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絮一般的雪越落越重, 漸漸堆成厚實的雪地。欹著窗欞朝外看,幽暗的月光灑在鹽酥雪地里,折射出刺眼的光, 把黑夜搽得比晌午還亮。
亥末,尾犯提著一根長杆子,摁滅檐下掛著的吊燈。熄滅燈,空曠的院仍舊亮堂。她睜大眼睛,朝臥寢處細細一乜, 原來有扇窗欞朝外支著。窗欞旁,燃著一盞枯黃的桕燭燈。
尾犯推門進去,「公主, 該睡了。」
浮雲卿滿不在意地噢了聲, 繼續挑著燭火苗,「睡不著,過來陪我看會兒雪罷。」
往年的初雪薄薄一層,不待人站上去踩,就化成了一灘濕漉漉的雪水。今年不同, 雪嘩嘩地下,恍若能把偌大的公主府給淹了。
尾犯欸一聲,坐在浮雲卿身旁, 體貼問道:「用不用奴家給您把嘴裡要嗛的那物件拿來?」
浮雲卿兀自嘆口長氣, 悵然回:「不用, 枕下有。你這話,倒讓我想起了敬先生。」
尾犯滿頭霧水。她這話跟駙馬有什麼關係?
不過既然浮雲卿這麼說,她只能順勢回:「這次出門遠行, 您當真不捎駙馬一程?其實我們做小底的, 與駙馬並不親近。偶爾碰頭搭腔, 聊的也都是關於您的事。明日您帶著卓先生啟程,府里就剩下駙馬與我們一幫僕從。您不在,我們與駙馬更沒話說。也不知您什麼時候回來,中間這些日子,我們與駙馬相處,實在是尷尬。」
浮雲卿說這倒也是。隨即轉念一想,海闊天高的,她能出門,敬亭頤也能出門。他不是皇城司的副使嚜,多的是機會去外面闖蕩。從前敬亭頤待在公主府,是因她在。今下她不在,敬亭頤也沒待在府里的必要。
他當然是她的,但更是屬於浮華人世。身心都是她的,那麼他待在哪裡,她並不在意。
想及此處,浮雲卿朝尾犯說不必在意,「你看他晚間那副闐然模樣,不知道的,還當是我倆之間什麼事都沒發生呢。看著就來氣,把我氣得那麼狠,他自己倒瀟灑。說辛苦一晌,就為了這鍋撥霞供。說處理兔肉時,一不小心擦破了手。哼,他慣會扮可憐拿捏我!」
先前她還在卓暘面前大誇其詞,說自己成長了,成熟了,行事穩重了。結果遇上這事,又成了滿腹抱怨的小傲嬌。
她當真不懂,她那麼愛敬亭頤,甚至連欺瞞這種事,都能自我安慰地原諒他。她對他還不夠好嗎?她給足他面子,給他鋪了百層台階。只要他肯把那苦衷說出,她就會說原諒,就不會賭氣去隴西。他們是同床共枕的夫妻,有什麼苦衷,是她都不能聽的呢?
浮雲卿捋起衣袖,露出白皙的小臂,伸手感受屋外的寒氣。
凍得她打冷顫。
她對敬亭頤毫無保留,可敬亭頤卻總讓她捉摸不透。從前她以為,敬亭頤溫潤如玉,包容她的一切。現下她滿心怔忡,敬亭頤當真是她以為的那副模樣嗎?
她漸漸發現,他危險強勢,甚至還隱藏著許多秘密。更可悲地發現,在發現他表里不一後,她竟覺得他比從前更迷人。
她太想探索他,可他從不願意張口說。那好,既然他不願說,那她就逼著他說。
為了穩固府內僕從的心,她說過年前會回來。實則不然。
她要沉住心,敬亭頤一日不說那苦衷,她就一日不回。看看到最後誰能拗得過誰!
浮雲卿縮回手,朝尾犯吩咐道:「祖婆送來的利市袋裡,有個繡紅燈籠的,我放在妝奩盒裡的最底一層,把那個拿來。」
尾犯說是。屋裡黑漆漆的,她借著屋外的光,尋到一個癟癟的利市袋。
「這裡面裝著她在隴西郡買下的宅邸。」浮雲卿拆開利市袋,取出一張泛黃的地產票,「隴西郡下設有數州縣,這次要去的,是鞏州。前歷朝,那裡是渭州,隴西郡下風景最壯麗的一個地方。今朝改渭州為鞏州,風景壯麗依舊。四面環州,地處腹地,政通人和,是個好去處。」
尾犯贊她懂得真多,「這十六年來,您從沒出過遠門。地方人情,都是從哪裡聽來的?」
浮雲卿煞有其事地掏出一本捲毛邊的厚書,解釋道:「這些事,都是從《地物志》里學來的。《地物志》是某位不得志的文人在五年前寫出來的。我想,就過了五年,地方人情應該沒什麼大的變化。書里把隴西誇得天花亂墜,好似人間仙境。後來得知,這位文人老家就在隴西。人嚜,總會對鄉音故土有深沉的情感,美化一些也正常。今下既然要出門,那乾脆就去隴西看看罷。」
尾犯欣慰地頷首說好,「噯,您這大半年一直讀書,成效真是顯著。今下您知識淵博,出口成章,真是下功夫苦學了。」
這話又令浮雲卿想起她那個倔得跟臭驢似的郎君。
她的郎君,她的溫柔教書先生,允她躺在他寬闊乾燥的懷裡,一字一句地給她讀書,給她講人情世故。
明明剛吵過架,可她卻覺得,與他相偎,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遙遠,模糊,不可追。
後來躺在榻上,又朝尾犯吩咐道:「明日起早點,往禁中遞信。我得往禁中去一趟,把出門遠遊這事,跟爹爹姐姐說一聲。」
尾犯福身說好,輕手輕腳地踅出臥寢。
繞府邸走了一圈,滅了沿路的吊燈。踱將信天游院,躲在月洞門後朝里一看,院裡還有幾盞燈沒滅,想是兩位先生還沒歇息。
這倒也好。尾犯莫名其妙地鬆了口氣。
浮雲卿輾轉反側,要是兩位先生呼呼大睡,那可真是白白錯付了真心。
待尾犯窸窸窣窣地走遠,院裡的吊燈才被摁滅。
「你說,這小女使是不是在偷聽?」卓暘手裡撳著長杆,利落地甩出劍花,揚起一堆雪沫子,趁雪沫子飄在空中,將長杆穩當地投進兵器架。
這廂敬亭頤正伏案寫信,聽及卓暘的話,終於捨得抬眼,飛快睞了他一眼。
「偷聽又如何,不偷聽又如何?」敬亭頤將信紙塞進信封,蓋了個狼爪狀的紅章。
卓暘說這倒也是,「反正正經話還沒開聊。」
言訖掀起檐外罩紗的竹簾,踅近屋裡。
他坐在敬亭頤對面,瞥眼那摞封好章的書信,心倏地沉重起來。
卓暘出聲說道:「這些信,都是寄給劉伯的罷。方才探子來報,隴西郡像是得到了什麼消息,連夜卡緊關防。咱們莊裡的人,原想趁這次公主出門,將軍械都移到隴西。該開戰了,時機一到,先攻隴西。得了隴西的調兵符,與燕雲十六州裡應外合,很快就能南下攻落河南路的諸多州郡。屆時全軍直逼京城,任官家那廝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扭轉局勢。」
「為時尚早。」敬亭頤垂眸,又掂起筆桿,行雲流水地寫信。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場變局罷。我預感,那場變局就在隴西。變局後,我們才能發兵攻城。這場變局,與公主緊緊相關。你跟著她去隴西,別管是去哪個州,都得時刻跟在她身邊,不能讓她出半分閃失。另外,引郡內三千精兵,跟在你與公主身後。若遇埋伏,讓精兵對付。」
卓暘滿眼不可置信,顫著話聲質問:「你瘋了?先前歷盡艱險,犧牲了多少弟兄,才將七千精兵安插在隴西郡內。今下只因公主出行,你就想讓三千精兵暴露身份!成璟任副節度使後,對隴西郡監管更嚴。你讓精兵試險,無異於撕破臉皮!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既說為時尚早,為甚要冒險行事?」
耳邊闐擠著卓暘氣憤的訓斥聲,敬亭頤毫不在意,反倒頂著他灼熱的目光,在信封上摁了個可愛靈動的浮雲章。
卓暘尚未看清那信里寫了什麼,睃見浮雲章,問道:「我在跟你說正經事,你怎麼還有閒心給公主寫信?」
敬亭頤依舊雲淡風輕,將書信裝進香袋,回道:「調精兵,不是為公主,而是為這場變局。一旦場面失控,我們的計劃,又得往後推遲。不能再等了……」
卓暘走進屋,敬亭頤卻出了屋。他站在岑寂的遊廊里,披著鶴氅,握緊手爐,試圖從寒冷的夜裡,找尋一絲溫暖。
他在廊下站了許久,而卓暘站在屋裡,眼眸遠望,盯著他清瘦蕭瑟的背影,盯了許久。
忽地,卓暘心裡兀突突的,恍似猜破了什麼機密。
他想,他理解敬亭頤說的話了。他知道敬亭頤作何打算,知道那摞信與那一封信,各自的用處。
他曾在這樣寂靜的深夜,問過那句話,不止一次。
「敬亭頤,你是要做駙馬嗎?」
「你是要做駙馬,還是要復國?」
甚至荒唐地問:「你要做駙馬,為甚我不能做?」
又值深夜,他又想問出這句話。不過細細一想,其實已經沒有再問的必要。不同的夜,不同的問題,在這個雪夜裡,在敬亭頤的話語動作里,答案呼之欲出。
卓暘全都知道了。
屋內紅泥小火爐燒得噼啪作響,時不時濺出火齏,噴到卓暘腳邊。
卓暘惴惴不安的心,在此刻化作爐膛內的柴火,燃燒得愈來愈快,心愈來愈慌。最終,熄了火,燒成黑沫子,譁然無聲。
他的心也靜了下來。
良久,他抬起站麻的腳,走到敬亭頤身旁,與他一齊遙望明月。
卓暘輕咳一聲,旋即說回出行的事。
「公主說,她會在過年前趕回府邸。不過我想,這事很可能實現不了。她後來跟我說,明日啟程去隴西鞏州。從京城到鞏州,走水路最快。從汴河渡口出發,直奔京隴運河,最後拐進渭河,再到鞏州,最快得一個月。到地方十一月,遊玩幾日,再折回京城,又得一月。一月前能回來都是快的,過年前回來這事,說不準吶。」
「不要小看她的決心。只要成功破局,她說過年前回來,就一定能回來。」敬亭頤說道,「異地過年,她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怎麼會想捱這種痛苦。」
卓暘嘁一聲,「勸你無數次,不要溺愛她。被溺愛的孩子,養不成一顆強大的心。噢,還有,你說的那場變局,到底是什麼?從前時機未到不能說,如今明日就該出發了,總得給我透露幾句罷。」
敬亭頤說不知,「能發生的變局太多,不過最有可能的是發生兵變。提防韓從朗,密切關注他的舉動,必須把他兵變的念頭扼殺在搖籃里。」
卓暘問:「為甚要阻止他兵變?他兵變,我方勢力鎮壓,這樣不就清除了一個大麻煩嗎?還是你又在心疼公主,想叫她順利過完這趟旅程?」
說來說去,到底是繞不過浮雲卿這個話頭。
敬亭頤仍舊矢口否認,沉聲道:「起兵鎮壓韓從朗,正中官家設下的埋伏。我們要做的是破局,而不是任官家擺布。能不能破全局,全看能不能破隴西的變局。變局中心是韓從朗與公主,謹慎行事,不是壞事。」
怕卓暘信不過,他又補充一句:「絕不是為了公主。」
卓暘說那好罷。既然敬亭頤勝券在握,那他就不多操心了。
結束這個話頭,倆人又噤了聲,無言而立。
卓暘想了想,對於敬亭頤說的話,他還是存疑。
「說不定,真會在鞏州過年……反正你放心,我會護她周全。不過若在鞏州過年,鐵三角缺你一個,真是可惜。畢竟是第一次與她過年……」
敬亭頤斂眸,「所以呢?」
卓暘沒回話。
他與敬亭頤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必要時,甚至能為了救對方,把自己的命給賠進去。
此去處處兇險,他們倆都清楚這個不爭的事實。
大大咧咧如卓暘,此刻竟生了許多細膩的心思。
他想說:「所以咱們兄弟倆,來個兄弟之間的擁抱罷。雖然你說為時尚早,但你以為我不清楚你的脾性嗎?我知道,你會為了公主,不顧一切地加快進度。我怕一到隴西,時局突變,咱們倆就再也不能像今晚這樣,站在一起說閒話了。」
他知道敬亭頤背負著什麼,信仰著什麼。
虢州莊裡的人都說他倔強執拗,殊不知,敬亭頤才是那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
非但要撞南牆,還要撞倒南牆,撞得自己頭破血流,仍舊不回頭。
敬亭頤要在一條路上走到底,不惜一切代價。
從前卓暘不理解,現在他想,他在這個平平無奇的夜晚,悟出了這條路。
如此想來,這番感傷囉嗦的話就沒有說出口的必要了。
卓暘坦然一笑,「早點睡,往後都是硬仗。」
言訖,乾脆利落地踅進屋,給敬亭頤留了個瀟灑的背影。
敬亭頤側過身,怔忡出神。
他知道卓暘要犧牲什麼。可悲的是,他無法阻攔。
(本章完)
作者說:接下來是卓暘(爸爸)帶小浮雲(孩子)出門遠行,開啟隴西副本。新的劇情點即將到來~