雙人床被子下,涼冰冰白生生的腳丫被那人貼著腰.腹抱在懷裡。
「好點了?」
「嗯!」
「嘶。」
「怎麼啦?我踹到你了嗎?」
「…別亂動。」
「哦。」
「靳一。」
「嗯?」
「我今晚能在你這間睡嗎?」
「不能。」
「?為什麼?」
「會被日。」
「…!!」
不知道是對家養公狐狸精完全沒戒心還是怎麼,明明已經被「警告」了,沒幾分鐘後,小姑娘勻稱的輕微呼吸聲還是慢慢從被子裡溜出來。
靳一無奈,掖開被子角,看見盛喃露出來半張巴掌臉,睫毛安安靜靜耷著,臉頰微微透粉,淺睡香甜。
很久後,房間裡黑下來。
被子窸窣,盛喃在睡夢裡感覺到環著自己的溫度離開了點,她咕噥了聲,睡眼惺忪地轉頭:「你幹嘛去。」
「洗澡。」那人嗓音啞得厲害,還有點咬牙。
盛喃困得不察:「不是洗過了嗎。」她咕噥完,又抱緊被子睡過去,只是微微皺著眉,縮著小腿和腳尖。
直到不知多久後,那人掀開被子回來。
盛喃循著本能往那兒靠了靠,被冰得一抖:「好涼。」
「待會就好了。」
「哦……」
等再落進夢裡,溫暖重新裹上來。
(三)
大學畢業,金計班裡辦最後一次班級聚餐。
靳一不去。
金計一班班長在電話里跟盛喃眼淚一把鼻涕一把聲淚俱下地控訴某人毫無集體觀念,大學四年從未參加過一次班級聚餐的惡劣行為,又說明了自己被全班威脅要是這次再喊不來靳一大概率就會被班裡同學投票評為S大曆年最無能班長的慘烈境地。
盛喃不勝其擾,又沒有靳某人眼刀一掃無人生還的氣場,被磨得沒辦法,只好答應下來。
於是騷擾轉移。
全校都啃不下來的硬骨頭被女朋友輕鬆拿下。
剛學了駕照的盛喃親自開車送靳一去的聚餐地點,下車時候大拽比的臉都是黑的,氣場概括起來基本是三米之內寸草不生——說好了陪他一起的盛喃作為交換生有一道畢業手續臨時需要她回去交材料,只答應回來接他。
於是天草就被女朋友拋下,獨身面對一群畢業前撒了瘋的妖魔鬼怪。
盛喃最後還是提前來了,趕了個後半場。
就是上樓的時機不太湊巧,爬上休息平台還沒來得及拐彎,就看見通二樓的半折樓梯中間的光影參半的位置,身高腿長的男生被哭得梨花帶雨的女生堵在中間。
大型告白現場。
「說完了沒?」那把透著濃濃的「莫挨老子」的不耐煩的低沉嗓音,化成灰盛喃都能聽出來,「知道我有女朋友嗎?」
「知道,我只是——」
「是什麼,」那人一嗤,嗓音冷得想要掉冰碴子,「想當三?」
那女生似乎嚇傻了,半天沒說話。
盛喃也有點意外。
靳某人上大學後修身養性,大約是怕碰壞了S大柔弱的溫室環境長大的花花草草,那股子九中一哥的煞人脾性早收斂不少,基本沒見他這樣說話。
難道是……
沒等盛喃想完,頭頂樓梯又嗤一聲,長身低俯,說話的那人從影子裡探出大半上身,漆黑眸子裡果然醉意昂然,眼尾一點淚痣勾得冰冷又迫人。
「能撬得動我牆角的只有盛喃,不巧,她已經是我女朋友了。」
「……」盛喃:「?」
盛喃還沒來得及分辨這話,那人已經插著兜黑著眸子從影里折出,反身下樓。
樓梯轉角後,打了照面。
冷冰冰的情緒一褪,靳一微微皺眉,像是怨念:「怎麼才來。」聲音里沙啞醉意再無遮掩。
盛喃回神:「你喝多——」剛上了一級,她就又被那人拉到身邊。
「怎麼了?」盛喃伸手想扶住他。
「有點暈,」那人轉過來,壓著她靠到牆壁前,困懶得在她頸窩旁半闔上眼,「別站我下面……萬一摔下去,再磕著你。」
盛喃被他低聲念得心裡泥濘酸軟:「我不怕。」
「嗯,」那人倦啞著聲,「我怕。」
「……」
(五)
那次醉酒回去以後,盛喃發現了一件事。
靳一這人平常多數時候都是又冷淡又拽的,但是喝完酒以後整個人就會特別浪,還專揀著盛喃一個人浪。
其中事例非常之多,且不足為外人道。
主要是道了會被抓進小黑屋。
(六)
同居一周年後,很偶然的一天,盛喃發現靳一給自己的備註竟然依舊是「胖橘」。
她對胖橘的事情自然耳熟能詳,對此大感傷心。
「你不愛我,」剛拉著靳一看完一部狗血愛情電影的盛喃活學活用,傷心地把罪證推到靳一面前,「你這是負罪感轉移罷了。」
「?」正在廚房洗水果的靳一回過身,就看見穿著家居服的小姑娘偷偷抹了他中午切的洋蔥一把,往眼角蹭了好幾下。
然後盛喃就被天降正義——敲了額頭。
「什麼都敢往眼上抹。」靳一抓過她雪白的手爪,在流水下沖了好幾個來回,確定沒刺激了才給她松回去。
盛喃蔫回客廳。
終於等到靳一拿著水果盤進來,她坐在沙發上微微繃腰,嚴肅地繼續話題:「不然你要怎麼證明,你對我的喜歡和對胖橘的是不一樣的?」
靳一氣笑,上前按住故意鬧妖的小姑娘,半蹲身停在沙發前:「我是喜歡胖橘。」
「哼。」盛喃忍著呲小虎牙的衝動。
「但我不會想日貓。」
「…?」
「而我喜歡你,」那人低下頭,故意在她耳邊懶慢下聲音,「我會——」
「…停停停!」
受驚過度的盛喃跳起來捂住他嘴巴,直接把人壓到了沙發下軟絨絨的地毯上。
於是那人被她騎住了,那張帥臉也被她雙手捂住,只剩露在外面的白淨額頭,漆黑的眸,還有那一小顆被他眉眼情緒勾起色氣的淚痣。
盛喃驚惱:「你耍流氓!」
靳一視線掃完她,挑眉。
盛喃慢吞吞鬆手。
靳一這才懶靠在身後的桌上,緩聲開口:「看看姿勢,到底是誰想耍流氓。」
「……」
(七)
身為多年單身狗的裴朔並不知道他的親表哥不但早就拋棄了他,還從學校搬出來和盛喃同居了。
於是某晚,裴朔給靳一打了一通電話,中途聽到了一點雜音。
裴朔意外問:「你在幹嗎?」
靳一:「攬貓入睡。」
「?」裴朔很震驚:「那個貓還是那個貓?」
「小橘貓。」
裴朔:「……」
掙扎數秒,裴朔咬牙:「我不信。除非你拍張照讓我看一眼。」
靳一懶聲笑了:「行啊。」
「?」
裴朔更震驚了。
他哥竟然不護食了?小橘貓以前喊都不讓喊現在竟然可以拍照看了?這就是上位正宮以後的魄力和底氣嗎?
還沒等裴朔震驚完。
電話對面,靳一懶洋洋補上:「你先把遺囑立了,安眠藥灌完,我就讓你看一眼。」
裴朔:「…………」
算你狠。
(八)
畢業第三年,盛喃和靳一扯了證結了婚。
婚禮是件很神奇的事。
盛女俠坐在酒店安排的休息間化妝的時候還腰板繃直,對於這種千篇一律的儀式表現得淡然處之。談梨作為伴娘在旁邊玩她的手捧花,順便說風涼話。
「我可聽說,新郎間那邊,當事人拿戒指提前熟悉流程的時候手都抖了,差點把他給你專訂的戒指滾沙發底下去。」
「嗯?」鏡子裡上妝的新娘子眼都不眨,「你肯定看錯了,我家大拽比,不可能。這輩子我就沒見他慌過。」
談梨揶揄地歪過身:「我還聽司儀說,你們這種太真愛的小夫妻,婚禮上容易哭得丑。」
盛喃冷笑:「狗才哭呢。」
果然。
宣誓一開始盛喃就哭成了狗。
還把靳一也帶哭了。
很多年後他們那天到場的朋友同學們提起來還會感慨紛紛,這其中數著裴朔表達得最簡單粗暴——
「長這麼大,第一次見我哥哭,開眼了。」
(九)
時隔數年。
安喬中學某屆校友會,邀請到知名新銳畫家盛小姐和信息領域近年黑馬公司創始人靳先生到場。
盛喃站在安喬已經改建得讓她認不出來的大禮堂里,作為榮譽校友和優秀學長代表發言。台下穿著校服的少年少女們仰頭看著她,目光里企盼無數。
校方給準備了專門的發言稿,盛喃讀得流暢,順利,自如。
只是越讀她越皺了眉。
終於到某一刻,衣冠楚楚的盛小姐停下,抬頭掃過全場。
她恍惚看見那些讓人眼花的校服海里坐著的,酷拽又懶散的男生,旁邊深陷題海還給自己畫神仙保過卡的小姑娘,追著男生們滿場跑的大姐大,跟誰都吃得開但轉頭也會煩惱的社交狂,驕傲得小天鵝一樣昂首挺胸的漂亮女孩,攥緊了拳低著頭把自己藏在最角落的邊緣生,嫉妒又羨慕地偽裝著的不知道真假的朋友……
她看見靳一,盛喃,文夢佳,郭禹彤,黎雪晴,丁小君,陳格格……
就在人群當中。
盛喃合上稿子,慢慢朝他們彎下眼睛,笑起來。
「很多年前我就坐在你們中間,想著跟你們一樣的問題,看著跟你們一樣的世界。世俗總是教導你要強大,獨立,優秀,無畏,讓你追逐成績與社交,艷羨家庭與容貌,而忽略了你們作為個體的獨特無法用粗暴的標尺框定。可人生不該只有一種模板。」
「我只祝願你們能夠面對最真實的自己,不必膽怯也不必自卑。浩渺宇宙里億萬星辰,每一顆都獨一無二。只請你記得,於你,你最珍貴。」
「人生苦短,望諸君——各有精彩。」
「……」
大堂寂靜。
盛喃謝幕,轉身下台。
那天傍晚校友會結束前,兩位「叛逆」的榮譽校友手拉手溜出禮堂。
他們去了學校西北角,然後驚訝地發現音樂樓還是那個音樂樓,周圍物事變遷,唯獨它沒變。
樓後的灌木叢里,那條進樓的捷徑也沒變。
還沒變的是盛喃的身高,畢業多年沒能進展半公分,翻窗這種事還是得交給旁邊腿長的那位來。
修挺的黑色西裝長褲蹭上了一層牆灰,那人卻全不在意,像好多年前一樣把外面小小一隻的盛喃提溜進窗里。
「怎麼就沒長呢。」他還戲謔。
盛喃:「再說咬你。」
靳一莞爾。
再上天台。
萬里晚輝跌破天際,半座城市入了暮色。
一陣晚風裡,扶著牆欄的盛喃突然笑起來:「我給你講個秘密。」
「嗯?」
「高中那時候,有一次也是這樣的晚天,好像是上來上自習吧,反正你睡著了,就靠在那個小屋子的牆根前。」
靳一微微動眉,回眸:「然後?」
盛喃嘻然一笑:「我想親你來著,湊過去了,但是沒敢。」
「……」
晚風一寂。
靳一低頭輕輕嘖聲,伸手把剛好抬手的盛喃握住,默契地勾過來。
天台上投下一道纏綿的吻影。
晚風又吹過,一片葉子打著旋兒轉下天台,從林蔭道前的榮譽校友欄上拂過。
榮譽欄中間有兩張照片。
穿著校服的男生和女生並列。
懶洋洋地像在往旁邊看的男生照片下,座右銘欄寫著:「你行你上。」
旁邊的女孩照片笑得燦爛:「上就上。」
中間貼著小標識。
榮譽校友:靳一&盛喃(夫妻)
(十)
我把你從那個夏天偷走。
藏進我餘生每一場溫柔的晚風。
【全文完】
《高四生》by曲小蛐
202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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