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商人、叛軍與黑幫分子(二)
楊銘坐在一間寬敞的大屋中,屁股底下是暖洋洋的火炕,而剛剛還穿在身上的那件厚厚的防寒服則正用架子掛在炕邊的電暖爐上慢慢烘乾。
這裡是復興軍在咸鏡山脈內的一個基地,具體的位置不算明確,帶他來這裡的可不是早先在山口時候坐的電動三輪車,而是一輛非常古老的大西洋式半履帶裝甲車,楊銘被兩名士兵略顯粗暴地塞進後車廂,只能通過裝甲牆壁上狹小觀察口看到外邊飛快向後掠過的山坡,就這樣七拐八拐之後便喪失了方向感。
這處基地位於山間的一處狹窄谷地中,依山而建的工事大多都是半埋式的,更大的空間其實都在被掏出空間來的山體內部,獨棟建築很少,大都是只有一層的低矮水泥平房,牆面上塗抹了顏料,頂部還覆蓋著偽裝網,以防被可能從空中掠過的東亞軍方的偵查無人機發現。
楊銘就是被安排在這樣一棟獨立的水泥平房中,房子位於谷地最底部,靠近一個戒備森嚴,整個上空都被偽裝網遮蓋起來的停車場。楊銘在被士兵帶下車來的時候,發現這裡停放著不少老式武器,有跟送他進來的這輛一樣的半履帶式裝甲車,有一些架設輕機槍的小型全地形車,他甚至還看到了一輛輕型坦克與數門牽引式重炮。
根據楊銘這些日子對復興軍的了解,這支盤踞在第九區咸鏡南北兩道,與東亞政府「鬥智鬥勇」了很多年的武裝力量,他們最擅長的還是依靠山區本身複雜多變的地形、地質與氣候條件跟那些進山剿匪的東亞軍隊打游擊,平日裡剿匪部隊從復興軍手中繳獲最多的還是格式單兵輕型武器或者小型車輛,坦克與重炮這些玩意兒還從來沒發現他們在戰鬥中使用過。
楊銘心中暗想,這個地方一定不只是一個普通的屯兵基地那麼簡單。
就在他被屋子裡暖洋洋的空氣熏得昏昏欲睡時,屋外的暮色也逐漸暈散開來,天空中風雪同樣愈發猛烈,而房屋的木門,也在這時候忽然被人從外邊拉了開來。
冷風夾雜著雪片被吹進屋內,讓正靠在火炕上的牆角迷迷瞪瞪快要睡回去的楊銘渾身打了個寒戰,整個人猛地醒過來,急忙爬起身來看向來人。
男性,朝鮮裔,二十多歲,臉生得很陰柔,看打扮應該是個文職幹部。他穿著一身妥帖的藏藍色立領西裝,左臂上還戴著復興軍的暗紅色臂章,此時正在拍打軍大衣上的雪花,並將其挨著楊銘的防寒服掛在電暖爐上方的架子上。
「讓楊先生久等了,」男人掛好了衣服,帶著親和的微笑來到炕邊,脫下腳上濕噠噠的軍靴,盤起腿坐下,並把身子挪到了楊銘面前小桌的另一邊,向著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我是崔安秀,大韓民族解放復興軍經濟小組組長。」
「您好崔先生,」楊銘握了握這隻被風雪凍得冰涼的手,「我是楊銘,一個原料收購商,趙大宇先生是我的介紹人。」
「哦,我來之前已經跟大宇哥聯繫過了,他有跟我說起過你。」崔安秀點了點頭,一邊搓了搓手一邊問道,「等了這麼久,楊先生一定已經餓了吧?我已經讓廚房準備了吃的東西,雖然條件簡陋了一點,但是我們這裡可都是正宗純天然的山裡貨,先生盡可以好好期待一下。」
「哈哈,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楊銘點了點頭,哈哈一笑,兩個人默契地都沒有提生意方面的事情,而是按照所有東亞人的習慣,將那些問題留到一會兒的餐桌上再說。
不一會兒,咚咚的敲門聲響起,大概是送飯的人到了。不過令楊銘感到驚奇的是,送菜的人卻並非是從房間的正門進來,那咚咚作響的聲音竟然來自房屋一角,崔安秀先是看了一眼楊銘臉上奇怪的神色,隨後哈哈大笑道:「楊先生不要見怪,都是我們山里人的習慣。」
隨後,他赤著腳踩在並不冰涼的地板上,來到了房屋角落的一張桌子邊,將桌子推開,掀開了墊在桌腿下的那張毛毯,赫然露出了一扇木製的活板門來,就看到他用力地拉起門板翻開到一邊,露出了一段水泥階梯,以及剛剛下面敲門的那個廚子。
看到門被打開,廚子衝著崔安秀點了點頭,回身下去,不久就端著兩個盤子走了上來,肉的香氣很快就瀰漫滿了整個房間的邊邊角角,而更多的飯菜還在被另外幾個人接連端上,以至於炕頭的小桌子根本就放不下這麼多,只能暫時拖過一張長桌來放著。
菜色很是豐富,什麼紅燒兔肉、松茸燉雞應有盡有,廚子還從地下帶了一瓶燒酒上來,這是半島地區獨有的一種朝鮮族特色酒,與第十一區的清酒類似,是一種度數不高,口感比較溫和,後勁也比較大的酒精飲料。
兩個人吃吃喝喝直到深夜,從國際局勢到娛樂新聞無話不談,雖然依舊對生意隻字不提,但卻無疑在傳達一個信息——那就是他們雖然久居深山,但信息卻依舊暢通,可不是什麼任人亂宰的土包子,待會兒在收購品的定價方面,你要仔細考慮考慮才行。
楊銘讀懂了他的意思,卻也並不覺得怎樣,他這次扮演商人這個角色的任務,就是儘可能地引起復興軍一方的興趣,達成這次交易,而並非是以賺錢為主要目的,所以他並不打算在收購價格上過多地做文章,而是考慮如何在「豪爽的富人」與「精明的商人」這兩個人設之間反覆橫跳,讓戲演得更真。
牆壁上鐘錶的時針就快轉過午夜零時了,就在楊銘考慮到底還要不要在今天結束前提一提他這次來到深山裡的「初衷」時,坐在他對面一副微醺模樣的崔安秀冷不丁忽然問了他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楊先生,不知道您對復興軍的感觀如何?」
這是個很微妙的問題,崔安秀問出這種問題的目的無非有二:
一是驗證楊銘對於復興軍的了解程度。作為前來尋求合作的商人,他不可能不提前對復興軍做相關的調查,但因為東亞對這方面消息的管制,他又得不到太多實質性的消息。
所以這個回答無論是過於詳盡還是一問三不知都是非常可疑的——如果是前者的話,那楊銘無疑是政府派來打入復興軍內部的探子,而如果是後者,那他可能是個政府探子,也可能是個本身沒多少家底的賭徒,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沒有繼續合作下去的必要。
第二個目的就是探聽楊銘對於復興軍的態度了。楊銘是個亞裔,而且是個華裔,雖然趙大宇那邊提供的資料上顯示他是個大西洋聯邦人。
但根據崔安秀的生活經驗,無論是什麼地方的華裔,他們總是對大陸本土抱有「真正故鄉」的態度,因而就算並不是東亞國籍公民,大多數的華裔也並不排斥在不傷害自己利益的情況下,為自己的故鄉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這是無論多少年都沒有改變的,一種刻印在DNA里的種族精神。因此這一點也至關重要,甚至直接關係到日後這位合作者會不會因為更大的利益直接把他們出賣給東亞政府。
楊銘對這個問題也是微微一楞,隨後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地回答道:「崔先生,我是個商人,能讓我賺到錢的就是我的朋友。」
「那您認為復興軍能不能成為您的朋友呢?」崔安秀一邊說著,一邊再次為楊銘斟滿了一杯燒酒。
「那要看您這邊倉庫里的存貨有多少了,」楊銘一臉無奈模樣的攤了攤手,「趙大宇跟我說這裡的原料全都是物美價廉,只不過終究都是些要靠量來堆積價值的玩意兒,所以你們能提供給我的原料越多,到最後我賺的錢就越多,而我賺得越多,咱們之間的友誼也就越堅固。」
崔安秀咧了咧嘴,他也不知道這傢伙是真的在坦白直言,還是說是在裝糊塗轉移話題,不過油滑的商人他也見了不少,也親手殺掉了不少,因此這點情況還難不倒他。
既然旁敲側擊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不如直接開門見山地問好了,畢竟現在兩人的屁股底下可都是復興軍的地盤,俗話說客隨主便,就算是他楊銘不想行這個方便,也得行。
「楊先生,您是個敞亮人。」崔安秀端起玻璃酒盅同楊銘敬了一杯,隨後一飲而盡,緊接著便繼續問道,「那不知道楊先生對我們正在著手奮鬥的事業又有多少的了解呢?」
楊銘的動作一怔,而後也是呵呵一笑:「當然是有所耳聞了。畢竟是讓東亞政府頭疼了半個世紀的獨立武裝力量,我家那邊的出版社還發行過姜昌浩將軍的自傳呢。」
「哦?那不知道楊先生有沒有讀過這本書?」崔安秀眉頭微挑,姜昌浩是大韓民族獨立解放運動的理論家與實幹家,也是復興軍的第一代領袖,如今領導已經換過了四代,但是哪怕是最新當選復興軍領袖的李昌孝少將也依舊堅定地走在將軍當年規劃的路線之上。
「沒有,我對於枯燥的政治提不起興趣,對於你們的獨立事業也是,」楊銘聳了聳肩,「實話說我反而更希望你們永遠盤踞這塊小地方里出不去,如果你們成功地光復了半島,我又到哪裡去找那些物美價廉的原料呢?」
崔安秀的眼睛眨了眨,臉上的顏色有點不太自然。之前對方提起將軍的自傳時,他還以為楊銘接下來會向他展示自己對那本自傳的深刻研究,以及對於復興軍崇高事業的嚮往與支持呢!畢竟之前許多商人就是這麼拍他馬屁的,楊銘這一手出其不意讓他頗為意外。
「楊先生倒很直白啊……」崔安秀伸手撓了撓自己的下巴,對面這般出手,倒是讓他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了,心想不如還是結束這次會面,一切等明天再說。反正這深山老林還碰上大雪封山,楊銘孤身一人也不可能一晚上就給跑掉。
「那是因為我的意思很明確,崔先生,我們都是搞經濟的人,有些時候不如直截了當一些更好,」楊銘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笑著對崔安秀說道,「我敢來,就代表我信任貴方,當交易建立在信任之上的時候,也就沒有必要在價格之外的事情上東拉西扯了。」
「你們有我需要的原料,而我則有你們最需要的東西……」一邊說著,楊銘一邊抬起了右手,食指與拇指互相搓了搓,「Money。」
「是嗎?」崔安秀再次咧了咧嘴,如果說剛剛楊銘的回話只是讓他有些意外,那剛剛楊銘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就有些讓他惱火了,他不由得氣急而笑道,「那不知道我們最需要的money,楊先生一共準備了多少呢?」
「多少呢?」楊銘把身子往後一靠,臉上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然後忽然撲身上前來,在被這猛然一起嚇得差點拔槍的崔安秀面前舉起了三根手指,「三百萬。」
崔安秀的呼吸為之一滯,有些驚訝地問道:「三百萬元?」
楊銘皺了皺眉頭:「崔先生,我是大西洋聯邦人。」
「啊?」崔安秀眨了眨眼睛,沒理解楊銘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楊銘咧起嘴角,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做生意,只會拿大西洋刀來結算。」
「也就是說……」崔安秀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也就是說,是三百萬大西洋刀,」楊銘抬起的右手一晃,三根手指變為了一個勾起的食指,「折合東亞元……九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